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前塵舊夢

“本座還真不想費這個神……”離朱說着,已然飛身而下,一陣五顏六色的煙瘴從他掌中灑出,另一手軟鞭橫掃,掌風淩厲遠勝千軍萬馬。

慘呼聲乍起,片刻間橫屍遍地。

他帶起來一個人,抓着他的肩膀把人甩到房頂上,青瓦激起一陣碎裂聲。師兄的身子直挺挺的,被離朱點了穴。一番激戰之後他本就力竭,這一摔更是只剩下出氣。

我跪爬着撲到師兄身邊,将他牢牢抱在懷裏。

他粗氣連聲喘了幾口,卻眦目望着院中樹下拄刀坐下的那個身影,那人垂着頭,黑發披了滿臉,看不真切。

師兄的身體動不了,眼睛卻近乎怒突。

我抱着師兄要起身,離朱也返回屋頂上,正要拎起我二人,師兄猛甩起頭來,嘴巴裏不停喊道,“我不走!她不會死……她不會死的!”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陡然間轉過臉來看我,目中像要滴下血來,“我曾同她同生共死,我不能丢下她,否則我寧願你不要救我。”

我腦中空空地望着他,師兄渾身都是血泥,狼狽不堪地将頭探向院中,那女人坐着的地方。若是身體可以動,便是他現在提不起勁,也會撲過去。

空氣中傳來離朱冷嘲的聲音——

“這就是你求我救的人?”

我咬合在一起的牙齒格格作響,望着樹下那個模糊的人影,連恨都沒有力氣。

“我寧願與她同死,也不要茍且偷生,你不要救我!求你們兩個不要救我!放我下去!”

“離朱……”我的嘴巴動了,我不想它動。後面的話太窩囊我說不出來,我不想求他,為了師兄求一次已經是極限,還要為個不相幹的人求一次。

我受不了這個。

憋紅了臉我也沒有說出話來,師兄不停反複說她不會死,而那個人垂臉坐在樹下,渾身的袍子都被血浸染得晦暗,根本不像還活着。

Advertisement

我咬到了自己的舌頭,手掌撫過師兄的臉,異常冷靜地說,“她已經死了。”

本來扭動的頭驀地消停下來,安靜使人可怕。

“離朱,我們走。”

話音未落,我的手臂一陣激烈的痛,師兄的臉貼在我臂上,才不一會兒前,這只手臂為了替他擋住刀劍,被人砍出的血口上血還未曾凝固。

他眼光一閃,牙齒在我的骨頭上磕得大概腮幫子酸,才松了口。

“輕蟬,師兄沒有求過你什麽,就這一次。”他從未用過這樣孬的語氣對我說話,我心底裏難受,手臂疼得慌。

不,我渾身上下都疼,就連他靠着的胸懷裏傷口也還在流血。

可他大概不知道吧。

他整個魂兒都還在方才的激戰中未曾抽離。

他神思迷離全是為了院子裏那個連死都不肯躺下好生死的女人。

“你大概是不會明白,師兄不求你明白,世上遠還有比情更沉的東西是義。”

我是不明白,我本糾結的眉心也舒展開了,木木的,我只知道情義不分家,情用得深,就生出義氣來。

見我半晌不說話,師兄血紅的眼底裏滲出絕望來,他沉痛地閉了眼,聲音像是從肺腑五髒內直接摳出來,“你的世界裏,除了愛,難道就沒有是非黑白嗎?你可知道,她是西陌功臣,沒有她就少西陌半壁江山,驚雷山莊也在西陌的地界上。她是保家衛國的功臣,不該就這樣死。她一定還沒死……你是神醫……難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

我心中剎那生出惡毒來,恨不能拉扯起他的耳朵,對着他說清楚,我是殺人比救人還多的鬼醫,不是凡俗間的大夫,我的那間清苑,一點兒也不清,幹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是邪教之首寒虛宮的手筆,正派得而誅之的暗殺組織千雪樓是我一手建起,我手上直接間接沾過的人命,比他在沙場上所謂師出有名殺死的人還要多。

