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兒
“人我是找來了,可你還要他嗎?”
過了晚飯的點兒,我一反常态地吃了一肚子湯水,早早上床躺着,正迷糊着呢,腦子裏閃過離朱的話音,就亂糟糟地睡不着。
這不,才一會兒。
鼻腔裏熱乎乎的流出水來。
我拿手一抹。
意料之中的一串紅,我拉扯着嗓門兒把安情喊了進來。又是讓我倒仰脖子,又是在後頸窩拍涼水,我眨着眼盯着帳子頂上繡的大朵牡丹。
這身子孱弱,虛不受補。離朱不是大夫,他就會紮兩針克制毒發,荀千雪說的那些往事裏,漏掉了我這環。我估摸着,我身上這毒,多半是離朱下的。不然怎就那麽巧,我娘好好生個孩子就死了,多少女人要生孩子啊,怎別人就沒挂。
已經是冬天了呢,涼水打在頸子上涼得骨頭都疼了。
不一會兒我聽安情喚我,目光定在他臉上,回了點神,“什麽時辰了?”
安情一愣。
我睡的時候多,按說血止住了就會躺回去繼續呼呼大睡。結果我倒問起點來了。
随即男人溫和地答我,“亥時已過了,安心睡吧。”
窗外好像有風聲,不激烈,但還是能聽見,我皺起眉來,抱着被子讓出塊地方給安情坐着,“起大風了?不會是要下雨吧?”
“風不大,外面飄着細雨,我把門窗都關起來了。覺得冷嗎,冷的話我再抱床被子來。”
我的思緒已經不在房間裏了,一只手搭在心口上,舊傷口,哪那麽容易好。我沉默着搖頭,然後縮進被子裏,把自己裹成個蠶繭,“我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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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時候,我蹑手蹑腳地跑出屋子,頭上頂着個裏層毛厚的鬥篷。我就是,內急,起來尿尿。
我這麽想着,真去茅房轉了一轉。然後泥腳印子從茅房那兒轉出來,濕噠噠的腳印在雨夜裏很快被沖得啥也不剩。
誰說是細雨,都下得窸窸窣窣響。
我捂着心口,在極其不想動真格的混沌大腦裏,搜尋一條通往寒虛宮門口的路。
穿過一道道樹林和小道,我眼珠子在黑夜裏轉來轉去,腦子裏空泛地在想着什麽,卻沒提拎出一條明确的線頭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只是遠遠望見大門口的紅燈籠在風雨裏孤零零的飄搖時,燈籠上的竹簽子像是一把骨頭,我又想起九死一生過後,醒過來在自己個兒肋下摸到的那幾根骨頭,特別像被薄紙糊着的那幾根彎折的竹簽。
我歪着頭看了看,水珠從帽沿的絨毛上滑下來,砸在我臉頰上。
還真像是眼淚珠子。
可我沒有眼淚了,我模糊記得,醒過來的時候,我哭了好一陣兒,哭完整個人也就空了。我沒有騙離朱,過去的事兒事無巨細都在我腦袋瓜裏裝着,我是想要挖出來的,但挖掉腦袋裏的東西,我可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沒挖,就讓它們安靜呆着,不去想。
我手裏捏着個玩意兒,小小的硬塊,已經被我抓熱了。不用拉扯出來,也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佳偶天成。簡直無法直視這四個字,多諷刺啊,我行将就木,還佳偶呢,木偶差不多。
猛地就扯斷紅繩,舉起了手又丢不出去。
得,我就是個沒種的。
我也确實沒種。
帶種的就不會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孤魂野鬼似的蕩,守門的也是女的別懷疑,寒虛宮上下就沒有個男人,如果離朱算。
四個女子腰間挂着劍,一身銀亮的袍子上繡着暗紋,我也無心看她們好不好看,就擺擺手讓把門給我打開。
她們面面相觑。
我咳嗽兩聲,“我又不是要逃跑,再說我不會武功,跑了你們抓我回來就是。”
“可……”其中一人大着膽子上來和我說話,“門外沒有人啊,姑娘這是讓我們開門作甚?”
