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離
三兒還是三兒,沒有因為一夜的色授魂與就變成師兄,清晨我醒來時他已經沒在床上。等我披衣走出門,他就像剛來這院子時候一樣,坐在門檻上,披着件寬大的袍子,越發顯得人瘦。
我拿腳尖踢了踢他。
三兒回過臉來,很快尴尬地低下臉。
我看到他耳根子紅了。
心裏略有點得意,笑着說,“昨晚伺候得不錯,我待會兒着人把東西搬到你屋裏,今兒晚上我還來。”
像離朱說的那樣,三兒做了我身邊暖床的人。
他沒有從前話多,沉默不語的模樣有時候讓我心底暗惱,于是就可勁兒地作踐他。讓他伺候我漱口擦臉,擦腳穿衣,有回要讓他給我畫眉,三兒怎麽也不肯。我一生氣,就把滿蘸着濃墨的筆一把擲在他臉上,沒有傷到人,但墨痕就那麽從眉棱一直下劃到另一邊下巴,長長橫亘了整張臉。
他也不吭氣。
好像無論打罵或是羞辱,他都只是個木頭人,一夜溫存帶來的不是春風沐雨,我們之間反倒劍拔弩張起來。
白天裏我要練功,要偷偷打探荀千雪和青碧關在哪兒,偶爾還要和離朱鬥智鬥勇,回到院子裏可好,不僅沒有一張和緩的臉,他悶聲不吭地,時時處處忍讓我。也不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起身練劍,不再熱情而主動地要教我練劍。
三兒把心關了起來,我沒有鑰匙。
唯獨能讓人好受一些的,便是到了夜裏,他還是被我圍困在四方的帳子裏,不管他情願還是不情願,終于像是面首一樣,呆在我身邊。
被烙印灼出的傷口愈合後,留下兩個筆畫繁多的三個字來——
“寒虛奴”。
三兒不讓我看,但我老是看,趴在他身上,按着他,然後将燭臺端近,仔仔細細地看。每當這時刻,他全身就抖顫得很厲害,震動借着我的手傳到燭臺上。
燭光亂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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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忍不住低下身去舔,他渾身都炸出寒粒來,想推開我,碰到我的手卻總是無力。我看得出他對我沒辦法,他總是說,“你不記得我了,輪到我來照顧你。”
每當這時候我就無比光火,狠狠咬他,有時候是臉頰,有時候是脖子,有時候是烙印,有時候是敏感的側腰。
好幾次我都差點脫口而出,說我什麽都記得。但總是将聲音湮沒在讓人呼吸急促的親吻中,我總是想起那時候在将軍府,他眼裏沒有我,他死也要和別人死在一處。
我聽維葉說,那個女人沒有死,活得好端端的,把持西陌朝政,新皇帝要登基了。
她終于是反敗為勝。
三兒越來越瘦,總是發呆,目光在高高的院牆上逡巡,或許他想出去。我像瀕死的困獸,困着我自己。
☆☆☆
初雪來得早,三兒在屋子裏燃起火盆,寂靜的夜裏只聽得到炭火噼裏啪啦的聲音。在屋外解下鬥篷,拍去雪花。
三兒接過去挂上之後,我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惬意地舒一口氣,“好香啊。”
“安情送來的香料,宮主怕你睡不好。”他也稱離朱是宮主,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床鋪是整理好的,人也沐浴過,這時辰就等着我回來睡覺了。
離朱想得周到,他告訴我師兄來寒虛宮找我的事兒時,吓得我一背冷汗,以為他是看出什麽來。但當日将軍府混戰,我答應他要随他處置,我可不想被鎖在籠子裏。離朱說話總似真似假,心意也三五時改換,我摸不透他在想什麽,一味裝傻充愣不是長久之計。但卻是眼下我唯一能做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香料起作用,我入睡得很快,在三兒身上蹭了兩下,身體就漸漸沉。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日午後,接連四日都是如此,到第五日晚上,我在離朱那兒喝了點兒酒,當女兒的,要陪着父親胡混,在離朱這兒是頭一遭。
