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嫁衣

七日後離朱如期而歸,我的風寒已經退下去,和師兄約好,他還是叫做“三兒”,以便掩人耳目。我沒失憶這事也沒刻意給維葉說,但他和我向來熟得一個眼神就能懂。

三兒成天照顧我起居,安情倒成了閑人,竟然玩起了刺繡。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手藝真不錯,比女子做的還精細,繡個鴛鴦戲水并蒂花開都是有模有樣的。

離朱回來得風風火火,卻遲遲沒有讓人來請我過去,忐忑地等了一天一夜,琴姨才親自來我院子裏傳話,說要我過去了。

還領着幾個她一手教出來的丫鬟伺候我洗漱,裏頭穿個薄薄的長衫,外頭罩一件敞領的繡花袍子,都不用系腰帶的,最外面嚴嚴實實裹個鬥篷。

這也就算了……

還落了頂軟轎子在院子裏,我是在軟轎上讓人給擡去的,頗有點兒皇帝臨幸的味道。給弄成這樣我還真有點兒啼笑皆非,不過是解毒,上轎子前我偷偷拉着師兄嚼耳根來着,讓他別擔心。

他一聽我這毒有解,臉上也有點兒喜色。

不過不動聲色的,師兄心裏兜着事,但我染了風寒以後他寸步不離的,再也沒幹過夜半爬牆的事情,我也就放了心。

現在折騰了我許多年的毒要在今日解去,我自然是高興得不行。

上了轎聽琴媽媽慢長的聲調讓師兄也同去,我心裏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離朱打什麽主意。只能是撈開簾子和師兄打了個眼色,他自己也曉得小心,現在師兄白天裏腰上都貼着軟劍的,那天還吓了我一跳。

☆☆☆

離朱那裏阖宮上下守着的都是美人兒,一個個還穿得少,我都恨不能把師兄的眼睛蒙起來。前幾日讓師兄做暖床的,還讓他來觀摩……

現在想起來又恨不能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結果師兄目不斜視地跟在我身後,中間還偷偷握了兩下我的手,黏黏糊糊的都看見離朱在屏風之後,才不着痕跡地松開。

離朱在貴妃榻上歪着呢,這人老愛歪着。

面前的幾案上攤着一襲,大紅嫁衣。針線活做得格外細致那種,綴滿個頭不小的明珠,鳳凰栩栩如生的,還有一頂鳳冠,我拿手試了一下,可要壓斷新娘的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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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知道他拿這個出來幹嘛。

他眼風一斜看我師兄,我就往旁挪一步,擋在師兄身前,可不能讓離朱看出什麽來,裝得跟平時一樣地問他,“爹這是給我辦的嫁妝?”

離朱站起身,他又不穿鞋。

“你去燒熱水,越多越好。”然後随手一指,“看見沒,那個大桶子。”

很大一個桶子,裝三五個人洗澡沒問題。

“藥材下頭人會交給你,琴姨會教你怎麽煮,待會兒本座要泡藥浴,你的主子也泡,多用點心。”

我沒讓離朱把臉湊近師兄,他可是男女通吃的,要是看上師兄了就不得了。我板起臉催促師兄,“還不快去。”

聽見關門聲,我心裏也踏實一些,畢竟不是第一次單獨面對離朱。而且他不會讓我死,只要不是要我命,該怎麽蹦跶還怎麽蹦跶。

不過離朱說的第一句話,就不是我想聽的——

“穆輕蟬,你的性命是本座賞的,要記恩。”

我僵硬片刻才轉過身,“宮主說的是,小的應該怎麽報答?”

他又不說要我報恩了,拉着我讓我坐在他身邊,給我把手一下按在那嫁衣上了。不知道用的什麽料子,冰涼又滑得很。

“這件衣裳知道是誰的嗎?”

