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少女懷春

天快亮的時候,蠟燭已經燃得不剩下什麽,一堆蠟油像小山般簇着細長的火焰。

我的手指在上頭倏忽剪動,剎那溫熱,剎那微涼。

安情的鬥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他說了一晚上的話,嗓子都啞了。我遞給他水,他也不喝,似乎陷在回憶裏難以自拔。

他醒來時竟然沒死,從密道裏爬出來,臉和手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腳也有些不便。但終于還是爬出來了。

本來存着一絲僥幸回寒虛宮看看,他知道離朱藏畫的地方,寒虛宮已是一片廢墟,屠殺寒虛宮弟子後,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暗格防水防火,衆派想找的畫安然無恙,于是我就拿了出來,一路打聽你們的消息。”他輕描淡寫地說,容顏盡毀,手上也縱橫交錯着疤痕。

我好半晌才能說出話來,“那離朱呢?”

“四分五裂,屍骨無存。”

八個字讓我渾身冰冷,果然奇跡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離朱那樣厲害,也不過是個凡人,沒能逃出生天。我既不覺得開心,也不覺得有多難受,從椅子裏站起來,推開糊着薄薄窗紙的木頭架子。

“不知道荀千雪他們兩個,逃出去了沒有。”院子裏一株不知道叫什麽的樹已抽出新芽,嫩綠的,充滿生機。

“宮主早已把他們送出去了,圍剿前曾讓我去過一次,青碧姑娘不肯走,非得要見你。她見過我,才沒再鬧騰。不過去了哪兒我便不知了。”

青碧那張水靈靈的瓜子臉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有她跟着,荀千雪大概是無事。當初也算一路同行的夥伴,現在想起卻好似隔世。我的眼中僅有這四方小院,拿起畫匣子裏的那幅畫來掂了掂,墨色的繩拴着,我撫了撫那結,又放下去。

“宮主一直秘藏着這畫,在密道裏……”安情頓了頓,軟弱安順的聲音猛擡高起來,“囑我若是比他有幸能活着,一定要帶來給你。”

我不由得彎起嘴角,“所以你的主子一直是離朱不是我,來找我是奉主子之命。那我也告訴你……”我回轉身,遇上我冷靜淡漠的語氣,安情搭在桌上的手局促地收到膝上,“你主子已經死了,他的遺命讓你把畫帶給我也算不得恩惠,我爹本是寒虛宮前任宮主,這東西,原本就是我的。你也已經完成離朱的遺命,畫我不要,你随便找個地方撕了砸了也好,要是舍不得,就自去找裏頭的寶藏,練畫中的武功也無妨。不過,得到夾層裏的東西,就把畫轉給荀千雪。”

安情緊緊抿着嘴唇,半晌不說話。

靜默得讓我有些不耐煩,“我可以容你住幾天,想必你來找我也頗費了些功夫,你可以呆到能上路的時候。”

Advertisement

向來乖順溫和的男人猛在我身前矮了下去,跪在青泥地上,手指緊摳着地面,青筋凸在手背上。

“宮主已死,我再無去處,安情自問,沒有瞞着你做過一件對不住你的事情。當年我為保護師弟被蒼山派逐出,後得知師弟被殺,深覺武功無用,一時想不開。是宮主收留的無處容身的我,我不能背離他……”他喉中艱澀,他再回到我身邊伺候時,我鬧着他玩兒,想知道他手上的刀痕從何而來。那時候他不肯說,若是可以不說,現在他必也是不說的。

“是不能背離舊主,所以我沒強求你忠心于我。密道之中……”我深嘆一口氣,覺得自己實在是很渣,“也是我連累的你,你本不必折返回來。”既不能背棄離朱也不能棄我不顧,說毫無憐憫之心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

“我已經逃遁到這種偏僻小鎮,沒辦法完成離朱的遺願。他讓你把畫送給我,無非是想讓我去取寶藏,練就一身武功,可能的話,重建寒虛宮。”

“姑娘一定能做到!”安情擡起的眼珠裏迸出堅定的光。

我知道自己笑了,非常無奈的,“可我不想。”