從前我殺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今我竟然對着院內那個将死之人,心中一軟。我不是在憐憫她,我只是在憐憫我自己。

在旁等了許久的離朱抱着臂,他在等我開口求他。

我是個只懂得情愛女子,生來不懂大義,從未為家國出力,甚至不曾捍衛正義安安分分做個正派子弟。好不容易我有了心願,想要洗幹淨過去,真正自己選擇一條光明正大的康莊正道。還是不行。

我忘了自己是棵沒有主心骨的藤蔓,依附着的大樹要我長向何方我就如何生長,原本我以毒蠱自保,如今連這個都沒有,何談禮義廉恥,所以開口求一求別人又算得了什麽。

“離朱……”我的嗓音很啞,大概是說多了不該說的話。

他笑得很諷刺。

我也覺得諷刺。

“帶她一塊兒走。”

離朱擡了擡眉,不用他要求,我已然無所謂道,“都随你。”

我所有的勇氣,和奢念,在這一晚徹底被打碎。在城外被塞進馬車之後,我渾身冷得近乎僵硬,還是剝除衣衫,在颠簸搖晃的馬車裏,撒上藥性虎狼的創傷藥,匆促處理後就鑽進另一架馬車。

上車時候站不穩,維葉在旁托了我一把。

他的掌心留下個血印子,他忍不住抓住我的手臂,正抓在傷處,我疼得又清醒了幾分,露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

“主子……等落腳下來,宮主會安排大夫。”

見我不說話,他沉默着拉扯着我的袖子,僵持片刻,還是放開手。

師兄的傷我不想假手他人。

而那個女将,她還有微弱的一口氣,不是有我,誰又救得了。

我眼前不住出現幻影,然後不住呼出滾燙的氣息,腦子裏回響着師兄說要同這人同生共死的話。抖顫不已的手一次次克制不住捏住那女人的脆弱的脖子,任憑她是什麽勇将,脖子都是脆弱的。

師兄倚靠着車廂,面色近乎是死灰。

我心裏頭覺得好笑,卻笑不出聲,我想笑來着,結果卻把那女人的傷口打濕了,她昏迷得深,眼淚漬在傷口上都無知無覺。

等我再鑽出馬車之時,外頭天已經亮了,本來我踩在車夫身邊,挺直身子想舒個懶腰。我的師兄找到了,可我的心口為什麽還是空落落的,我低頭看看,雖說裏頭灑了藥粉,但随着我伸展的動作,轉瞬衣衫又變得濕漉漉的泛起光。

風送來的好像是桂花香,天色真好,日光真白,比離朱的臉還要白。

不知道是誰突然尖叫了聲,馬車輪子貼着我的臉擦過去在黃土上壓出兩條痕跡,還有馬蹄印子,鼻子裏都聞到泥土的氣味,還有白晃晃的日頭。

真的很白。

☆☆☆

睜開眼的時候,我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大得我可以左三圈右三圈翻六個滾。實際上我也這麽做了,然後踮着腳,趁屋子裏沒人,我蹑手蹑腳地下了床。

腳底下踩着的鞋子上繡着蓮花和鯉魚,在屋子裏找了一轉,我眼睛忽一亮。

門邊吱呀一聲,進來個人。

我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了我一眼。

是個好看的人,不過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掉轉眼去看鏡子,光滑又寬闊的方方一面大鏡子。

我心裏頭急吼吼的,像揣着一團火,有什麽催促我快看看。

一張女人的臉浮現在鏡中,我有很長的頭發,軟弱無力的披散着,像一堆被揉皺的枯草。下巴尖尖的,兩腮圓圓的,眼圈兒是青的,像被人揍了兩拳,是個還沒長開的小女娃,也不算小了,該有十四五歲。