我老實搖搖頭。

“是你祖師奶奶的。”

那不就是離朱的師父,也是我爹的師父,也是寒虛宮的第一任宮主。我這才發現,離朱的一條胳膊一直不動,手掌顏色也不太對,青紫發黑。

見我眼神凝住了,離朱也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擡起胳膊來,原來不是胳膊不能動,只是肘部以下都顯得遲鈍。

“就算我這條胳膊全廢了,你也跑不掉,別瞎想了。”

離朱這人就值不得你對他好,你稍稍想關心他一下,他能把你氣個半死。

我瞟了一眼道,“凍傷的?我可以治。”

“不勞費心。”離朱放下胳膊,似乎失去半條胳膊對他而言并不是什麽大事,他眼中唯一的大事,就是眼前這件嫁衣。

我心頭嘀咕說這人不會是要做主把我嫁了吧,後來證明我想岔了。

離朱拿這件嫁衣出來,是要給我說個故事,這個故事關乎他怎麽找到的解藥。

“你祖師奶奶,花了小半生功夫給自己準備嫁衣,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這衣裳也就她才配得起。”

別人都是拿衣裳配人,離朱卻是拿人配衣裳的。他松開我的手以後,還靈活的右手在嫁衣上摩挲,嘴邊浮着一絲輕蔑。

“不過最後卻沒有穿上。她愛的那個男人許諾會回去娶她,卻再也沒露面,等她得知消息趕到南楚去的時候,那人已經成親了。那男人的夫人大着肚子,陪那男人見她,叫她白老板。”

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祖師奶奶的事跡,荀千雪只說她是被離朱殺的,卻沒說為什麽。離朱把身子一歪,歪斜在貴妃榻上,懷裏抱着八寶果盤,讓我也吃,好像說着什麽不相幹的事情。

“你身上的毒,就是你祖師奶奶的傑作。她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人,武功過得去,音律過得去,易容也過得去。”

離朱嘴巴裏,過得去就是極高的褒賞了。

“她這樣的女人,竟然也會動情,動情也就罷了,那男人也不是多英俊,說厲害,也不厲害。可她就是看上了,死活要嫁給他。說來也怪,他娶的夫人,也是個美人兒。不得不說人各有命,他相貌平平,武功也說不得多厲害,桃花運卻不錯。”離朱頓了頓,将層層疊疊的嫁衣翻開,連最裏頭的小衫都是大紅色,費心地繡着粉色的桃花,同青色枝蔓相映着格外豔麗。

離朱撇着嘴,翻開小衫,小衫裏有層金色的內層,被人拿剪子挑開過,張着道口子。

他以目示意,讓我自己去看。

伸手就摸到那裏頭有張紙,我疑惑地看他一眼,将紙扯出來。是個藥方子,密密麻麻的寫的都是劇毒之物,字跡娟秀幹淨,上頭有一味十分罕見。

毒蓮葵。

不僅是藥材少見,而且還要讓冰蟾吃下,趁着冰蟾還是活的,将其咽下。也就是說,要吃肚子裏裝着毒蓮葵的活冰蟾,兩味藥都十分難得,更難得的是要齊全所有條件。

“你拿到了?”

離朱不可一世地睨着我,我頓覺自己問了個傻問題。他把這事和盤托出,必然是已有十足十的把握。果不其然,離朱把冰蟾放在個竹條的小籠子裏,像夏天裝蝈蝈的那種籠子。那他的手怎麽傷到的。

“本座怕這小家夥會死,一路捏回來的。”離朱輕描淡寫地說着讓我心頭不知什麽滋味兒的話。

冰蟾喜寒,被離朱一路捏回來不知道死了沒。隔着籠子我看了看裏頭冒着寒煙的冰蟾,一動不動,死了嗎?

那雙比綠豆還小的眼睛閃了閃,下脖子鼓動。

“咕……呱……”

竟然還活着。

不過,解毒方子說要活吞這玩意兒,我微張了下嘴巴,不可置信地問離朱,“你要我吃它?”

“怎麽,你不敢?”離朱笑問我。

我咽了口口水,冰蟾渾身銀白,背上的斑紋和顆粒是黑的,還森森冒白煙。這玩意兒活吞下去,不死也半條命,關鍵是它要是生命力頑強,在我肚子裏生一堆小蟾蜍怎麽辦。

想想我就變了臉色,把籠子推遠點,推到離朱那邊去。

“等毒解了,你就和正常人一樣,身子也會長大,也可以練武,再也不用忍受每月一次毒發的疼痛。”

好處确實讓人心癢癢,但要活吞一只癞蛤蟆下去,我還是欠點兒勇氣。離朱也不着急,翻着他師父的嫁衣,拿起來在我身上比劃。

我忍不住心內一蕩。

記憶回到那晚上坐在歪脖子樹上,師兄哄着我叫“夫君”,西湖的水波光潋滟,有涼風天地為證,那時師兄心裏一定也想過我穿上嫁衣的樣子。

“臉這麽紅。”猝不及防地被離朱滑膩的手摸了一把,他的手涼得像蛇,我猛一後縮,退無可退。離朱似笑非笑地靠近我,低身于我耳畔問,“在想什麽?”

