第33章 女将
十日後離朱帶來個好消息,情報網遍布的寒虛宮門人,在西陌京城發現了師兄的蹤跡。離朱的人同師兄一番交手,沒能把人帶回來。
但僅僅聽說師兄現身,我已狂喜不已。
“我大師兄盡得師父真傳,你的人哪兒那麽容易打得過他。”我到底在得意什麽……
“這倒不是,我寒虛宮門人出手狠辣你也見識過,你師兄一副要拼個魚死網破的架勢,要是不小心傷了他,回頭你想不開又要撞腦袋抹脖子,我可怎麽辦。”離朱撅起的紅唇頗有三分無奈撒嬌,手也摸到了我的手。
我一陣惡寒地抖了三抖。
不管怎麽說,人是離朱幫我找到的,我不得不給他三分好顏色。何況後面的事還要求着他,于是我拉扯起幾絲谄笑,“那你就給我幾天時間,我自己去找師兄,你要不放心,可以在我身上下個影蠱,不怕找不着我。”
影蠱子母蠱蟲有感應,即使在千裏之外,也躲不了行蹤。
離朱勾着我細軟的頭發,營養不良的發絲細軟發黃,他不嫌棄,但拿小指勾着細嗅的動作還是讓我麻利地起了一背的疙瘩。
“行不行你說句話。”我催促道。
“行,也不行。”離朱吊起眼角,像戲裏的俏佳人一般,眉梢眼角媚意橫生。
然後我就聽見一句令人只覺得五雷轟頂的宣告。
“本座閑來無事,正好瞧個熱鬧。我要同你一起去。”離朱在“本座”和“我”之間切換自如,琉璃一樣的脆眼珠在我面上滾來滾去。
揪住我的那撮頭發牽扯着頭皮發疼。
☆☆☆
一路上我都很沉默,洗臉時候映在盆子裏的是面無表情,但心底裏一直在翻江倒海,翻騰得我都覺得胃疼。
好在離朱不和我坐一輛馬車,他收拾了勁裝騎馬。千面郎君的稱號落在荀千雪頭上,大概只是因為離朱不屑易容吧,因他這個人,本身就千變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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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又是器宇軒昂英挺剛硬的鐵漢子了。
換一身玄黑暗金蓮紋的武袍,腰帶束出窄瘦的腰身,腰間挂着的軟鞭子,一圈圈暗痕裏藏着倒刺。
馬鞭松松握在手中。
若不是他那張纖柔清秀得過分的臉,光看背影還是十分硬漢的。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車隊趕得很快,三天歇一晚,本來我在馬車裏随時可以休息,卻是失眠得厲害。一路都覺心裏包藏着随時可能炸開的不祥感覺,這感覺究竟是什麽,在終于見到師兄那日,我總算明白了。
越接近西陌京城氣候越是幹燥,我的嘴唇都裂出了血口,安情時不時小聲提醒我喝水。我茫茫然地接過來,撩簾子一看,離朱似有感應地回過頭,把馬頭也掉轉過來,并行在馬車旁。
這已經是快十日了,我們在山道上走着,似乎比前幾日走得慢,聽見我叫名字,離朱一按馬頭,從白晃晃的日光裏漫步過來。
“怎麽了,小蟬?”
自從他給我起了個肉麻兮兮的小名兒,離朱就愛不釋口地一天到晚叫我“小蟬”,我起初聽得頭皮發麻,後來麻着麻着也就習慣了。何況見到了師兄我是要開溜的,離朱也叫不了幾天了。
“還有多遠我才能見到師兄,半月之期早已過了,你該不是哄我的,根本沒找着人吧?”