反正他也是我叔叔輩兒的,喊兩聲爹不吃虧。
離朱枕在美人玉臂上,懶洋洋地問我近日睡得可好。
我本是不宜飲酒的,但離朱總讓我陪着喝,還說但喝無妨。我若過于警惕,反倒容易被他看出端倪,聽他問這個,我當然要起身鞠個躬表示自己很感激。
“爹找的香料不同凡響,近來睡得很沉,曠日無夢。”
離朱低頭深飲一口酒,豐潤的唇因為沾了酒而顯出魅惑的紅,狹長的眉眼微揚,“你爹我不曾賞什麽香料去你院子裏,大概是你那兒的幾個下人費的心思,可不能謝我。”
我愣了愣。
身上又香又膩的美人兒替我滿上又一杯,我拿着酒杯半天沒有動作。細細一尋思,那香料的氣味,其實有幾分熟悉……
久了不用毒,竟然被自己的老本行蒙了。
我一笑,仰脖子把酒喝下去,本來是甜而溫醇的酒液,卻像燒刀子一般割破喉嚨。
“說個好消息給你聽。”
大概看我臉色不對,離朱笑意更深,眉眼彎了起來,斟酌着字句,“你所中之毒有解,我已找到辦法,要離宮數日,宮中大小事務都交給你打點。本來你也是少宮主,這裏的事情早晚要交給你,就當練練手。”
我覺得自己的臉盤很僵硬,勉力扯出來點兒笑,“爹你說什麽?女兒什麽時候中的毒……”
離朱截住我的話頭,猛從上座掠到我跟前來,摸了摸我的臉,“瞧瞧,臉都吓白了。”随即一揮衣袖,盤腿坐在我身側,“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鎖起來。本座行事自有道理,你欠我的,要一樣一樣的還。”
從離朱那兒出來我還魂不守舍的,腳步在雪地裏滑了好幾次,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走回去。遠遠瞧見院門口的風燈飄搖着,頓住腳,不敢進去。
師兄在香料裏做手腳,是看我睡不安穩替我安眠?可他為什麽要說謊……
我走前兩步,看到維葉在門口等我,見到我就過來扶住我,我還直勾勾盯着院子裏,師兄屋內漏出的光在雪地上映出幾塊光斑。
“維葉……”
“屬下在。”
“‘沉夢’的解藥你那兒可有?”
維葉手掌的溫熱透過衣袖滲入發膚,我還覺得冷地把鬥篷裹緊。
不答就是有了,我擡起臉,從他眼中看見自己面無表情眼內清明,“先去你屋內,給我吃一些。”
吃了解藥又在維葉屋子裏磨蹭了老半天,我不想去師兄屋裏,但終究還是抵不住想見他,他英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屋內的香料是不太常用的一種迷香,叫做沉夢,用得多了會使人即使不用這香也手腳無力。
若是頂着不睡,倒也不容易發覺。
一旦閉上眼,就會很快沉入睡眠,不易醒來。
我把臉埋在三兒溫熱的頸項中,縮手縮腳,他身上沐浴過的氣味略帶清苦,我閉着眼,手腳都抵在他懷裏。
三兒嘴巴裏哼着個曲子,竟是搖籃曲。
我心裏本來別扭着,一下被他逗得笑出了聲。三兒繃着一張周正莊嚴的臉,哼着當娘親的才會的歌兒。他小時候也唱過這個哄我睡覺,不過已是很久以前。
“還沒睡着?”
我驟然睜開的眼和三兒黑沉沉的眼神對了個正着,他有些驚訝,不着痕跡地又收起來,把我緊扣着的手拉出來,握在手掌裏,低聲道,“以後不給你酒喝。”
突如其來這麽一句,語氣強硬,我忍不住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快意人生。”
“那是男人。”
“天太冷,偶爾喝一點,暖身子。”若不是喝了那點兒酒,恐怕我會覺得更冷。
