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影随形

無論多嚴峻的寒冬,都會被春日軟綿綿的陽光帶走。

坐落在南楚地境邊緣的慶豐鎮家家都撤下過年時候貼得花裏胡哨的剪紙,露出一年的新模樣,陽光鍍上一戶人家簡陋的木門,上頭倒貼着福字。

我伸出手摸了摸,又平舉着在頭頂上比了比,快要到達最上方的那一橫了。

“主子長個了。”笑着揉亂我的發頂的人端着盤子熱滾滾的年糕。

我頓時眼睛都亮了,也不管手髒飛快抓一只囫囵塞進嘴裏,舌頭被燙得在嘴巴裏亂竄,我眼淚都燙出來了。

維葉無奈地拿帕子給我擦手,拉着我進屋,讓我坐在凳子上,泡一壺粗茶,才把進屋時候放在一邊高櫃上免得我又偷拿的年糕放到桌上。

我早就等不及了,嘴裏塞滿年糕,支支吾吾,“你也吃……”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維葉才慢條斯理地擡起手,右手腕子上有很細的劍痕,好了也還是一道白。

我愣了愣,随即餍足地眯起眼,笑道,“很好吃!”

半空裏的手停頓了一下,才低着臉拿起一塊也吃起來,似乎好吃不好吃也是個要過腦子的大問題,慢咽兩三口,他才微紅着臉,“嗯。”

“還是隔壁張大嬸做的?”

“不是,巷子口新開的胭脂鋪,老板娘說她叫春之。”

“春來萬物複蘇,是個好名字,好看嗎?”我歪着臉托着腮打趣他。

維葉的臉又紅得慌,年糕被捏得都扁成紙了,“屬下沒細看……主子想知道,屬下可再去瞧一次。”

☆☆☆

從水裏爬起來之後,我們在山林中徒步了三天兩夜,起初凍得像兩條冰棍,畢竟是才下過雪的冬日裏,山澗裏的深潭雖未結冰,仍然冷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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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葉把我拉扯到岸邊之後,自己也沒有力氣。

後來他笑說,那時候以為要死了。

太陽曬到僵硬了不知多久的臉上,維葉醒了過來,發現我還在他旁邊躺着,就把我拽到背上,背着我從樹林裏走。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離開深潭的第二天傍晚,晚上冷得不行,維葉生了一團火,我身上的小襖已經不知去向,就穿了個薄薄的內衫,火光照得被維葉搭在木條上烘烤的泥金掐絲小襖,熠熠生輝。

劫後餘生既讓人欣喜也讓人感慨。

十九年來我第一次覺得無比茫然。

我們只有兩個人,有來處無去處,天地茫茫而無處容身。好在沒有人圍追堵截,要麽是已經搜尋過沒有發現我們,要麽是正派人士冷眼旁觀同伴落入深淵而無動于衷。

我問維葉想去哪兒。

他發現我醒來了,本來是讓我枕在腿上的,即刻扶了我起來,讓我靠着樹休息,還把僅有的一點從樹林中搜集的柔軟樹葉墊在我身後。

依舊沉默轉着木條烘烤我的襖子。

他身上只餘一件貼身的衣物,旁的也都濕透了,不過因為比我的襖子薄,很快烤幹以後,他拎在手上看了下,就遞給了我。

暖烘烘的,帶着火焰的味道。

我披着維葉的袍子,坐在他斜後方,雜亂的柴火随着木棍的撥動愈加明亮,噼裏啪啦的火星亂濺。我們都沉默着,靜聽夜風裏夾雜的一兩聲狼嚎,卻因為彼此都在眼前,而不覺得可怕。

等我的襖子烤幹,我穿上那個,把袍子遞給維葉,看着他穿好,紐扣都一絲不茍地全部扣上,一直扣到喉結下方。

後半夜我本來一個人睡的,天亮醒來卻在他懷裏。

維葉的臉燒得很紅,我以為他是害羞,卻發現他是發燒。

他向來身體強健,但也是會生病的。

我們相互扶持着走出廣袤的山林,就近在小鎮上住了下來,就是如今這個鎮子,叫做慶豐鎮。

鎮子雖小,但五髒俱全,住着百來戶人家。

☆☆☆

隔壁的張大嬸家是做燒餅的,旁的餅子也會做,打得一手好年糕。這事直到過年的時候我才知道,維葉帶回來的年糕是張大嬸硬要給的。

白天維葉去別人店裏幫手,晚上就回到這間泥糊的小院,院子也是張家的,中間砌死了一堵牆,分作兩間。

我們遠道而來,身上沒什麽銀子,剛到那天維葉燒得神志不清,我去鎮上的藥鋪報藥方子,那是間只有個老大夫的小鋪子,見我說起藥名來十分熟悉,大概方子也過得去,就一旦有接生或是疑難的事情都讓我去一下。