作腎?我做腰子……霎時間我就有點不耐煩,說話也犯沖,“讓你開門就開門,廢話怎麽這麽多。要不然我找離朱……”
門應聲而開,是很高很寬的朱門,門一開冷風就嗖嗖灌進來。
我猶豫地邁步,還沒跨過去,有個小女子拉了我一下,被我一把甩開。
終于是邁過高高的門檻,在寒虛宮門口屋檐外站了會兒。雨越下越大,鬥篷全濕透了,我愣愣站着,寒虛宮算在半山腰上吧,舉目望去是黑壓壓的樹林,和掩映着根本看不分明的山道。
門口一左一右兩座銅獅子,暗色的龐大陰影裏,好像有團什麽東西,從獸足下透了過來。
我走了過去。
雨水的聲音變得很響,仿佛是要把人卷入其中不得翻身的山洪爆發。
又圓又寬的邊沿遮住那人的臉,竹青色的袍子黏在身上,他背靠銅獸弓着身,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擱在腰間。
我死死咬住嘴皮。
一動不動站在他跟前,心好像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他只要看我一眼,不,我什麽都不記得。他是個陌生人,來寒虛宮要飯的陌生人,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殘羹冷炙,賴在門口不肯走。
我轉身就走,來時路上的樹影噼裏啪啦打在我臉上,我大概是跑回自己的院子,濕着衣服就把自己丢上了床。
安情急匆匆走過來替我換過衣服,維葉也在門口站着,他遠遠望着我。
眸色深邃,他一定什麽都知道。
我又看了看安情溫順寧靜的臉,沒準他也什麽都知道。
我自以為騙過所有人,沒準其實是所有人都在騙我。
想到這兒我捏着身上衣服不讓安情換,手指都捏得又疼又白還沒把衣服扯出指甲蓋大的裂口。簌簌的雨聲像下雹子一樣響,死咬着的牙縫裏有了血味兒。
我心口疼,自顧自地順着脖子抖着手解開衣扣,怪不得疼,血水都滲出來了。
我松了一口氣,人也安靜下來。
“是傷口裂開了。”
不是我心疼,只是傷口開裂,人都是血肉之軀,有血有肉有傷就會疼。我安心許多,手腳也有了溫度,讓安情打熱水來,自己默默換了幹淨的衣服,又端着溫暖的手爐安順站在床前,等安情鋪好被褥,我便縮進塞了兩個湯婆子的被窩裏昏昏欲睡。
我又做夢了,不長一個夢,做了一整晚。那個要飯的人啊,腰間死死捏着塊金子,一定是偷來的。他凍得發白了的手指,死死捏着個小墜,金色的,小小的,和什麽人的是一對。
☆☆☆
這是一個無比尋常的日子,又是個非比尋常的日子。
我萬萬沒有想到,離朱會放他進來,本來那個雨夜的記憶就模模糊糊,像是在夢裏一樣。四天以後,在我的院子裏,就我住的屋子對門兒,門口坐着個人。他披着寬敞的袍子,露着內裏雪白的緞子長衫,直遮到腳踝,沒有拴腰帶,披散着墨色的長發,愣神地盯着手上的金麒麟。
見我出來,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狂喜。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着,那人走到了我跟前。
他臉色不好,眼睛窩着,兩腮好像瘦了,胡茬也長出薄薄一層青。
我嘴唇抖了抖,對着他心無芥蒂地笑了,歪着臉語聲抱歉,“這位壯士,走錯屋了吧?你是我爹的客人?怎麽爹也不告訴我一聲。”回頭我就對着侍立一旁的維葉吩咐,“去把我爹叫來,這些下人也是白吃飯的,看個人都看不好。”
我擡步剛要走。
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打出一聲響。
我回頭疑惑地垂目看了看,是個小墜子,那人一直捏在手上的,他看了一會兒,也沒有要撿起的意思,腰身僵硬地彎了彎,只彎出寸厘的弧度,就停住了。
我撿起來,吹去上頭粘的灰,拉開他的手掌心,笑得要多絢爛有多絢爛,硬生生吹滅了他眼底那絲兒光,“不要的東西就找個地方好好扔掉,這兒是我的院子,不樂意給人當垃圾場。”
金墜子落在他掌心,我腳步沉穩走進屋去。
也沒有我想象的可怕,他并沒有糾纏,沒有叫住我,我完好無損地坐在自己的屋子裏,手裏捏着個掉渣的龍須酥,還是一樣的甜。
安情點的茶很香,比什麽時候都要香。
唯獨是離朱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分外惹人厭,我把龍須酥一口塞進嘴裏,喝茶水沖下去。他把那人也叫到我屋子裏來了。
沒等我問,“我爹”先開了口,指着那面色青白的人跟我說,這是新給我安排的下人。
我眉微揚,旋即笑了,“爹你真當女兒這麽好胃口,我這院子裏已經有兩個人伺候,我也沒有三頭六臂,要那麽多人幹嘛。”
“這話說得不對。堂堂寒虛宮的少宮主,只有兩個人伺候,說出去多丢人。”
說出去也沒人聽好嗎?