手摸着那幅畫,我心底裏特別平靜,“即便我重建寒虛宮,離朱也不知道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寒虛宮是白老板的心血,白老板你知道嗎。”見安情滿臉茫然,想必是不知道了。

“是個很蠢的女人。”

我的聲音意外地同離朱的重疊在一起,沒準我同那瘋子是一路人,“我爹的師父,也是你口中宮主的師父。當初她創寒虛宮不過是為了方便走貨做生意拉場子,讓心儀的男人能看到她的努力。可那男人早已經變成白骨,白老板也已經作古,現在的寒虛宮不過是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

“在安情心裏根本無所謂正邪,正人君子未必不貪生怕死,不殺戮,不好酒色,沒有欲念;歪門邪道殺的也常是該殺之人,自有一套道義,錢財一事,取之有道,就無可厚非。”

“你也知道是在你心裏。”将畫匣合上,我繼續道,“這幾日你都在跟着我,找合适的機會露面吧。”

果然如我所料,安情睜大眼,随即低下臉嗫嚅着,“我這張臉,怕會吓到你……”

聲音太過怯懦,原來那天在院子裏不是錯覺,真的有人來過,今天去戚員外家回來的路上,身後有人也不是錯覺。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确實挺吓人的。”

安情肩膀一抖,整個人都縮了下。我捏住瘦削的肩膀,細細看了看他的臉,“不過我有辦法,雖不能完全還原,但可以形同常人,痕跡會有一些,你喜歡原本的鼻子嗎,雖然也挺好看的,不過我可以給你做成你想要的樣子。”

安情怔住了,眼睛都睜大了,一副不能相信的樣子。

“真的可以,只要你別再非讓我離開這兒。”如果是這樣的交換,我倒是很樂意。

他的眼色陳黯下去,兩手局促地交錯摩挲,躊躇道,“那我不用你醫。”

我一愣,翻臉和翻書一個樣,直挺挺地往門邊走,不去想那人驚訝失落的表情,揮了揮手,“那你休息好就離開這兒。”

“不。”仿佛是用盡力氣才從身軀裏鼓噪出來的聲音。

我揚眉疑惑地回過頭,正看見安情已經站起身,臉傷得太嚴重,看不出是憤怒還是冷冽,語聲帶着顫,“圍攻寒虛宮的三十一門派已有七個門派掌門被人截殺,手段殘酷。索命帖已經發到明滄派,驚雷山莊也是三十一門派之一,早晚會輪到。你就不打算去看看,或許能挽回……”

在空中舉得有點僵硬的手不自主搖了搖,我扭頭望着庭中蒼白的日頭,天空就像是面無表情的老人臉。

“所以呢,同我有什麽幹系?”

☆☆☆

安情就這麽在慶豐鎮住了下來,他白天不出門,晚上偶爾出去也只是喂喂附近的野貓,再也不提要我離開慶豐的事情。

第七天日暮,我去鎮上買魚,發現比平時熱鬧很多,來往着許多陌生人,粗布武袍,紮個頭巾的大漢,或是戴着鬥笠捏串大珠子的行腳僧,渾身黑紗就露出一雙眼和如玉眼睑的纖美女子。

從活蹦亂跳的魚群裏挑出一條來,攤主拿刀背狠狠一拍,那魚尾巴啪嗒啪嗒在木頭上拍了幾下,随即被開膛破肚,挖出苦膽。

“怎麽今天鎮上多了許多人啊?”

魚鱗刮去後露出的肉還粘着零星的血,不過好在死透了,不必承受痛苦。

“穆大夫你不知道,不是今天才多出來的,五天前就漸漸多了些江湖俠客,不知道是來做什麽。俺們做小本生意的,有熱鬧就湊,沒熱鬧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不過呀……”他壓低聲音,小得跟綠豆似的眼珠子亂轉,“要是打起來,俺們恐怕得暫時搬離慶豐,江湖人最是殺人不眨眼,俺家小門小戶的,折騰不住。”

我沉默地把寬葉子包起來的魚收好,一騎大馬絕塵飛奔過去,激起的煙塵半晌才散,沿街驚慌失措的攤販們有的匆促收起攤子來,罵罵咧咧打算歇業幾天。

低頭彈去粗布棉裙上的灰,我摸出幾枚銅錢來,沖猶自埋怨倒黴的攤主甜甜一笑,“謝了,生意興隆。”

