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索橋
巨響之後,密道在身後被炸毀,随着巨大的沖力在地上滾動幾圈,我拿手撐着地面,阻住沖力撞擊。
手心的傷口又被扯開,疼得我直皺眉。
師兄的劍插入地面,穩住身形後立刻站起,來到我身邊。
我揮開他遞過來的手,一步步趔趄着走到尚看得出痕跡的入口,圓拱形的密道被石塊堵得嚴嚴實實,一把奪過師兄的劍,我不發一言開始挖。
石塊之下,還是石塊,好像裏面的兩個人,從未存在于世。
“妖女,把寒虛宮的寶藏圖交出來!”
我眼內寒光一凜,扭頭望向聲音來處,冷冷道了聲,“維葉。”
一聲慘叫之下,世界安靜下來,随後更加喧嘩。
我眼睛睜得疼,專注手中的活兒。可我挖不出來,密道裏不知埋了多少炸藥,這一炸,再無生還可能,甚至屍骨都不留下。
什麽叫做每年生辰一起過。
什麽叫做帶着師兄滾。
師兄于我而言是所愛,但維葉、安情一直都是并肩作戰的夥伴,至于離朱……
我手指一顫,長劍卡在石塊內,我一惱,使勁渾身力氣對付這柄劍,它比我更惱,經不得大力飛砸地從我手中飛出。
我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牽扯着嘴角無聲地笑起來,胳膊被拉住了,我扭頭一看。
師兄沉默不語地站在我身後,手卻捏得很緊,那張臉霧蒙蒙的看不清楚。師兄伸出手擦拭我的臉,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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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力氣很大,手臂一收,我不得已就站起身,半倚在他懷裏,本來不情願,卻禁不得他軟語的一句句說“好了,好了,都沒事了。”
淚水把他的衣衫打濕,我的手指捏得很緊,骨節顯出蒼白來。
擡眼掃視一轉,三十一名門正派都在,蒼山派掌門、青城派掌門、明滄派大弟子,玉昆門未來,旁的我不認識。
我無措地捏着師兄的衣襟,問他的聲音忍不住抖顫,“師父來接我們……為什麽這麽多人……”
師兄捏住我冰冷的手,似乎想給我一個堅定準确的回答,上前道,“寒虛宮魔頭已死,密道已經炸毀,在下幸不辱命,望各英雄豪傑遵循此前的約定,放我師妹一條生路。”
他目光淡靜,望着二師父。
驚雷山莊莊主幹随雲氣壯山河地一聲獅吼,讓喧鬧不已的人群安靜下來。
手提一柄長槍,從坡上走下來,在近身之處,被維葉左手遞出的長劍攔住。
他也不動武,停住腳看了看我和師兄交握的手,師父的眉像鋒利的劍,随着他皺眉而豎起來,“穆輕蟬,把寒虛宮藏寶圖交出來,大家不會為難你,即刻放你下山。”
我說為什麽這麽多人圍着,這麽多人聽說離朱死了也不肯散,原來在這兒等着我。而且——
“二師父知道我姓穆。”
一向和善疼愛的面具裂開了縫,幹随雲目光如刀,“當年我顧念你一條性命,十分可憐,所以将你帶走,棄在鬼谷老人山前。你是前任宮主之女,身上流着和他一樣罪不可赦的血,多年後我去鬼谷找鬼谷老人,也是想确認,你是否還活着。”
我手腳冰冷,原來如此,怪不得聽說我有病,月服千金藥材,莊主的眼睫毛都沒多抖一下。何況後來我學醫,才發覺親親娘親當年所患之症并非多麽棘手的絕症,只道是幹随雲疼愛夫人,不敢冒半點風險才找上鬼谷。
原是為了我而來。
微風送來,撩卷起裙擺發梢,粘在我臉上的頭發潮濕的,還挂着血。
我撥開黏粘的頭發,一絲一絲解開,好像頭發就是我眼睛裏天大的事情。
“你師兄冒着性命危險潛入寒虛宮,救你一條性命,別辜負他的用心。只要你把寶藏圖交出來,衆英雄不會為難你。”幹随雲還在兢兢業業當說客。
我把眼皮一掀,嬌俏地盯師兄,“師兄也是這麽想?”