也抽取診金。

勉強還算過得去。

如今年過完了,鎮上幾乎每家人都知道我們是新來的住民,連鎮長都來看過一下,問我們可有衣食短缺。

來的時候本想着等維葉燒退就走,畢竟這裏也不太安全,後來見沒人來追查,想着去哪兒不是住,幹脆就住了下來。

這天晚上月色很好,我沐浴過在泥巴牆的破院子裏找了張破了個洞的椅子坐着,把角落裏翻出來的芭蕉扇搭在臉上,想睡會兒。

頭發還搭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滴着水,水聲不很分明,時不時響一下。

春天讓慶豐鎮的空氣裏都彌漫起濕意,是暖乎乎的潮濕感。光線晦暗,加上人也迷糊,坐了沒一會兒,我就覺得自己睡着了。

睡着的時候聽見有腳步聲靠近,大概是我夢裏的腳步聲。

然後夢裏的人說話了,“穆輕蟬。”

是個怯懦的聲音,略帶着顫抖,這名字許久無人完整叫過,我按着扇子的木柄,想着和他玩會兒,“嗯?我不是。”

“不是嗎……我聽鎮上的人說,她住在這兒……”聲音有點熟悉,我腦子裏浮現起一個孱弱纖瘦的男人。

“真的不是呢。”我夢呓。

“那你把扇子拿下來,給我看看。”他倔強地堅持。

扇子底下我的嘴角彎起來,嘴唇都碰到芭蕉扇了,“說了不是。”

随即維葉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人也走了出來,“剛才好像有人敲門,主子聽見了嗎?”

我像做夢時候一樣僵直着身體,動也不動。

“睡着了嗎?”他疑惑地低下身,彎腰把我抱起來轉身往屋裏走,芭蕉扇從臉上掉落。

我睜開眼笑看他,“還沒有。”

維葉一時尴尬極了,不知道要放我下來,還是繼續抱到屋子裏去。

“剛才我做夢了,夢見安情和我說話,他來找我了。”我皺了皺眉,有種将從無憂無慮的睡夢裏醒來的不妙預感。

維葉沉默不語,眼睛掃一眼緊閉的柴門,銀色的皎潔月光灑在烏黑的柴門上,像覆着霜。

我拿手摸了摸維葉的眼睫,忍不住感慨,真是好長。他眼睛閉上了,腳底卻沒動,還是穩穩站着的,沒有一絲失措。

只是白皙的臉很紅。

還是一如既往地容易害羞。

“冷得慌,快進屋。”我命令着,手卻沒有拿開,那眼睫毛在我手心裏一扇,局促地轉身就快步走進屋,給我放在床上又搭好被子,本來立刻轉身要走,又猛地想起來什麽。

我好笑地看着他在屋內打轉,他一眼也不敢看我。

從被窩裏把我的頭發掏出來搭在床邊上,就着張很大的布吸我頭發上的水。

“能在這兒一直住下去就好了。”我忍不住慨嘆,眼珠子盯着打了幾個補丁的床帳子,被面粗糙磨人,也打着補丁。褥子是前些天曬過的,沒有剛住進來時那麽潮濕,能嗅到陽光的氣味。

“若是主子願意。”