“與你無關。”我冷道,又往後退了退,這次離朱倒是沒再貼過來。

他往後一靠,把衣裳搭在膝上,眸色婉轉,手指在嫁衣上移動得緩慢非常。

“她本來差一點兒就能穿上這身,但當初一念之差,放那男人回去,她留在深山中等待。真是傻,放出籠子的鳥兒,怎麽會再飛回來。她就一天天等下去,總不能無事可做,做成了這一襲華裳。女人就是傻,要是本座看上的東西,絕不會松手。”他似乎意有所指,本捏在拇指和食指間的一粒珍珠,随着他松手化為齑粉。

“你身上所中之毒,是你爹下的,本座不屑說謊。”

我渾身一震,身後已經無所可退,每次毒發時候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在片刻間無比清晰,他很滿意我的反應,勾起我的一撮頭發,猛然頭皮一緊,已被拉拽到他眼皮底下。

“你知道,你爹為什麽給你下毒嗎?”

我愣神地搖頭。

我也不想知道。

離朱卻自顧自說了起來。

☆☆☆

離朱的師父姓白,也是我爹和荀千雪的師父。

他們稱她師父,而外面的人,稱她是白老板。白老板起初居于深山,她也有自己的師父,只是師父死了許多年,她還守在山裏。

離朱口中一次次不屑提到的“那個男人”,是他爹。

離朱的爹進山尋找一味稀罕藥材給未婚妻治病,白老板那時候連話都說不圓整,她久居山中,久不與人交道,天真爛漫,說白了就是蠢。她像山裏的精魅,男人驚訝于她的美貌,她沉溺于男人的溫情款款。

溫柔是女人無法擺脫的魔障。

白老板縱是精魅,也不過是個女人。

足足半個月勞心勞力朝夕相對,白老板幫男人找到藥材,他說不出一月必然回來,她相信,以師父留下的一枚金指環為信,請他千萬珍重,不要辜負不要忘情。

一月過去,還有一月,三月一季,四季為年。轉眼就過了一年,那人成親的消息是怎麽傳到白老板這兒來的,她同離朱說起的時候,都不太記得了。只是即刻上路去找他,見到他時,他已經同旁人成了親。

他叫她白老板,他是第一個這麽叫她的,此後她沒有名字,江湖中人都稱她是白老板。

一月後她走貨,借故在他莊子裏小住,也有那麽巧,大雨難行。她有備而來,同他夫人姐妹相稱,尋隙要在孕婦的飲食茶水裏下藥。卻終于還是不落忍,她來得突兀,走得悄然無息。

七年後白老板坐擁寒虛宮,生意遍布天下,她好像生來就是讓別人自慚形穢的。

他的夫人在這一年病逝,她為他的夫人戴孝,娉娉婷婷打簾子而來,素衣白裳的白老板,一身俏麗,身姿婉轉,唯獨面容清冷。

給亡者上三炷香,端正地跪在靈堂前,她對棺材裏的女人,無愛無恨。

她想要的唯獨是那個男人。

當時的離朱不像尋常的六歲男孩緊拽父親衣擺畏畏縮縮地躲着,反倒是離開父親,站在門檻上拉扯垂下的靈幡。好像躺在棺材裏的不是他娘,他爹木然地望着白老板。她瘦得讓人心疼,還一身素淨的白,她美得令人心動,是他本就不該有的心動。

男人靜靜垂下去一張臉,在袖子裏收緊拳頭。

當晚白老板留宿,三更過後,靈堂裏升起袅袅青煙。紅得照透半邊天的火光是從離朱他爹屋裏升起的,漸漸蔓延。莊子裏沒有雞鳴狗叫,火起之時,已無半個活口。

白老板要殺人,做來也是不着痕跡。

唯一的痕跡在小男孩美得讓人心慌的一對狹長目中,他似乎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不哭不鬧。白老板捏在他細弱脖子上的手送了。

除卻眼睛和白得不可思議的皮膚像那女人,他的鼻子嘴巴都同她心愛的人一模一樣。白老板心又軟了。

☆☆☆

屋子裏的甜香漸明顯起來,我有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六神無主七上八下。離朱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沒有多大表情,說到最後,來了句,“那孩子就是我。師父一手把我養大,但滿門血仇不能不報。”