“輕蟬……”他似乎在害怕什麽,恐懼都心慌地寫在眼底了,向來嘴笨的師兄顯得更加笨,講話支支吾吾,“我是為了救你。”
“是啊,為了救我。我腦子有時候是挺糊塗,但不是時時刻刻都糊塗。”
師兄臉色煞白,不自主後退一步。大概我現在眼神可怕,或是面色可怖。
我輕飄飄嘆了口氣,望着我的兩手,一只手是我自己的血,幫他攔過維葉的劍,一只手是離朱的血,好像掌心還殘存着溫熱的血液。
不,它們已經凝固。
就像廢墟下的兩人,大概身子都涼得透透的了。
我轉臉走出維葉的保護,緊了緊身上的襖子,傲然擡頭,不由自主地含着一絲淺蔑,“你們都是來殺離朱的?”
“還有殺你!”方才被維葉射殺的那派十分激憤,揚聲說完這句卻又往師兄師弟們身後躲得更深。
我笑意更濃,“要報仇你就大大方方出來找人決鬥,若沒有能力報仇,就不要像瘋狗一樣亂吠。會咬人的狗都不叫,叫得兇多半是個孬種。”
“你!”他又露出個頭,複又躲回去。
我心內冷笑,手腕上傳來的觸感,是師兄。這次我抹開他的手,再也不想回頭。
他騙了我。
委曲求全做我的床伴,幾夜色授魂與我就昏了頭,颠鸾倒鳳不過是他的不得已,不情願。這些都沒什麽,可他連身上烙印,低下高傲去給人做奴仆,夜半給我下藥讓我沉睡,再像小偷一樣行走在寒虛宮的屋頂上,手段不能說光明磊落。
我早忘了一句話,是人都會變。
當初他要保護女将,不肯跟我回來,那樣的拼死相護,兩個人在黑暗裏堅定禦敵的眼神,并肩作戰的姿态,早該把我從夢中叫醒。
好像身上更冷了,應該披個大氅再出來。
我茫茫然地想,回頭一望,寒虛宮頂上紅光亂竄,大概已被一把火燒了去。
我笑了笑,“藏寶圖不在我身上,這麽重要的東西,離朱怎麽會給我。何況,我師出驚雷山莊,寒虛宮屹立江湖幾十年,令正派聞風喪膽望宮止步,正邪不兩立,我真好奇,各位是哪來的天真相信離朱會把藏寶圖交給我?要是會交給我,也就會交給驚雷山莊……”
話頭被二師父一聲厲喝截住,“你閉嘴!”
他還從沒用這麽嚴厲的聲音對我說過話,小時候倒是低聲軟語哄過睡在襁褓裏的我,連師兄都吃醋。
“這妖女是寒虛宮前任宮主之女,都怪在下當年一念姑息,一念之差。”幹随雲一臉沉痛後悔地搖頭,只差沒掬一把辛酸淚。
“莊主不必自責,穆輕蟬,本掌門聽說,你不會武功,也不太适合習武。若你肯交出寶圖來,本派可出人力物力,替你遍尋天下名醫,找大夫,也是要銀子的。”
蒼山掌門慢步而來,維葉和師兄錯步擋在我身前,生怕他會動手。我心裏卻半點緊張疑惑都沒有了,蒼山掌門自然不會要我命,他是聰明人,否則不會連萬千山都願意同他合作。
只是此行萬千山沒來,怕是兩個人鬧了矛盾,要看誰先下手,得到這邪教寶藏。
“妖女笑什麽!他奶奶的!”
“她還有臉笑,操!”