維葉從不開玩笑。

是啊,只要我願意。

我笑了笑,沒說話,把臉埋在被子裏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

翌日鎮上的安大夫讓小童來請我去給戚員外的小妾接生,難産了兩天兩夜,那小妾巴掌大的臉兒又尖又小,折騰得毫無人色。

員外郎急得在門外搓着手走來走去,我到的時候就趕緊給我請了進去,還沒等我坐下呢,女人就尖聲嚎叫起來。

喝了催生的湯藥一刻鐘,小妾撕心裂肺的嚎叫漸漸細得像貓叫,一大群仆婦丫鬟的都圍在床前,我肅着臉把人趕出去,留下個穩婆來。

起先戚員外還在外面財大氣粗地吼着問我妥當不妥當。

等孩子“哇”聲的哭叫響起來,滿腦腸肥的男人當爹的喜悅難以掩飾,是個血淋淋的嬰孩,剪短期待後,臉上還髒兮兮的,就轉起烏漆漆濕漉漉的眼珠來。

天真無邪的眼神讓我手一抖,還好穩婆立時接過去,本要我留下來等孩子洗幹淨再給我看看。我随口丢下句,這孩子健康得很,會沒病沒災地度過頭十二年。

一個沉甸甸的紙包被塞進我懷中,我放在醫簍子裏走出那間宅子,摸出紙包來一看,裏頭是一貫銅錢。

同樣是黃色的,可不是金子。

我掂了掂,挺沉的,琢磨着明天讓維葉去買點兒豬肉回來,他的廚藝越來越純熟,陽春面已經完全滿足不了我。紅燒肉才是上品,什麽時候去買個爐子,擺在屋子中間,趁看夜書的時候拿個湯盅炖肉吃。

想想好像夜路都變得不那麽駭人,從戚員外家回張大嬸的小院,可要費些時候。我也算熟門熟路了,沒讓維葉跟來。

可走着走着,我老覺得身後有人跟着。

一回頭又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夜路走多了總會撞到鬼,加上我殺的人不少,沒準還真是。

我心頭略有點兒發虛。

畢竟從沒見過鬼,若是長得妖豔迷人的女鬼倒也罷了,但要是吊死的,伸長三尺紅舌,滿面慘白兮兮,青光森森,可能就不太愉快了。

這麽想着我走得飛快,銅錢在藥簍子裏撞出清脆的響兒來。

走過兩條最黑的窄巷子,都一路無事,我心頭稍松。腳步頓下,額頭上已經沁出汗來,摸出塊帕子擦了擦,腳酸得慌。

最近老是一身酸,維葉說是因為我在長個兒。

我也确實長高了些,速度也相當驚人,兩個月裏已從維葉的肩下長得齊平他的嘴唇。直捏得小腿發熱,我才直起身。

陡然間一聲瓷器碎裂。

我徹底僵住了。

心內發毛半天才敢扭過頭去看。

巷子盡頭是更深的黑暗,方才我便是從那頭走過來的,想想都覺得我膽兒肥。算了,愛現身不現身。我“啊”地大叫了一聲,正提步要走。

吱呀一聲樓上漏光的窗戶打開了,一盆熱水濕淋淋“唰”地淋了我一身。樓上有個女人聲把我臭罵一頓,然後極生氣地“砰”地關上窗。

我拎起手臂嗅了嗅,還好,沒什麽奇怪的味道。

心裏暗自慶幸,拖着濕褲腿就往前走,我都看見張大嬸院子裏的光了。

離門口只有幾步路了,我頻頻回了幾次頭,沒有想象中的黑影或是陌生人,我稍稍安心,就望見維葉提燈坐在柴門口等我,他低着頭,在撥弄紙燈籠裏的蠟燭,長長的睫毛映在眼下。

我停下腳,凝神看了會兒。

陡然不知道哪兒來的野貓一聲春叫,從我腳邊嗖地飛奔着沒入身後的黑暗。

維葉已經發現我,燈籠随他起身而搖晃,只是很普通的白光,我低頭對着手哈兩口氣,迎了上去,順手接過來燈籠。

他也是順手,把肩上披着的外衣改披到我身上。

我吸了吸濕潤的鼻子,鼻音有點濃,“進屋吧,今兒的診金多,這個月你也不用再去幫工了,咱們瞅個時間去绮玉莊上泡溫泉,我可想很久了。”

绮玉莊就在慶豐鎮上,那塊地兒因為地下冒熱水而奇貨可居,輾轉到鎮上的富商手裏。那麽大個溫泉他一家子也泡不完,鎮上的空氣帶着淡淡硫磺味,要是站在绮玉莊外頭,你拿鼻子一深吸,嗆得慌!