我歪着頭,直勾勾盯着鏡子裏的影兒看。

身後那人很吵,喊了一聲什麽,我光顧着照鏡子沒有搭理他。

我的頭歪向左邊,鏡中人随着我歪,歪向右邊,她也随我歪,可是這眉毛這眼睛,為什麽這樣陌生。鏡子裏的人嘴巴一扁,嚎啕大哭了起來,眼淚像珠子一樣從圓腮上滾下來,随之而起的哭聲,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一愣,又接着扯嗓子眼兒大哭,委屈極了。

我心裏難過,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麽而難過,風風火火地跑回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臉埋在被子裏不住嗚咽,時而扯着嗓門兒玩命哭,哭得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了,有人過來抱住我。

是個香香的人。

管他是誰呢,他懷裏很暖,我把頭拱得靠近一些,拉扯着嗓子一直哭,哭得氣兒塞住嗓子,随後打起了嗝,嗝一打就掉下一滴淚來,我哭得更厲害了。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猛地住了哭聲。

擡起臉,是之前進門來那個人,他生了一張很白淨的臉,纖柔輪廓,眉目柔媚,像是女人,唯獨是顴骨高了些,脖子上有個突出的結。我伸手摸了摸,又捏了捏,然後對他拉扯出一個嘴巴咧到耳朵根的笑。

那人狹長的眼睛裏出現一絲異色,他捏着我的手,表情看上去像被我吓傻了。

我還在笑。

“輕蟬?”

我眨了眨眼,想把手抽出來,沒想到他力氣那樣大,我掙脫不出,就有點着急,又想哭了……

大概我先前哭得太猙獰,長喉結的女人松開了我的手,問我叫什麽名字。

我想了又想,搖了搖頭,“名字很重要嗎?可以換吃的嗎?我有點餓了……”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肚子裏的雷鳴已經難以忽視。總覺得身上好多地方疼,猛地我把上衣掀了開,男人愣住了。

摸了摸白花花的肚皮,我難過地皺起眉,“太瘦了也,都貼着後背了。”有點兒冷,我又縮到被子裏去了,手在衣服裏摩挲着溫熱的皮肉,我不滿地撇了撇嘴直白地對男人表述我的感覺,“身上好多地方疼,有的地方又癢,我在生病嗎?”

手指觸到許多布條,胳膊也挺疼的,我用不疼的胳膊到處移動,摸了摸心口,眉心打不開了,“我受傷了?為什麽身上都是布黏着……黏着的地方都疼……誰傷的我?”

我嘴巴裏不住咕哝着。

每多聽一句,男人的表情就越古怪。

我終于憋不住了,就算是不懂禮數,還是問出了口,“你是誰啊?為什麽在我屋子裏,是伺候我的人嗎?”

豔麗的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花費極大力氣忍耐怒意。我察覺到危險地縮了縮脖子,往床裏挪了挪。

随即男人妖妖嬈嬈地笑了,他眼珠一錯,分外狡黠,“我是你爹呀。”

☆☆☆

在“我爹”的幫助下,我成功地重新認識了伺候我的下人,從前的我太奇怪了,身邊跟着伺候的竟然都是男人。

不過還好不太多。

統共兩個。

一個不愛說話,有雙深邃的眼睛,被他注視總覺得他有話要說,不過千萬別誤會,他只是生來如此,絕對沒有話對我說。

我有時候覺得他其實是讨厭我的,要不然怎麽會總是對我說些奇怪的事情。

我們倆的日常通常是這樣的——

“主子,驚雷山莊少莊主在鳳音将軍傷愈後通知了西陌四皇子出京去接,蒼山派在洞庭山一帶出沒,再次糾集正派人士,似乎有意再次召開武林大會,盟主萬千山尚無音訊。”

“???”

“主子?”