“再說,爹養了一院子的歌舞伎,你也不愛和她們鬧着玩,我看你和維葉、安情兩個處得很好,但畢竟是下人。你眼前這個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都是下人。”
“他呀。”離朱睨起了眼,略帶三分得意,“他是驚雷山莊的少主子,這個驚雷山莊可是一杆長槍挑遍江湖好漢,兵器譜上鼎鼎有名的,不信你讓他舞一個給你看。”他低頭來,湊在我耳畔,壓低的聲音卻恰好能讓人聽見,“爹可是驗過的。”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我一扭臉。
離朱默了會兒。慢條斯理地道,“既然是讨不得你歡心,那就剁碎了拖出去棄在亂墳崗,讓土坡上的鬣狗飽食一餐也算做功德。”
我心頭一跳,不情不願地拉扯着離朱的袖子。
他很得意,離朱什麽都知道。
我無言地在心底裏翻了個白眼,不知道他肚子裏打什麽算盤,只能走得一步算一步。
“人給了我爹就不許再過問。”
“當然不問。”
我又對着那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似乎有點兒驚訝,眼珠動了動,離朱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理着我的頭發,“我這個女兒前些日子被人截殺,受了驚吓,前塵往事都不記得了。”
“解釋這麽多幹嘛?不過是個下人……”我不滿地拍開離朱的手,雙手搭在膝上,揚着下巴,任性又跋扈,“不過你叫什麽都無所謂,進來寒虛宮,從前你是什麽身份都不重要。你前頭,我已有兩個人伺候,你也該見過了,維葉武功很好,是保護我的。安情不會武功,但他性子溫柔,專事近身伺候。你是第三個來的,我叫你小三兒成嗎?”
他“嗯”了一聲,好像比維葉還要沉默,怎麽我身邊一個二個都是悶葫蘆,看上去不該啊,器宇軒昂的,除了憔悴點兒。該當鮮衣怒馬才對,何以竟似湖邊垂釣的老蓑翁。
“我想不出留着你幹嘛,除了舞槍,你會什麽嗎?”
他掀起眼皮來,望着我。大眼睛澄澈得像是見底的湖水,似有水波流轉,但他很快低下臉,開口也冷淡得很,“我識得幾個字,寫字也……”
沒等他說完,我就有點兒不耐煩,“這些個安情也會,琴棋書畫他也精通,算不得新鮮的。”
男人沉默了。
我轉了轉眼珠子,嘴巴裏喃喃道,“爹,伺候你的那些個姑娘家,你都讓她們做什麽?”
離朱笑得意味深長,“那就暖床吧,反正天也寒了。”
沉默着的男人,腰背挺得很直,但抖顫了一下,很細微,我沒有放過。
“這個你會嗎?”我刻意地問。
他猛擡起臉,屈辱的神情很淡,卻似乎透過眉眼烙在了我的腦子裏,燙得頭皮都疼。我到底是做的什麽孽,好心好意救他一命呢,人還不樂意。好像我過去也老這麽幹,救人一命,別人猶嫌不夠,還要養得白白胖胖,最好連帶他全家阿貓阿狗的都養起來,才算是夠。
“不會。”
他自己不給自己活路,我正覺得讪讪,無話可說,又聽見峰回路轉的一句話——
“我可以學,只要讓我留下來。”
☆☆☆
這給人暖床要學什麽,我還真是不知道,沒給人暖過。
于是我就帶着他,大搖大擺地,在大半夜地,闖進了離朱住的地方。離朱有各式各樣的宮殿,和各式各樣的床,玉石雕成的,銅鐵澆築的,水上也有,不知道用了什麽材料,反正不會漏水。
院子裏有個嘴唇厚紅的女人,被年輕貌美的女子們稱為琴媽媽,琴媽媽就像是青樓裏的鸨兒樣,專司各種調教。
本來是想要讓她教教新來的三兒,但你看她教出來的姑娘們都什麽樣啊,跟沒長骨頭似的,東一個西一個地歪在離朱身上,也虧得離朱不嫌棄,我身上傷還沒好全,個頭又沒有三兒高,讓他不長骨頭,那我大概就得斷了骨頭。
兩個傍晚我都帶着三兒去離朱那兒圍觀,俗話說,事不過三,這天用完飯要出發時,我一面伸手讓安情給我套上外袍,一面側着臉問三兒,“看了兩天了,你到底會了沒?”