“拿到寶藏都随便你,嘿嘿,我看她是不打算老實說,還多問什麽,拿下好好拷問便是。”
“……”
人群一時鬧哄哄的。
所謂正派,才是真正的烏合之衆,沒有人打得過離朱,只能耍陰招。仗着人多勢衆,重重圍困,我猛地一顫,雙腿因為一個想法不自主發了陣抖。
當年娘的喪期未過,爹也是這樣,被三十二門派圍攻。
我明明沒有見過他,卻總覺得他于我而言是熟悉的。
仿佛看見了那個人群叫嚣怒罵的晚上,爹站在高臺上,一身的素白衣衫,他曾在琴藝上頗有造詣,曾與我娘琴瑟和鳴,曾也花前月下,曾也是如畫的男子。
沒有辦法替師弟背負黑鍋,照單全收寒虛宮在他掌控外欠下的血債。
如今我也是這樣,只不過我沒他那麽傻,不是我要背負仇恨,而是懷璧其罪。沒有人肯相信唾手可得的寶藏沒在我手裏,如果是這樣,今日圍攻都作白費。
大概師兄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緊咬的嘴唇一陣白一陣紅,兩手緊緊成拳。那雙像雄鹿般溫馴的眼,這時候也充滿難堪。
他還是想帶我走的,心裏也不是沒有我,可我戰戰兢兢忐忐忑忑的日子過夠了。
如今餘毒已清,桎梏已解,我卻要死在此處了。
這一生,真是個笑話。
猛的身上一暖,我回過神,師兄攬住我的肩,想給我點兒力氣。
我茫然地望着他,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密道裏的炸藥是你埋的?”
他張了張嘴,猶豫過後,還是點頭。
“你知道衆派圍住的不是寒虛宮正門,而是密道出口?”
“是。”他說得艱難,不過好歹沒騙我,我現在經不得一點兒騙了。
“師兄……”我的聲音好像是從胸腔裏直接剖出來的,我摸了摸他的臉,想用手心記住他的模樣,堅毅的眉眼和硬挺的線條,都是我無法磨滅的記憶
我哽咽了,我不想哭。可是他媽的離朱都死了,捏着我命運的手毫無預兆地松開,我就像是猛然間傻了,什麽都不想堅持不想繼續。
“你到底是為了我來寒虛宮,還是為了地圖來寒虛宮,你到底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她多一點,你安置好她了嗎,我聽下人彙報,她現在好得很,你一定比我先确認這點吧。”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是喋喋不休,“幹戚,你到底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一點點也好。”
江湖不是話本子,刀光劍影也不是唱戲的吹吹打打。
師兄沉默了。
我從滿心期盼聽到什麽,到閉起耳朵什麽也不再想聽。苦笑了一下,低下臉,“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師兄猛然抓狂。
而我抓過他手上的刀,出手很快,師兄又全在聽我說話,沒想到我會出手,張着嘴一陣驚愕。
“想要藏寶圖,哪兒這麽容易,既然幹随雲這老不休都說了,你們以為,我爹被你們逼死之後,我還會大發善心把寒虛宮富可敵國的寶藏拱手相讓。”我扯起一絲桀骜飛揚的笑,對維葉使了個眼色。
猛地掌力掃飛離我們最近的二人,維葉一手攬着我,飛踏上最近的一匹褐色大馬,劍鞘在馬屁股上拍出脆響。
我回過臉,決然地看着師兄,随即挪開眼,挑釁地對上蒼山掌門,其他的麽,不是什麽重要角色我也懶得看。
“要寶圖就來追,不過,我是死也不會說出那幅畫的下落,不信盡管試試。憑你們,想要抓住我。”我冷冷一嘲,“換群豬來可能容易點兒。”
☆☆☆
寒風中烈馬狂奔,竟然是頭不錯的馬,跑起來風快,就是太快了點兒,臉皮都快被冷風割破了。
維葉一手拎着缰繩,我緊緊貼着他的胸膛,還好我不是一個人。
否則恐怕早就吓得暈過去了。
沉穩的心跳本該被風淹沒,卻不知為何十分清晰,就像在我耳朵裏跳動一樣。追在後面的人一刻不停,冷不防我握住他的手,也提拎起缰繩,維葉高大的身軀震了震。
“別繞圈子了,去索橋。”我的聲音很輕。
“主子。”
“你怕了?”
好一陣沉寂。
“把追來的人引上橋,然後斬斷鐵索,你辦得到嗎?”我強自冷靜地問他。
“這麽做風險很大,若是他們不肯追來,或者……”他停頓了一下。
我接住話茬,“或者他們先斬斷這座橋。”
維葉不說話。
“沒有人會這麽做,就算有人這麽做,也會被其他人攔住。他們都想要寶圖,且就算我們到達對面,下山也要費工夫,仍然會被圍堵。除非真畫現身,否則不會有人相信圖不在我這兒。”我忍不住覺得自己鎮定得過分,尤其在這種時刻,太過分。緊接着我說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你願意陪我死嗎?”