離朱懶洋洋地吊着眉梢,“你要是不信我,現在抹脖子也不晚。”
把車簾子一放,我一屁股重重坐在車內,車廂搖晃了一下。一杯水遞到我跟前,安情在對面小心翼翼瞅我,“喝點水,你嘴皮都出血了。”
我接過來杯子,氣鼓鼓地小口嘬着,嘴皮疼。
對于嘴巴上的死皮我向來是殺一儆百,像有偏執症,總忍不住去咬。秋末時節天氣幹燥,越往西陌京城走,就越幹。
溫水裏嘗到了血腥味。
我心裏一日比一日慌張,不知道見到師兄會是個什麽情形,我要說什麽話,才能讓他跟我走,不然我跟他走也行。
怎麽擺脫離朱倒不是最難的了,大不了我抹脖子吓他。
離朱大概也看白我是個紙老虎,瞅準只要師兄還活着,我是不會甘心就死的。越發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在拖延時間。
直到一日後離朱拿厚厚的脖套把我的臉遮去一半,京師守衛森嚴,高而堅固的城門內不知發生了什麽。
城門下堆滿了守軍,西陌京城裏正發生着不為人知的巨變,師兄被送回來那日的情形在腦內清晰起來。
是了,他是被西陌大将魏雲音一箭射穿的心口,本來是朝廷的人送他回驚雷山莊,半路遇上在外執行任務的維葉,是維葉把人接回來的。
而那支箭也是神奇,穿胸而過,不僅沒有取師兄性命,反倒是箭傷周圍的皮肉自行愈合。
我忽覺得自己是不是腦袋想漏了什麽,不是離朱劫走師兄的,也不是玉昆門幹的,現在師兄人在京城裏,難不成,還是那将軍幹的?
想着我就對着離朱瞪起了眼睛。
離朱奇怪地看我一眼,手上本拿着西陌百姓的粗布麻衣,想了一下又不耐地丢在一邊。嘴巴裏咕哝道,“你瞪我幹嘛,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下來。”
我撇開眼,還兀自想着心事,也沒留神離朱又把之前圍好的脖套給我取了下來。
舉目就能望見守衛森嚴的城門,看來離朱是不打算正大光明走城門底下混進去了。
當天晚上蹲在西陌城牆上撥弄人家守軍的火把時,離朱冷冷睨我一眼,“看什麽,這也是正大光明好嗎?”然後眼縫細了,像道彎月,寒光滲人,“小蟬是不是發覺我好看,這兩天老盯着我看。”
我這還沒吃羊肉呢,就惹了一身騷,即刻在衣服上拍了拍,挪開點兒不想搭理他。
城門內側,是萬家燈火已經熄滅的西陌京城,子時已經過了,整座京城沉澱在睡意之中。
離朱托在我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游移,被我拿眼一瞪,又若無其事地問我,“不然我放手?”
然後我就抓緊了他的衣襟,聲音抖顫,“你敢!”
他是真敢,倒是我不敢。誰讓我不會武功,這腳底下踩的是別人家的屋頂青瓦,格吧格吧的輕響跟着我們一路,倒不是離朱的輕功不好,是他故意要攪擾旁人清夢。
掠過陣陣清風,游目遠眺,十丈開外送來的風格外涼,是一座千頃的大池子,通明的燈火照得天空微紅。
原來家家閉戶并不是都睡了,這是一個沒有幾家能睡着的晚上。大戶門口挂着塊無字匾,大門洞開,無人看守。裏三層外三層圍着兵馬,最前一排是弓弩手。
鐵甲在夜色中散發着黑沉沉的冷光,離朱帶我停在府門對巷的簡陋小戶屋頂上,我好不容易穩住腳下,不耐道,“怎麽不走了?”
“瞧熱鬧。”離朱玩味道。
“你不是連朝廷的事都要玩吧?”官兵圍住的寬闊府邸,想必是朝廷裏的什麽大官吧。
“當然不是,你不想看看好戲?”
不解的扭過臉去,紅光裏映着離朱小巧生媚的臉,他唇邊帶出來的波瀾,分明是嘲弄。
“這出戲,你師兄可是主角兒。”離朱熱潮潮的呼吸打在我耳背上。
☆☆☆
在我的強烈要求和抗議下,離朱終于是帶我進了院子,扒開幾片青瓦,對我使了個眼色。
“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面。”
我狐疑地趴上去,把眼睛對準方寸的光明。屋子裏燈火通明,是個女人的房間,布置得簡單幹淨,不像尋常女子的閨房。
裏頭的人在說話,我偏着腦袋把耳朵附上去,就聽見讓我身子一顫的熟悉聲音,是師兄!