他眨眼睛的時候,眼睫毛像是一對蝴蝶翅膀,在我心裏撓得癢癢。
随即我挪開眼,盯着眼前的鏡子,鏡子裏也照着他的臉。還真是陰魂不散……
“我……”
看他猶豫的樣子,就是不會的。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随便拿起根簪子,安情替我斜插在頭發裏,我又臭美地照了照,簪子上搖曳的就是一對兒花蝶,一閃一閃地晃。
“這最後一天了,明天再怎麽着也不能厚着臉皮去看,我爹脾氣不好,他生起氣來絕不是吹胡子瞪眼那樣和風細雨,待會兒惹毛了他,小命不保。”我抿了抿嘴,很紅。
“好看嗎?”我問三兒。
他目光閃爍不仔細看。
我心底裏有點兒光火,冷聲道,“看着我。”
他勉強是看了,勉強嗫嚅,“好看。”
生怕謊言不被我戳穿似的即刻又調開眼,我在地下暗掐了他一把,向來他是不吭氣的,今次掐的是腰,我也沒使多大力氣呀,他竟似慘叫一般地叫了聲。
吓得我臉一白,就要去撩他衣服。
“快走吧,再耽擱……宮主生起氣來……小命不保。”他學着我的話,低着臉我還是能看見他的下巴。
那上頭還挂着道血痕。
是我弄出來的。
我拉着他的寬大手掌就往外頭走,裙子太長拖曳在地上老絆住我。在我第三次碰到他的腰身時,男人悶葫蘆似的低下身來,橫抱起我。
不得不承認,我就是在等這一刻。
然後把臉埋在他懷中,靜靜的,貪婪的,呼吸他懷中溫暖的熱氣,我一定是個吸人精氣的妖精變的,只是落地的時候摔壞了手腳。要是我沒中毒就好了,要是能長成個傾倒衆生的樣兒,也不要傾倒衆生,能讓我好好學點兒武功,從小跟師兄紮馬步,在陽光下流汗不流淚,不用趴在窗臺上偷看把上衣紮在腰間露出精瘦上身的武漢們。
也許我也能弄個将軍當當。
我又覺得難受了,攥着拳頭抵着心口,皮肉一疼,心裏就沒那麽疼。放空了腦子,收斂起表情,我是失了憶的寒虛宮少宮主。
我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一遍一遍低低喊“三兒”,他和我一樣,沒有過去,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只是個暖床的下人,最親近也最疏遠。
作者有話要說:
☆、37.鈎花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那天晚上離朱召幸的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姑娘,這院子裏的姑娘,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我認不全。
只要不讓我叫娘,啥都好說。
我聽着那屏風後頭的聲音,時高時低,忽急忽緩,那女人沒到了着緊處,叫得就跟被夾住了爪子的小貓一樣,細聲的,撓人的。
今天八寶果盤裏的葡萄幹兒不錯,甜得很,不見酸。
屏風裏的美人兒手裏捎着根藤草,逗貓玩兒,倒同裏頭的聲音相映成趣。
我一面吃葡萄幹兒,一面望着地下賣力舞動,細白脖子上汗涔涔一層亮晶晶還在飛快旋轉舞步的舞娘們,絲竹聲不絕于耳,也掩不過裏頭越來越激烈的聲音。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舞娘們白生生水靈靈的臉蛋兒,不知道是胭脂化開了,還是臊得慌,臉都紅了起來。
映着天花頂上的琉璃吊燈走馬一樣轉動出的光影,舞步也變得淩亂。
離朱真是放得開。
要是我才不肯讓這麽多人在旁聽,聽見我沒什麽,聽見三兒……
牙齒不小心咬到了手指,我猛一把把果盤推到地上,舞娘愣住了,我兇巴巴地瞪着眼,“看什麽看,都散了!”