被我抓着的手如鐵石般堅硬,這個問題比前一個好回答似的,他幾乎沒有猶豫,“屬下誓死追随。”
真好。
我心頭松了口氣,連帶緊張繃得像要斷裂的背脊也松懈下來,好好地安靠在他胸前,浮光掠影地望見那個燈光如虹圍繞湖邊的晚上,他背上有鞭傷,還擋在我面前,不惜與盛怒的離朱作對。夏末最後那朵盛放的荷花,美得奪目,可惜在我懷裏被壓成花泥了。
雖然力不可及,但着實是擔心我。
或許從頭到尾心無雜念一直擔心我的人,也就只有這一個了。
人都要死了,再不道歉也來不及了,我捏着他的手,目光在樹影中穿梭,西南方奔出去,就是索橋了,已經能望見懸在高空的那一線。
“要是早點給你解蠱,就可以不用一起死了。我總想着不着急,還是拖累了你。”
半晌無話。
我想大概維葉沒有聽見。
樹蔭飛快向後退去,平地裏的枯草被馬蹄踐踏得東倒西歪,飛濺起塵土。
忽然一聲激烈的馬嘶,是在索橋前被勒住了馬缰。
為數衆多的馬蹄聲隐隐傳來,還有點時間,索橋飛架在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間,遙遙相望,不得相見。
橋下白霧彌漫,我開起玩笑來,“埋骨在這樣的青山之間,也是一樁幸事。”
維葉一點都沒笑,深邃的目遙遙望着天塹,聲音沉沉,“到快抵達對面時,屬下放主子下馬,還可以抵擋一陣,待主子平安抵達對面,再行斬斷橋索。”
“又打算抗命?”我佯怒,嘆氣搖頭無奈道,“可沒有你,我一個人要東躲西藏,也很麻煩。這樣麻煩的日子,我不想過。”
“活着就有一線生機。”
我猛拉低他的衣領,維葉詫異一瞬,很快恢複平靜。我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許久,好像從沒這麽認真看過他,沉默的,容易害羞的侍衛,忠心耿耿,從未叛離。
松手的剎那,我閉上眼,心裏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麽。
“我不想一個人。生也好,死也罷,我都不想一個人。”
沉寂像是冰塊一樣巋然不動,一只手撫上我的發頂,我知道是維葉,他用僅有的一只手冒犯了我,摸着我的頭發,其後我聽見他不再叫我主子,輕緩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輕蟬。”
“無論生死,你都不會是一個人。”
沒有人在我面前甘心就死過,被我毒死的,被手下殺死的,瞳孔擴散剎那多是不甘心的怒突着眼,哪怕死,也要吓死旁人墊背。
隆隆的馬蹄紛紛踏上索橋,我遙遙望去,師兄被二師父拉住,父子二人在橋邊動起手來,他看到我在看他,嘴巴不停在動,就聽不清說的是什麽。
總歸還是有點難過的。
明媚的笑容在我臉上僵硬了一下。
長劍砍斷鐵索一邊時,衆豪傑驚呼的驚呼,策馬掉頭的掉頭,可是來不及了。橋板側轉,我緊緊拉着維葉已經不能動的右手,摩挲着他的手背。
他深深看我一眼,果決地擡手揮劍。
金石之聲像是既寂然入夢的喪鐘,莊嚴肅穆地拉開死亡的序幕。
馬嘶和人聲混雜在一起,身體不受控制地飛快下墜,褲腿衣角都被風拉扯得幾乎碎成一條一條,起先維葉只拉着我的一只手,後來他将我拉入懷中,緊緊抱着。
即使是死,他也是在保護我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一聲聲喊我的名字,末了說了一句什麽,我聽得不清楚,想讓他再說一遍,就被劇烈的沖擊震得眼前發白。
兩山之間,是一片深潭。巨大的浪花吞沒我們,我唯獨記得是一只手被牢牢握着,在激流中也未松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