我的三兒,也學會睜眼說瞎話,從前他最讨厭我說謊,為我滿口謊話不知道斥過我多少次。如果可以選擇說真話,誰又會去騙人,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我懷抱着這點兒微薄期望,閉着眼縮在他懷裏,因為我說冷,三兒難得溫柔地握着我的手,腿也貼着我的腿腳。
夜半時候屋外傳來下雪聲,我還沒睡着,不敢睡,一直迷迷糊糊的。身邊的人一起身空出位置來,我頓時覺得整個人都凍成冰塊兒了。
在黑暗裏張着嘴愣了會兒,我下床僵硬地穿戴起來,把裏層有厚毛的鬥篷披在身上,緊緊裹住,頂着激烈的風走了出去。
外頭正下着大雪,我走出屋幾乎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雪地上有一串尚未被掩的腳印,我循着腳印,不敢提燈籠,在暗夜裏摸索着跟上他。
腳印在寒虛宮裏走了一圈,停在一間廂房外頭,就沒有了。廂房裏漏出很淺的一點微光,如果不是走近,根本看不清楚。我把臉貼在門縫上,雪聲很大,掩蓋着我的行藏。
三兒手上捏着一支很小的蠟燭,另一只手在紙上塗畫着什麽。倏然間他往門邊看了一眼,我縮在門邊不敢動彈,裏頭沒有聲響,我再靠上去,他還在專心致志地塗畫,行色匆匆,那卷紙極其重要。
趁着他還沒發現,我原路返回屋子裏,把濕了的鬥篷和鞋子都藏進櫃子裏,找出同一花樣的鞋子放在床前。在火盆邊烤熱手腳,再縮進被窩裏,我覺得自己的臉燙得厲害,外面太冷,我似乎病了。
果不其然,翌日離朱走的時候我都沒醒過來,賴在被子裏誰來叫都不肯起身。
微涼的手指探了探我的頭,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好像是個紅影子,替我掖上被角,吩咐下人好生照料。
再睡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了,我的屋子裏好些姑娘穿梭來去,登時吓得我什麽病都不敢有了。
那些美人兒都是離朱撥到我這兒伺候的,我被唬得厲害,發了一通火,吓得姑娘們也個個花容失色。
琴媽媽不一會兒來了我屋裏,那個臉上粉渣随時會抖落下來的厲害女人本還打算對我曉以大義,說一番這是宮主的吩咐什麽的。
我臉色陰沉地厲害,疲于應付,只說了句,“現在是我主事。”
琴媽媽厚紅的嘴唇蠕動了兩下,還想說什麽。
“宮主沒說是我主事?”
她這才扭着腰把那些花紅柳綠的女子們引了出去,我看一眼束手束腳呆在角落裏的安情,招招手把他喊過來問,“三兒呢?”
“去燒水了。”
我愣了下神,“讓他多燒點,我要沐浴。”
發了一身的汗,不洗黏得難受。洗澡的時候我刻意讓安情出去,留下三兒來替我擦背。手腳綿軟無力,嘴巴裏發苦,按說這時候是不應該洗澡。
果然洗完澡人越發昏沉了起來。
三兒在一旁給我換帕子,看見他濕漉漉的那雙眼,我就安心一點兒。可想着那朵在雪夜裏搖晃不已的燭火,我又難受起來。
“三兒。”
濕帕子停頓了一下。
“我什麽都不記得,你同我說說從前的事,多多的說。”我抓着他的手,求着他說我們是如何在一個院子裏兩小無猜地長大,又是如何青梅竹馬地一起調皮搗蛋,說着說着他的聲音停了,一句話掠過去說我是個懸壺濟世的神醫。
我嘴巴邊角彎出個涼薄的笑。
他沒有提我煉制毒藥,也沒有提我用人試毒,更沒有提我屢次對着他下藥威逼他就範,不讓他告訴二師父我背地裏幹的這些事。
他只是說,他想建功立業,離開驚雷山莊,當上了車騎将軍,馳騁疆場的快意,護衛西陌百姓和國土的心願,他覺得一腔熱血有處可灑,不辜負蒼天賜予性命,師父賜予武功。我一直巴巴兒地看他,他眼底時不時湧動的光讓我也随之心潮澎湃。
男子漢心底裏總有個熱血夢,師兄自然不例外。他說起那個女将,小心翼翼看了下我臉色。我不動聲色,挂着淺笑,催促他說下去。
那女人算他收的徒弟,但那人只是想學槍法,并沒有拜入門派的意思。她生來力大無窮,并非是根骨奇具,而是在力氣上占了優勢。熟讀兵法,訓練兵士也有一套,總之是個奇女子。
我就那麽聽着,睜大眼睛看他,特想把這麽個人的每一根眉毛都烙在我的眼睛裏。
“你喜歡她?”