片刻後從屏風後懶慢地走出來個人,光着白晃晃的腳丫子一步步走過來,連腳趾甲都塗了紅,紅白相映地讓人心驚肉跳。
“宮主……”屏風後的女子,身軟如泥,聲音也比棗泥還甜軟。
我扯開嗓子喊了聲,“三兒,該走了。”
心裏頭惱恨,連離朱都起了身,他還在裏頭,那姑娘得有多好看。
這麽一想,我大踱着步子直沖沖殺進屏風後,和正要走出來的三兒撞了個滿懷。他懷中有股子甜味,怪好聞的,可不是他身上的味兒。
擡眼一瞧,他顴骨上染着薄紅,我低下臉,穿過他胳肢窩裏的縫看過去,紅绡垂了滿床,美人兒的身子不是躺在床上的,好似懸,也不是,還是拖在床上的。
青帳紅影白身子,顏色俏得搶人眼,我正想看個明白呢,眼睛就被人掩住了。
“三兒……”
我家三兒捂着我的眼,也不多捂,引着我走出屏風,就放下手來。
他的手很燙。
“爹,我可走了啊。”
離朱似笑非笑地看看我,看了眼地上淩散的果仁,我撇了撇嘴,撒了個讓我心底裏直翻白眼的嬌,“葡萄幹兒太酸,下回買別家的。”
☆☆☆
回到自己院子裏,天上挂着輪大月亮,又圓又大。我盯着看了會兒,在院子裏坐着也能聽見屋內傳出來的零星水聲。
我家三兒在洗澡。
我讓安情伺候他洗澡去了。
維葉不出聲,站在我身後,還以為我不知道呢,他的影子都打在我眼前了。我手上理着串足鈴,手不夠長,又不想弓身。
我把手往後一遞,維葉就知道我意思,蹲下身來替我系上。兩串細小的足鈴貼着我的腳踝,涼涼的。我成心把襪子脫了,腳底踩在涼涼的石板上,右手提拎起細細的毛筆。
“這種顏料,長久不會褪色,我跟爹求了好多天才要來的呢。”
我歪着臉,自說自話,不對,是自說自畫。蜿蜒的藤蔓纏綿糾結上細白的腳背,青色的,像血管一樣,瘦骨突出的腳踝上回勾一筆,換了個淺一些的青色畫上葉片,又取了深色一筆筆勾勒葉子上的脈絡。
再有就是豔紅的花,畫成什麽形狀好呢,我口中呵着凍筆,在紅色裏蘸了下,仔細而小心地畫出張牙舞爪的紅花,這畫叫做彼岸花,據說是生在忘川兩岸,十分不祥。
不過我不在乎這個。
擁有的向來短暫,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生死相依,福禍相依,本就是人生常态。
擱下筆,我搖擺着兩只腳,腳趾上的那幾點淺粉是兩日前拿鳳仙花裹出來的,在白蒙蒙的月光裏,顯得分外柔和。
風蕩過腳背,顏料漸幹,涼涼的。
“好看嗎?”我盯着我的腳。
“屬下不知。”
維葉總容易害羞,恭敬地垂着臉,耳根子卻紅了。
鈴音像是女子的歡快笑聲,随即一陣水聲,我囑安情要把三兒的頭發都洗幹淨,大抵是水從頭頂嘩啦一下倒下來,又黑又亮的頭發鋪了一桶。
“維葉。”
那雙眼動了動,他正看着我。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不知道是想對他說,還是想對自己說,總之我是說了。随即從石板上跳下來,踩着鞋子回屋搽脂抹粉去了。
等我給自己盤個十分複雜的發式,說複雜,也不過是把所有頭發都拾掇到頭上拿釵環固定住,像個已婚的女子一樣。
雖說這身子總不急着長,但兩個月後我就十八了,已經是大姑娘了。再說了,十三歲的女子就能出嫁,我看上去,怎麽也得有十五歲吧。
嘴巴塗着略突兀的紅,我塗好了,又覺得太豔俗,擦了去,結果嘴皮太幹,翻起死皮來。我咬了幾口,更紅了……
眉毛是又濃又彎的,不必畫了,再說,也不該我來畫,多寒碜。
我懶怠地坐在鏡子前的小板凳上,等着院子裏的水聲徹底小下去,總還有一陣子要等,忽然靈光一閃,讓維葉去燙壺酒來。
我向來不喝酒,沒喝兩口就有點犯暈,而且這酒不辣口,甜甜的,酒氣淡得像酒釀圓子。我一個沒留神就把酒壺喝見了底。
第二壺被我拎在手上,然後我搖搖晃晃地,像個急色的鬼,走進他房裏,看着安情出去,在他背後關上房門,沖他詭異地一笑。
然後我扭過身,動作太大,險些把腰扭了,繼而急色地叫了聲,“三兒,我來了。”
☆☆☆
暗漆漆的屋子裏沒有點燈,我打了個酒氣十足的嗝兒,是個甜嗝。搖晃着腳走兩步,鈴聲伴随我的腳步。
“三兒,在哪兒呢?”