離朱生怕不被人發現似的迎風站着,風把他的袍子都鼓脹起來。
“我舍命救你不是為了看着你再死一次,無論你說什麽我絕不會走。”
有氣無力的女聲中氣不足,受了重傷,但聲音裏自帶三分威嚴,“軍令如山,本帥命你即刻離開将軍府。”
師兄執拗起來像一頭牛,他嘴巴裏來來去去不過是一句,我不走。
那重傷着的女人氣得不輕地咳喘起來,屋內一陣停頓,我着緊地把眼貼上去,就見铠甲未除的身子貼在師兄懷中,黑緞一樣的長發披散着,猛地那身子彎了下,地面上多出一灘暗色的血。
她果然傷得不輕。
師兄攬在她肩上的一雙手分外刺眼,我眯了眯眼,本還要偷聽下去,卻被院中驟響的轟然聲驚醒。
院外的一群人,拿粗木頭撞開了院門。
離朱好整以暇地抱臂閉目,就像睡着一般,我蹑手蹑腳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闖進來的人滿口胡言亂語地罵着,叫嚣着讓屋裏的人滾出來,青瓦很滑,我身子歪了一下,離朱抓了我一把,就勢攬我在懷中。
情勢驀地變得險惡,夜色裏閃現的那柄長槍挑釁地挑飛了為首之人,喊殺聲沖天的響,在人群裏縱身上下的身影,是師兄。猛地有刀劍挑破他的手臂,肩背,腰腹。軟甲不能完整護衛他,刀光劍影中,我好像呼吸都窒住了。
我抓着離朱的衣服,好像抓着救命的稻草。
還沒開口求他,就聽得離朱的冷嘲,“他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拼命,未必樂意我出手相救。”
是,師兄是為了另一個人拼命,可他的命是我的。
“你下去救他,我們即刻就走,回寒虛宮。”我急切而生硬地叫道,師兄的腕子抖顫了一下,他擡起臉,奇怪的神色浮現在面上。然後他望見了我。
雙目中紅光淡去,冷得很。
就在這罅隙裏,我吓得尖叫起來,“小心背後。”
一柄刀砍在師兄背上,被軟甲擋着,下手之人武功不行,我的心稍稍回到肚子裏,卻還是跳蕩得厲害,腳底下不住打滑。
離朱放開了我。
正在此時,那個披散着頭發的女人從屋內走出,拄着把大刀,按着心口,大概那裏有傷。每走一步就留下一道血痕,她長得很高,幾乎和師兄持平,傲雪寒梅一般堅毅如鐵石。
本來支撐着身體不要倒下去的刀,揮舞起來分外決絕,力量充沛。
師兄回過眼看她,緊接着二人立刻并肩作戰,配合分外默契,不用她出聲,他就知道手中的槍要刺向何方能與她手中刀配合無隙。
“你師兄槍法不錯,那女的力氣很大。”離朱在一旁礙眼地點評。
“可惜……”他一嘆氣,我的心又提拎起來,本來撇開的眼也挪回去。
源源不斷從院門外湧進來的火把映照着人影,饒是兩個人都有以一敵百之勢,也輪不過前仆後繼的圍攻,漸漸露出敗象。
“不過爾爾。”
冷哼聲激得我跳了起來,抓着離朱的襟口,“你下去救他,現在就去。”
離朱玩味地偏着臉,多耽擱一刻師兄就多危險一刻,而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吊着一雙眉眼,無動于衷。
我丢開離朱,屁股坐在青瓦上,沿着滑溜溜的屋頂就滾下去,後背砸在一棵樹上減輕了沖力,天旋地轉之間,我好不容易爬将起來,渾身上下都在疼。
我這麽從天而降,倒是把眼前離得最近舉着一把刀的兵士吓了一跳,他的臉真是黑,我怒瞪他,用盡渾身力氣踩在他腳上。
那人才後知後覺痛叫了聲,滿地青霜上一摸一把血,在他的刀落下之前,我反手将兵器送入他的腹腔。
然後拔出。
血濺了我一臉,熱的,我的手抖顫得厲害,不知道是疼還是怎麽的,舉目在亂晃晃的火光裏找師兄,一面亂舞手中的刀,一面大聲叫着“師哥!”
同樣是鐵鑄的劍擊中我手中的刀,激烈的一顫,然後我手中一空。血肉之軀被劍刺中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也不太痛,比起毒發時候輕緩許多。
我茫茫然低下頭,從傷口不斷湧出的血把我淺紅的衣衫染成深紅,我的臉孔火燙,一抹全是濕的。
我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嘴巴裏還喃喃在不停喊師哥。
太多的人從院門湧入,一個個人像一堵堵牆,擋住了我的師兄。
斑駁陸離的人影中,我耳朵裏亂糟糟的聽不真切聲音,但看見一個青影在向我奔來,無數的刀劍砍在那青影上,又被青影砍倒。
我摸到腰上的麒麟,缺了一只腳的麒麟,腰上同樣挂着只麒麟的身影終于來到我面前。
我忍不住猛撲上去,無論有多少刀劍聲在身畔響,都好像離我很遠。喧嚣響得怕人,我心裏安定下來一些,緊緊拽着師兄的手,茫茫然地擡起臉,“師兄我來找你的,我們快走。城外有人接應,現在就走。師兄你是不是受傷了,疼不疼?”