他讪讪地接過錢。

大抵是不相信還能生意興隆的。

明滄派掌門被殺的消息傳來時,我已經憑着那一貫銅錢得绮玉莊許諾可以住上半個月。雖說是小鎮子,绮玉莊的屋子可比張大嬸家風雨不避下雨天得在各個漏水角落裏放上木盆的泥屋好太多。

溫泉裏熱氣沖眼,硫磺味兒也濃,大概那富商不太熟識溫泉水,除了翻新各個廂房,也不說往泉水裏弄點兒鮮花瓣啊,準備顏色豔麗樣式新穎的浴衣,連生火做飯都得自己個兒去廚房弄。富商一家就住在附近的主宅,高牆隔開,互不相擾。

唯獨有一點兒不滿便是,這院子裏早有個客人。

胭脂鋪倚門賣俏的老板娘春之,也給足了銀子,要在绮玉莊住幾天。

我同那女人沒打照面,這會兒我在水裏呆着,也沒旁的人來泡,溫泉旁種得高樹我叫不出名兒,正是開花的時節,氣味說不上多香,但花瓣是粉色的,落在水中倒也有幾分情致。

水溫正是能讓人筋骨舒展渾身懶怠的熱度,我懶洋洋地坐在伸入池中的臺階上,正說趁暖和睡會兒。

就聞開門聲。

随之而來的是一股子香氣,女子的,脂粉氣。

我睜眼從白氣裏望去,是端着個木盆,輕紗下的抹胸若隐若現,我在心頭暗贊一句,在這麽個小地方還能瞧見這麽打眼的美人也是不易。

我往水深處走一段,讓出下水的臺階,春之很領情,水汽浸潤的皮膚如同脂膏一樣,白嫩細膩。

見我瞧她,也絲毫不羞惱,反是揚起下巴亮出纖長的脖子,當着我的面兒就脫下如夢如霧的一層紗,本就隐約誘惑的肌體迅速沒入水中,長指一推,木盆兒向我浮來。

“聽說你是個女大夫?”春之問我,一面拿木瓢往精致細巧的肩窩裏澆水。

“你還帶酒來了?”她的盆裏什麽都有,紅漆的角梳,翡翠墜子耳環,兩種顏色豔麗的膏子,一個玫瑰紅,一個李子紫,還有個精巧的酒壺,沒有杯子,拎起來對着壺嘴喝的那種。

她努着嘴,唇色不點自朱,對我使個眼色,“若是不介意,可與奴家同飲。”

一聲“奴家”的自稱頓時讓我半邊身子都酥了……

這是怎麽回事,她是個女的呀!

我慌慌忙忙把她的木盆推過去,“不必了,大夫說了,我不宜飲酒。”

素手掩唇,堪堪漏出一兩聲輕笑,“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嗎?”

對……我自己就是。我猛地想起來這個,随即問她,“方才你問我,可是想要治病?”住得起绮玉莊的胭脂鋪子老板娘,想必有許多銀子,不知多少男人拜倒在這“奴家”手下。

“嗯……”她懵懂天真地擡起眼,眼白澄澈如同嬰孩,“奴家也不知這是什麽毛病。”

等我回過神,春之的玲珑曲線已在水中若隐若現,見我凝望着水波,嗤笑聲傳來,“大夫自己沒有嗎,奴家有什麽好瞧的,況且,這也不是沒辦法補救的……”

我滿腦子渾噩,沒明白過來“補救”是什麽意思。

心口的皮膚就觸到了春之的前胸……

如遭雷劈!

我猛地彈開,溫泉水争先恐後地沒過頭頂,我亂揮着手腳,好不容易抓到個滑膩的可以扶持的玩意兒,那東西動了動,摸上去也是又軟又熱。

是春之的小腿……

就在我上不來氣可能要英雄氣短埋葬在這個莫名小鎮的富商後院裏頭刨出來的溫泉中時,春之大發善心地拉住我的手,一使勁,兩個女人抱了個滿懷。

鼻子碰着鼻子,稍一扭頭,就貼上了面,還有緊緊挨在一起的身子,光不溜丢,滑不棱登。

這次我真的不想說什麽了,感受着春之的溫暖,她抱着我就沒打算撒手,所以說我的魅力已經連女人都難以抵擋,這千嬌百媚的“奴家”不也栽進我的手心裏了嗎?