屋內好一陣沒有聲息。
我疑惑地皺起眉,懷疑壓根這是走錯了屋子,又喊了聲。
聽見有人應,我心裏頭頓時放下了塊大石頭,一面蹒跚地又往裏走了兩步,眼前亮起來一點朦胧昏黃的燭光,燭光裏照出來個模糊的人影。
“你怎麽……你喝酒了?”他不過來,大概學會了傳說中的欲擒故縱。
我笑了笑,豎起根手指頭,“一點點。”
“你身上有傷,不能喝酒。”
他一定是關心我,可人就是不過來,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去就山,結果英明神武的我剛走了沒兩步就絆住了凳子。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去,跌了個滿懷,滿懷都是甜甜的香氣。我滿足地吸着鼻子,拉扒着他的袖子,甫一觸及他的胳膊,體溫就從薄透的緞子底下傳出來。
他可真是燙得厲害。
我撥冗摸了摸自己的臉,笑嘻嘻得由着他攙扶我坐在桌子邊上,倒出一杯溫涼的茶遞到我手中,又拿火折子把桌上那對紅燈也點亮了。紅通通的光一照,他就瞧不出我臉有多紅了。
我心說三兒學得真周到,嘴上也不住誇他,“你身上真香。”
他不大自在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像做夢一樣低語,“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從離朱那兒……回來……就覺得不大對勁。”
我望着他只是笑,搖了搖頭,“不是我爹作怪,是你緊張。”
他不太明白地望着我,眼神坦白而濕潤,真像是一頭雄鹿,高大而又溫馴的雄鹿。
“我給你帶來一壺酒,你也喝點兒吧。”他臉上露出點兒拒絕的意思,我立刻補了句,“可以壯膽。”
他的眉毛皺了起來。
然後看我懊惱地咕哝找不出酒杯,把紫砂的茶杯拿出來斟上酒,給自己也斟滿一杯。
遞給他一杯,我舉起了杯子,同他的手臂勾纏在一處,意味深長地道,“我看過旁的男男女女這麽喝,也想一試。”
說着我就又喝了一杯。
一杯是喝,千杯也是喝,犯了戒以後再犯,就沒什麽了。
他盯着杯子半晌,終究還是低下了頭。那張臉很紅,像是被落日的暖光染就,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滾燙得厲害。
“輕蟬……”他猶豫得很,連累聲音抖顫。
“三兒。”
他對這個名字不大滿意地皺了皺眉,仍是沒有看我。
就着微亮的燈光細細地看他,看他粗黑的濃眉,星子般總是閃爍不已的眼波,眉棱骨堅定有力,下巴方正,一筆直挺的鼻聳起青峰,臉孔周正,一看就是個好人。
想着我說了出來。
“三兒,你一定是個好人。”
他臉上有層微光,仔細看,是一層汗。手指在桌上扣緊成拳,剛洗過澡的身上散發出的不是脂膏清新的香氣,而是一股怪異的甜香,随着出汗更加濃郁,撓得人心癢癢。
他不動聲色,本來很沉默,卻忽地動了動嘴唇。我想得到,他的唇一定很燙,沒有人中了□□還能穩如泰山。
何況還是離朱下的藥。
他知道我沒失憶,料想我會打退堂鼓,推了我一把。可我不是聖人,我從來沒有想過,第二次這樣的機會出現在我眼前,我還會放過他。
“你餓不餓?”