離朱看看自己的手,他殺過的人不在少數,我曾親眼目睹他将手透入敵人胸腔,扯出血肉模糊的髒器來。

現在這只手白皙幹淨,連指甲蓋都溫潤而光滑。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他斜眼看我。

“不是,很可憐……”本以為我只是在想,原來已經說出聲,離朱身上殺氣大盛,本以為他要捏住我的脖子,誰知道一轉念裏他又想了什麽,不過沒有動手。

“我把那種藥,下在冉風端給他女人的安胎藥裏,他什麽都沒發覺。所以給你下毒的人,不是我,是你爹。”

他提及白老板研制了種毒藥要給個孕婦吃,我就已經隐隐猜到這截,只是他竟讓我爹親手把毒藥端給我娘。

“那女人生産時毒發,師父狠心不在我之下,研制的毒藥不僅能讓孕婦生産時不着痕跡地血崩而死,還讓胎兒不得健康長壽。要不是鬼谷老人養了你幾年,這世上早就沒有你,說來本座得謝他。”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目光暗含暧昧,屋內光影交錯,屏風上的藤蔓漏在離朱臉上,将他豔麗的臉龐隔出妩媚的弧度來。

早幾年我一直道離朱是恨我的,目睹我毒發時候的慘狀,是他一大人生樂趣。這一年裏,我出逃,被抓回,離朱如影随形,手段依然殘酷,說話難聽得不堪入耳,卻比誰都着緊我的命。

他恨白老板,摸着白老板的遺物卻又神色溫和,像懷念着什麽。

我越發覺得離朱可憐,找不着話來接下去。

好在這時候門開了,熱水已經煮好,就等着我把癞蛤蟆活吞下去。

水聲從不遠處傳來,師兄來來回回十多趟,才算打點妥當,在我跟前站定,只對上一眼,就看到他眼底的那點微亮的期冀。

雖然是惡心了點。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我必須得活着。

沒等我做完心理建設,下巴被抓住了,離朱的臉孔在我眼前放大,他捏開我的嘴,把那個凍得牙齒打戰的玩意兒塞進我嘴巴裏,合上我僵硬的下巴。

牙齒上滑溜了一下,腮幫子被凍住之前,我覺得嗓子眼兒和食道都被凍住了,再後來心肺也不能幸免。

我捧着肚子在榻上滾兒了兩轉,哼哼唧唧地扭動着。

“輕蟬,你怎麽樣?你給她吃的什麽!”

我止住拽着離朱衣襟的師兄,喘着氣坐起來,摸着尚無什麽動靜的腹部,惡心得不行,又不能吐出來,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師兄的手松了松。

離朱始終沒動彈,他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誰也不知道他腦袋裏在想什麽。

正如現在,他只是悠閑地彈了彈衣領,垂目看一眼猶自蹲在我身前一臉緊張的師兄,嘴巴不饒人,“你個下人呆在這兒只會礙事,還不滾出去。”

師兄充耳不聞,只顧着看我的臉,想确認我真的沒事,抓着我的手,掌心出了汗。

肚子裏猛然“呱”了一聲。

離朱笑得前俯後合,我緊緊捂着自己的嘴巴免得吐出來,師兄的手指緊得要摳進我掌心裏。猛一道寒光,軟劍出人意料地搭在離朱的頸項上。

離朱也不笑了,睨起眼。

屋內頓時劍拔弩張起來。

“給她解毒,快點!”

離朱袖起手,吊起眉眼,“本座現在不樂意。”

“你……”

血痕從離朱的脖子上透出來,我心內一跳,忙拉住師兄,他冷靜下來,也發覺這樣不僅不能讓離朱聽命,反倒可能激怒他。

軟劍歸入腰間,師兄沖歪着身子的離朱一拱手,“宮主高擡貴手,在下能力範圍內,必當重謝。”

“哦?”離朱意味深長地笑了,“拿什麽謝本座?”

“金銀財寶本座有的是,美人良宅本座也不缺,你倒是說說看,能拿什麽謝本座。”離朱掃我一眼,我額上涔涔冒着冷汗,手指抓着師兄的袖子沒松手。

“我肚子疼。”冷汗越冒越多。

師兄焦急的臉在我眼前一晃,我伸手想抓,沒抓到,他就從我眼前滑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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