冷不防我來了這麽一句,三兒好像整個人都成了皮影戲上的薄薄一張皮,随着操演人的動作停頓,他也停頓了。
然後他沒有直接回答我,扯了一堆旁的,他們怎麽生死與共,那人是何等英武,如何打敗他成為西陌武狀元,她是丞相門生,卻沒有順杆兒爬上高位,從小小校尉一路成為權傾西陌的大将軍。
不過這到底同我有什麽幹系。
“所以你喜歡她嗎?”我又問。
三兒摸了摸我的頭,大概我還是燒得慌,眼角睜得都發疼,我暈乎乎地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把臉貼在他涼涼的手背上好受了些。
“來吃藥吧,吃了快睡,等你起來再給你講。”
我一咕嚕把藥喝完,死撐着不睡,執拗得厲害,一副他不交代我就不睡的樣兒。
“我不管你以前怎麽樣,喜歡不喜歡誰,但是現在你是我的,我都給你起了名字了,你就是我的。”我蠻不講理道,趁着生病把想說的話一股腦賴皮出來,“你是我的三兒,專司暖床,我活着一日,你就要在我的床上過一日。”
他沉默着。
神情裏掠過些受辱的意思,不過轉瞬即逝,他緩慢摸着我的額頭,好像在想事情。
“你說過要照顧我保護我的,這些我都不要你做了,你就做最簡單的,陪着我不行嗎?”枕頭涼涼的,像被打濕了,我無意識地胡言亂語,“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好好陪着我好不好?我用不了太久,用不了太久我就會死的,我不解毒了,你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邊,不要想別人,只看着我,不行嗎?”
話剛說完,我就想給自己兩個大嘴巴。
這都說的是什麽,我愣住了,眼淚星子還挂着呢,一定狼狽不已。
三兒眼底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情緒,我看不懂離朱因為他難懂,我看不懂三兒因為近鄉情怯,我太珍視他,時時處處懷三分膽怯。
“什麽毒?”三兒猛着急地問我。
我板着臉,松開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愛答不理。
“你什麽時候中的毒,是什麽毒,可有法子解。輕蟬,你沒有失憶對不對,你都記得……不然你怎麽會開傷寒方子,你記得我說過什麽。你沒有失憶……”
我咯咯一陣笑了,“是沒有失憶,我想失憶來着,天不從人願。”我定了定神,正正望着師兄,“大師兄,別來無恙。”
師兄緊皺着眉,“為什麽……”
他問我為什麽,我止不住笑,像個神經病一樣,猛地起身,從床上坐起,被子滑下去冷得我一哆嗦,我兩頰燒得慌,一定很紅。
“我要是沒有失憶,你會一直留下來嗎?你會追着我要照顧我嗎?你會忍着不回西陌去找她嗎?”
我狠狠咬着嘴皮,本來我也不想記得,那時候是真的腦子疼,不樂意想。後來是為了保命,在離朱眼皮子底下要活着,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我,比一個總和他作對想要逃離的我安全。
可能真的是燒糊塗了,我說着全然不相幹的理由,根本不知道冷靜時候想的是真的,還是此刻我說的才是真的。
他好看的眉越皺越緊,伸手抹我臉上的淚,手心濕得亮晶晶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哭得有那樣厲害,不是已經哭過了嗎,醒來的時候把所有眼淚都掏空了,這會兒怎麽還有。
女人真是水做的。
“我不會離開你。”他說了,沉悶地轉身去收拾藥碗,被我猛一把拉住,藥碗在地上砸得響亮。
我喉嚨口發幹,問他,“你說什麽?”
“我不會走,要走也會帶你一起走。你中的毒不願意告訴我,我會去問離朱,我會想法子給你醫治。你不會很快就死,我們還有一輩子。”
我聽不懂師兄在說什麽。
屋子裏空了,過會兒有人進來,我迷迷糊糊的,渾身燙得慌。那人扶着我躺下,嘴角邊有水,我貪婪地舔了舔,滾燙的舌頭好受了點兒。
“輕蟬。”他在叫我的名字。
“嗯。”我難受地哼哼一聲。
冷冰冰的手撫着我的臉,他低聲哄我,“別哭了,我給你買糖葫蘆吃。”
三尺長的糖葫蘆,許久沒吃過了,師兄第一次給我買,帶回來糖都化了,粘得一手都是,我沒發覺,糊了一床被師娘說了好一通。
“你睡一覺,醒來燒就退了。”
我沒說話,只是無奈又丢人地捂着臉,腦中混沌,鬼知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太丢人了,我想把枕頭刨個洞,然後把自己塞進去。
人忽然起身,我緊張地轉過臉,看到師兄去火盆邊烤手,然後回到床前,摸索着找到我的手,給我緊緊握着,“我真的不走,不信你抓着我。”
我眨了眨眼。
“不信你打我看看,你打我我也不走。”
登時我哭得更厲害了,我祖母娘親作證,我一定是水做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