我想了想,“給我削個蘋果吧。”
他真的就給我削蘋果,我說不好咬,他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我就着他的手,沒吃兩塊,又改了主意,要吃梨。
他持刀的手微顫,想必身上不好受,只是嘴上不說,眼睛也專注地盯着梨,完整的果皮落下來盤在桌上,像花兒一樣。
我只吃了一塊,就皺着眉打了個顫,“涼。”
他默不作聲把抖着手削好的梨放在一旁,又剝起了龍眼,龍眼有核,他精準地挑去核,龍眼薄皮隔着他的手,我依樣就着手吃一口。
“龍眼上火。”
盤裏沒有旁的果子了,三兒洗幹淨刀子,在帕子上拭幹了。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就着他遞過來的刀子,貼着他的手背,劃開那衣服袖子,我只劃開了一點點。
“是把好刀。”
三兒沒做聲,在微光裏望着我。
我又覺着難受了,脖子勒得晃,把扣子松開兩顆,熱氣就迫不及待地湧出來,我也先沐浴過,還做作地在手腕足腕都抹了香。三兒身上的甜香太盛,顯得我身上的氣味清苦。
他撇開眼沒有看我,我一步步将他逼到桌前,他腳下給凳子絆了下,沒有人扶住他,一歪身右腰撞倒桌,我見他龇了一下牙,面容抽痛,還倒吸着涼氣。
不過片刻又恢複沉寂。
我欺前兩步,他的背低得碰到了桌上的茶盤,我樂了,拽着他的胳膊不讓他再倒下去,嘴巴裏不肯放過,“你是想躺在這兒做?這可不行,說了是要暖床,就不是暖桌子。”
我略使了點勁,卻沒能把人拉起來,反倒是他手一扭就倒到桌子上去了,好像撞得疼了,痛哼聲驚了我一跳。
“燙着沒?”我趕忙把他拉扯起來,也不再逗弄,好在杯盞雖大半掉到地上去了,卻只是打濕背心,別無大礙。
把人拉起來往床上推,我喝了酒醉醺醺的腦子稍有一點意識,就不再逗着他玩。玩樂這種事,要兩廂情願才有樂子,如今我一個人興致高昂,倒顯得犯賤。
三兒躺在床上安分了許多,床邊兩道燭光搖曳着,不很亮,但我看得清他臉紅通通的,嘴唇也是,大抵喝了酒,也泛着光。
我胡亂地把自己的嘴唇堵上去,貪婪地親吻他,硌得牙齒疼,他木然沒有反應,連手都沒擡一下。
那個會笑着對我說“該你了”的人,終究是個幻影。反正我也失憶了,我自暴自棄地想,擡手打落紅羅帳,親得發狠,嘗到的血味不知道是誰的。
到得于昏暗中,嗅到的血腥味道讓我愣了神,師兄一直有意護着的右腰上,有巴掌大的一塊傷。焦黑泛紅,好像還腫脹着,随時會流出膿來。
是烙印。
我腦子裏的弦被扯斷了,不太懂地望着他。
師兄輕描淡寫地摸着我的臉,“我想見你,離朱不允。我都想好了,就算打上烙印,我也不是寒虛宮的人,最多等來日,剜了去便是。”
所以他連藥也不上,由得它潰爛。
見我沉默了,師兄語速越來越快,“他說你不記得我,我以為只是個借口。從前是我不記得,你衣不解帶地照看我,而今輪到我照顧你,我卻不大有用。你現在不記得我,我不應該趁人之危。但你想要……”他頓住了,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你想要的,我卻又應該給你。”
可我那時候想要他跟我走,他卻不肯,他非得帶上旁人。如今安頓好了那個将軍,他又掉轉頭來找我,說得這樣情深義重,到頭來如果又要選擇,他如果還是不選我……
“你現在,還想要我嗎?”
我把心一橫,勾住師兄的脖子,将我所有都拱手奉上。
翌日天明,我醒來盯着帳子愣了好一會兒神,才肯披衣起身,朝外頭吩咐了一聲。
我登時臉都紅得熟了,反正都熟一晚上了。只是小心着不要弄出銅鈴聲音來,原本是自己要賣弄,這會兒卻想要把它解下來扔出去。手卻擡不起一個指頭,我把臉縮在被子裏假裝睡着,片刻後是真的意識朦胧起來,覺得有溫熱濕潤的帕子在我額頭上。
師兄替我擦拭幹淨,我雖臊得慌,但又不想動,就由着他替我擦身。
後來燈滅了,師兄也睡了,只是睡到半夜上,我的心口傳來癢酥酥的感覺,睜開一只眼皮看了看,師兄還在親吻我的傷口。我忍不住拱進他懷中,額頭抵着他的額頭,端着主子的架子,聲音可恥的有氣無力,“快睡!”
心內慨嘆,這床,三兒暖得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