滑膩膩軟綿綿如同藤蔓的手沿着我的背一路帶起雞皮疙瘩來,我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不過身子沒有力氣。

反正也是女人,她摸我我未必不能摸她。

但我剛拿起手來,就發現無處落手,前胸不好意思,後背夠不着,腰又緊貼在一起沒有縫隙。

于是我只得讪讪垂下手來。

偏生人還抓起我的手,搭在皓腕上,婉轉一笑,“奴家聽聞說穆大夫要來绮玉莊,才買通魏大戶,讓奴家也住進來,可多給了不少銀子疏通。”

還是“奴家”厲害,連富商的姓都鬧明白了,我幹癟地一笑,這麽熱,又這麽……窘,哪兒還聽得出脈啊……

“這十多天,奴家總覺着胸口悶,捂不管用,揉也不管用,心兒還砰砰直跳,不信穆大夫您給摸摸。”說着就給我吧唧一下把還沒切脈的手按在左胸了。

我頓時整張臉都僵了——

“心不跳那是死了。”

“咦,穆大夫不覺得奴家的心跳得很快嗎?”

“不覺得。”

她秀氣的柳葉眉疑惑地蹙起,自語地念叨,“不應該呀,大夫您可要仔細給奴家摸摸,奴家的心尖都跳得疼,嗯……一天到晚的疼。”

我把心一橫,使勁抽出手來,盡一個醫者的本分“問”起來,“這種症狀持續了多久,此前可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比如見到什麽特別的人,去過與衆不同的地方,吃了什麽很少食用的東西,聞到什麽不同尋常的氣味?”

“這個……”她猶疑片刻,随即認真回答,“有大概,十來日了。奴家的胭脂鋪叫水紅閣,專營各種胭脂水粉的,穆大夫用胭脂水粉嗎,都是紅紅的。”說着她從木盆裏拿起來個繪着桃花的盒子,“就像這樣。”

我一擡手給她打住,“發生什麽了?”

“奴家……一早起來梳洗罷,倚在門口的櫃子上,想着今日來光顧的會是誰呢,是王孫貴族,還是富家千金,或是青年才俊……”

慶豐鎮不過是個偏僻小鎮,走兩步都走到西陌去了,哪兒來的王孫貴族青年才俊……春之還真是實打實地“春”。

“後來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少年郎,倒真同奴家的願景一般,他着一身青衣,不是脆嫩的顏色,而是穩重陳練的青色,奴家當時手邊放着盤年糕,還是親手打的,打得纖纖十指都起了好多水泡。”她輕聲嘆息,“奴家也是一時沒回過神,便把一整盤年糕都給了他。巴望着他過後還念得奴家的好,回頭來看一眼。”話鋒一轉,本春色欲滴的俏臉兒猛地一沉,“豈料那沒良心的家夥,就再未回轉來看一看奴家。”

原來如此,就是一盤年糕和少女懷春之間的血案。

我頓時酒也不想喝,拿她的梳子随便理了理額發,于水汽氤氲中正聲問,“那你尋到那人,欲待如何?”

“奴家……奴家……”又猶疑了起來,春之把嘴唇咬得紅光水潤,“奴家要跟着他走!”

“胭脂鋪不做了?”

“嗯,奴家有些家底兒,瞧着他像是江湖游俠客的模樣,一準要走的。奴家要跟他一道,仗劍天涯,攜手江湖老。”

我心說現在的少女真是奔放,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已有了要江湖浪蕩生死相依的念頭,一面從水中起身,拿岸邊的巾子擦幹身,不太合身的大袍子一披身,回轉頭對水中豔色無雙的春之拉扯起個笑——

“對不住,姑娘這病,我醫不了。”

“大夫診出奴家是什麽病了?”她目中一喜。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長拉長了調子,“診出來了,姑娘身患單相思,輕放浪,春心蕩漾和白日夢四種絕症,無藥可救。”

說完我就懶得回頭地提燈籠走人。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