被我緊拽着的手扭了一下,輕而易舉從我沒有力氣的手中掙脫出去。
我一身的紅裙被血色染得深深淺淺,倒十分好看,像本就是深淺的紅色相映。
師兄一刻不停地揮舞手中長槍,在方圓兩米內掃蕩出一塊安全之地,一只手攬着我的肩背,一面迅速地在我耳邊低語,“方才我好像看見離朱,是那個魔頭帶你來的?正邪不兩立,但你沒有自保之力,暫且随他走。來日一定要想盡辦法逃出來,不可與之同流合污。”
他說話前所未有的快,像夏天雷雨夜裏激蕩的點滴落雨,但我卻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冷不防一道寒森森白光閃過,我的腦筋混沌,動作卻靈敏,剎那間劍光砍入我臂中,那人連人帶劍被長槍挑起,在空中停頓着,震懾得四周人等不敢靠近。
師兄就舉着長槍上還在抽搐的人往後退,向一個人靠近。
火光迷離裏,那個人的臉分明起來。是一張異常剛毅的臉,寬額高眉深目,目光像鑄劍爐中閃着的紅光。
她一眼看見我,催促師兄,“你快走!”
師兄低頭看我。
我心裏發慌,死死抱着師兄的腰不撒手,他肅穆的表情讓我心生不祥。
我聽着他又像之前那樣很快地說話,“今夜之後,要是你回來,找到我的屍身。把我葬在西陌城門外的十裏亭,讓我可以望見抛灑過熱血的戰場。”
“幹戚!”
那該死的女人還沒死,她死死握住敵人刺過來的刀,手掌血肉模糊,卻連眉心都沒有皺起,就着劍刃便把握着劍柄的人推送出去。
“我不要你陪我死!你快走!”
一長槍一長刀交疊在一起,共同支撐起方寸安全,我就像是個多餘的人,師兄多一眼也沒有再看我。
他的臂膀一次比一次揮動得吃力,我不會武功,空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內力,毒蟲毒粉都在師兄的叱令下處理掉了。我保護不了他。
而他們可以并肩作戰。
我驀地冷靜下來,蹲身拾起帶血的兵器,猛一擡手就要往脖子上抹。
沒有人注意這個間隙,師兄正在酣戰,他的同袍正在死撐,唯獨有一個人會留意我的生死。
果不其然,飛來的暗器打飛我手上的長劍,師兄同樣護不住我,腰被一道飛來的軟鞭死死纏住,随之身子一輕。
師兄看我的最後一眼極為詫異,随即又露出了欣慰。
而我渾身抖顫着閉上眼,渾身的傷口都疼起來,鼻子裏嗅到了離朱身上那股子甜膩的香氣。
“你救救他,我求你。”我好像沒有了骨頭,說話再不能理直氣壯。
下巴被捏住了,離朱的聲音逼迫我看他。
他狹長的眼中有絲冷嘲般的得意。
“你拿什麽來求我?你的命都是我的。”
我茫然地望着他,他的手在我臉上沾了沾,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那紅色的水珠,眼睜睜看他放在舌尖嘗了嘗。
“你想要什麽?”我不自覺問了出來,随後看見離朱唇邊的笑紋越來越深刻。
“本座會給你打造一座極華麗的籠子,錦衣玉食,要是你不聽話,就鎖上鏈子。”
我渾身都抖顫得厲害,又聽見離朱說,“不過,這就是你要找的人?這就是你心心念念不顧生死一定要找的人?”
“你閉嘴。”我從牙縫裏擠出來這三個字,随即望見師兄曲着右腿,那條腿好像直不起一般半跪在地,手中長槍還在勉力刺出,血花從腕子上砸到地上。又後悔連屈服都不甘不願,如何能讨得離朱歡心。
我深深吸了口氣,望定離朱仍舊挂着漫不經心笑容的臉,“你先救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