“哦。”

一般這時候另一個伺候我的,叫做安情的男人就會沏壺茶來,在院子裏陪着我喝茶曬太陽。

相比奇怪的維葉,安情就要正經多了,他會說些笑話,雖然都不是很好笑,但我看得出他盡力了,總還會捧場。

日子就在午後懶慢的陽光裏一天天溜走,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只貓,除了曬太陽就是睡覺。

第一次獲準走出院子,被爹引着在宅子裏轉了一轉,就從日中轉到了黃昏,我忍不住感慨了句,“爹,你真有錢。”

我爹每次聽到那個“爹”字,都會嘴角抽搐一下,想笑又不該笑的樣子。

我也抖抖嘴角,反正沒什麽,我不虧。

我不能想太多事,什麽過去的,将來的,都不想,一想頭就疼。我爹也說了,想不起沒關系,反正他會照顧我一輩子。

這時候我已經在大夫們的幾次搖頭診斷不出症狀裏聽出來了個大概,我得了失憶症,所謂失憶,就是不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麽。但這一刻不記得,下一刻沒準又記得了,正在發生的事,這一刻記得,沒準下一刻又忘記了。

簡言之這就是一個很麻煩的病症。

每天我要喝三大碗藥,今天喝的是三碗,昨天也不知道是三碗還是五碗。

每當有大夫為我把脈,我就乖乖伸出手腕子,然後歪着臉甜甜地笑,笑得那大夫頭皮發麻,只能對我爹說,我是受了大刺激神志不清。

說得真好。

我也覺得是這樣。

我把我也覺得自己神志不清的事兒給我爹一說,我爹紅紅的嘴唇就繃直了,臉色不是很好看,“本座一定找人治好你。”

“本座是什麽,是不是和爹爹差不多?”

爹又皺起眉頭,大概是頭又開始疼了。

我就看見自己抖開一個甜甜的笑,粘在他的眼底,像春日料峭時候亮黃的迎春花,絢爛而生機勃勃。

趁着爹還沒有忍無可忍地走出房間去,我補上了一句,“爹你是男子漢,男子漢不要塗口脂,不好看。女兒喜歡那樣的。”我伸手一指,指向門口站着不吭氣的維葉,他有一張柳葉樣好看的嘴唇,顏色也淺淡。

然後我爹就抖着他紅紅的嘴唇出去了,囑我好好養着。

第二天爹果然沒有把嘴巴塗得紅豔豔的,登時我覺得他男人了許多,也順眼了許多。他來的時候步子很快,走路的姿勢都透出一股子忍不住的興奮勁。

他往我床前一坐。

拎出來一個小玩意兒在我眼前晃。

那是個金黃色的墜子,是個缺了只腳的麒麟墜兒,我眨了眨眼,問他這是個什麽,一面拿在手裏掂着玩兒,眼神落在手上,我的手在抖顫。

“一個挂件,你看看,眼熟不眼熟。”唇角擡了擡,薄薄的一點笑意蟄伏着。

我的手抖得厲害,我看着我的手,他也看着我的手。我手不穩,一個拿不住把麒麟掉在地上,打出骨碌碌的響。

“怎麽沒拿住?”問句的尾音上揚着,他俯身去撿起來。

詭異的靜谧中,我聽見一記彷如重錘的聲音,“這個墜兒本是一對,這只足下寫着佳偶天成,另一只足下踩着珠聯璧合。”他一面說,一面不放過我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尤其是藏在天真表情下的一點目光閃爍或是一線眉心抽搐。

“這只,是你的。”說着墜子到了我手上,這回我的手不抖了。

“另一只的主人,在寒虛宮門口候着,人我是找來了,可你還要他嗎?”

陪我裝傻充愣演了這陣子戲的爹,大概玩得膩了不覺得有趣,不想再耍着我叫爹,反而掐住了我的死穴,把師兄給找了來。

我心底裏咬牙切齒,卻在離朱閃動的瞳仁裏望見自己笑笑的臉,“爹,您說什麽吶,女兒聽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鴕鳥一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