“嗯。”維葉低低應,擡起眼打量我身後。

“怎麽了?”我奇道,也回頭看了看,頓覺方才的毛骨悚然感還在心頭盤桓,一面拉着維葉的袖子,“快進去吧,冷死了。”

春天有個最煩人的地方,就是貓兒叫春。

這些到了繁殖季節的小家夥撕心裂肺地在屋頂上、草叢裏哀嚎,不對,是歡快地嚎叫。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猛地從床上坐起身,披起件張大嬸給的半新襖子,掌着忽明忽暗的油燈走進院子裏。

微光投射在院中蒼白的地面上。

椅子,水桶,水缸子,東邊陰暗潮濕的地兒是竈房,地面是油膩膩的深黑,靠着竈房是間柴房,堆着維葉劈好的幹柴火。

籬笆圍起來的院子格外簡陋,柴門閉不閉都是一樣,堅固的牆過去是張大嬸一家子住的地方,早已經寂靜無聲,昏暗無光。

一陣風吹來,手裏頭那點兒脆弱的燈火沒掙紮兩下,就扭斷了小蠻腰。

院子裏陡然黑下來,黑夜的微光畢竟不能與燈火相比,我循着貓叫聲,手裏提着笤帚,蹑手蹑腳地靠近它。

是只渾身麻花的雜貓,蹲在籬笆上,抖擻着背脊,像一座小山。

山峰起伏,它也随之叫得起勁,可始終沒有其他貓出來與之相會。本來想狠狠拍去的笤帚垂下來,我無力地扶額,深嘆一口氣,把笤帚立在牆角裏,緊了緊破襖子,打算回去。

“砰砰砰。”三聲木門響。

我疑惑地望了一眼麻木的柴門,半晌沒等到敲門聲再響,搓着手要回屋。

這時又響起來脆而分明的敲門聲。

“誰?”我抖着膽子問,又去牆角摸出了笤帚。

無人應聲。

而我擡步要走,外面的人就好似與我心有靈犀一樣敲起門來。

我咬咬牙,捏緊笤帚随時準備給他一下,一步步蹭到門邊,又提起聲音問了一聲是誰。黑夜裏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比什麽都明顯。

不,還有貓兒的春叫。

我被突如其來的貓叫吓了一跳,狠狠遞過去一瞥,放在門栓上的手禁不住抖顫。

門栓跌在地上一聲響。

拉開門發出的“吱呀”聲在這樣阒寂的夜裏格外令人不寒而栗,拉開的門縫裏什麽也沒有,我大着膽子再拉開一些,确實沒有。

再拉開一些——

一道白影立在那兒。

尖叫聲比我的眼睛快多了,我回過神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個戴着鬥笠的白影子,擡起他的臉,是一張難以形容的,凹凸不平的臉,除了眼珠子還在轉,眼睛鼻子都不能成形。

他伸出的手抖個不停。

我才是真的該抖的人!我确實一直在抖個不停,總覺得冷冰冰的褲腿裏的腳都麻掉了。

他的手也如同枯木,皮膚凹凸不平,如同從修羅場中爬出來的,只是沒有挂血。

“主子!”

維葉的聲音令我心頭一松,随即往後猛退,正撞在他懷裏,他整個人都攔在我身前,已經拔出劍,要送進來者胸膛裏時,我猛覺得白影一手抱着的匣子很眼熟,猛拉住了維葉。

“別動手!”

劍尖頓停。

“你是什麽人?”我發問,有點兒發懵,“這個匣子我好像見過,你和荀千雪,認識?”

花紋古樸的匣子長長的,正是我屢次見過的,青碧從寒虛宮偷走的那幅畫曾藏身的地方。白影收回手,鬥笠遮住了表情,無比落寞。

“說話。”我拽着維葉的袖子,警惕地揚聲。

“你果然認不出我了。”

聲音倒與樣貌分毫不似,溫潤得如同流過溪澗底清亮光滑的石頭的委婉溪流。

目光安順,雖說皮膚盡毀,擡手落手時又有些清素的風韻,長衫之下有一架清癯得很的身板。

我驀然收緊手指,難掩興奮,卻又難以置信——

“是你嗎?”

我碰到了他的鬥笠,他始終不擡頭,我抿了抿唇,嘴皮和喉嚨都幹得慌,好不容易擠出喑啞的聲音,“安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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