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路

住到第三日上,绮玉莊喧嘩起來,一大早外頭就有人嚷嚷,我還沒睡醒,就給急促的拍門聲從床上驚醒起來。

拉開門就撞見春之慘白兮兮的小臉兒,活似大清早見了鬼。

我懶洋洋打個哈欠,躲過春之撲過來的身子,她不得已站穩腳,一只手有氣無力地搭在門框上,“穆大夫……救救奴家……”匆促回頭一瞥,院子裏空落落的沒有追兵,倒是有些雜人聲傳來。

“好多江湖客闖進來了,奴家……奴家借您這兒躲躲。”

澄澈分明的秋水眸泛起波光,有那麽四五分楚楚可憐的意思。我讓出個位子,讓她自行進屋找地方躲,又打了個哈欠,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天際微白,太陽還沒曬屁股呢,昨晚在溫泉池子裏泡太久,被熱氣熏蒸得頭暈目眩,最後怎麽回屋的都不記得。

只記得睡下去了有只手在額上探了探,是只微涼的手。

“就是這兒!穆大夫就住這兒!”領頭的人滿面橫肉,見着我手指一抖,躲到個短衣緊袖的武夫身後,“她就是,就是這幾日才住進來的,要知道壯士找的是她,借我個豹子膽也不敢把人藏起來。”

橫眉豎眼的武夫一把推去,魏大戶跌在地上摔了個大馬趴,怒罵一聲的膽子都沒有,爬起來立刻滾着就跑了。

得,我袖着手也算看明白聽明白了。什麽救命啊,這個春之,是故意把人給我引來的吧。沒想到绮玉莊這麽個隐蔽的地方也躲不過,我把松垮垮披着的袍子穿整齊,系上帶子,武夫走到我身前來。

“穆輕蟬?!”

“是她!我見過她,就是她!”武夫身後一喽啰小碎步靠近,在武夫耳朵邊一嘀咕,那武夫的耳朵尖尖的,像是猴子……

“蒼天不長眼,我爹死了,你這賤人竟還沒死。”

“我不認識你爹。”我确信自己沒見過這只猴子,生得五大三粗膘肥體壯,下盤卻不穩,氣息也虛浮,基本功練得不紮實,馬步還沒我紮得标準。

我一面在心裏盤點這人,一面猶豫要不要把春之叫出來,面前這群男人一看就許久沒開葷,沒準美色當前我能觑個空檔開溜。

“你命手下斬斷鐵索,坑害衆位豪傑,我興武門雖不是什麽名門,你害我爹爹性命,就拿一條命來還!”話音将落,青筋畢現的手便掄起了一柄大斧,淩厲殺氣越過頭頂。

我略一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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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子陷入門框,武夫急赤白臉地往外拔,卻拼了命也難以即刻拔出。

我忍不住一笑。

“賤人你敢笑我!”那人虎目圓突,臉一忽兒白一忽兒紅的,幾個手下在他身後使勁拉住他的膀子往外拔斧頭。

緊接着一陣驚呼,總算是把斧頭拔出來,一群人跌在地上“哎喲”連聲。

我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傳來清脆的掌聲,春之拎着她的裙子,細白柔嫩的手拍來拍去,“穆大夫真是厲害,奴家……奴家又……”

我背脊一陣發麻,閃身躲過這“奴家”,走前兩步低頭俯瞰興武門的人,“我不是什麽賤人,你爹也不是我害的,不過是他要殺我,又正好運氣不好,他死了而我還活着。你要是有腦子就回去再練個幾年,回頭要找我算賬我也是不躲的。現在嘛……”回頭有意看一眼門框上的張口的斧印,我忍俊不禁,“恐怕欠點兒。”

這時候隔壁的隔壁房門也拉開了,維葉走了出來,就沒我什麽事了。

先前找我避難的春之也活似貓見了魚,眼波妩媚地挪身款步走去。

“打發他們走。”對維葉吩咐了句,我返身進屋,關上門的剎那,卻覺得十分不妙。

興武門這樣的小門小派都能尋到我,更何況蒼山派……畫不在我手上也就罷了,安情還巴巴兒地追着把畫送來,現在想要撇個幹淨都不容易。

猛然間我想起來安情還在張大嬸那間破屋裏。

在鎮上稍一打聽,就能知道我這個剛落腳的落魄大夫的居所,腦中浮現起安情凹凸不平渾似鬼魅的臉,他不會武功,比從前還孱弱,偏生性子還倔。九死一生地依照離朱所托,把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寶藏帶來我這兒,我卻沒打開看一眼。

“以後我的生辰,就在你生辰那天過吧,多給我煮一碗長壽面。”密道中最後一幕像是催命符咒不肯從我腦中滾出去,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安情素淨清減的面目,這個男人淡得像是水墨畫裏湖中的一筆小魚,輕而易舉就被水流掩住。

我的手僵在門栓上,随即就覺得,我是完了,又心生不忍。

☆☆☆

回到住所坐落的那條破陋小巷時,已經是暖金遍布的傍晚,暮色濃重地要把粗鄙的小泥屋包裹起來,柴門半開着,像是一個最尋常的傍晚,野貓蹲在籬笆上舔爪子。

我心頭松了口氣,從維葉身上分擔下一個包袱來抱着,“走吧,還有得收拾,這個鎮子不能住了。”

維葉停在原處沒跟上來。

我奇怪地回頭顧看一眼,聽到他問我,“帶上他嗎?”

我煩躁地一閉眼,無奈而艱難地捏着眉心,腦子裏好像被筷子攪得稀巴爛,腦仁疼,什麽都沒說地走了進去。

一進院子就覺得不對,我抽了抽鼻子,扭頭看維葉,“有股血腥味,你聞到了嗎?”

維葉點點頭,搶在我身前走到屋門口,拿劍鞘頂開我的屋子,多日沒有人住,塵埃撲面令我忍不住嗆咳起來,捂着鼻子轉而到了維葉住的屋子。

一樣的空無一物。

滿屋子塵埃争先恐後竄入鼻腔。我難受地抽抽鼻子,驀然間生出恐懼,手抓着維葉的袖子,“慢着。”

“屋裏不像有人住,安情已經走了?”

明明是斑駁爬滿裂縫的木門,上半截糊着的紙上被蟲子咬出好些洞來,既不遮風也不避雨。我手指捏得酸了,對着維葉沉默的目光。

他在等我下令。

我吸了口氣,門上面的裂縫和小洞深不可測地望着我。

“你小心點。”

我退開些,劍鞘頂開了門,黑暗迎面而來,比空蕩蕩的屋內更先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腥味,黑漆漆的屋子裏光線朦胧看不清,血味卻分明。

我心頭一緊。

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腳上灌了鉛似的難以提步,維葉已走了進去,我聽見自己問,“裏面有人嗎?”

走前兩步,還沒進屋,維葉已滿面沉重地走了出來,将我攔住,“別進去了。”他嘴唇甕動,半晌才嗫嚅道,“有很多血。”

我一把把人掀開,什麽樣的血和慘狀我沒見過,卻還是被四壁上濺滿的血花激得腦仁加倍疼,像粗心的畫師打翻了墨汁一樣,濃稠而激烈地潑灑在桌椅上,地面上。不知道是誰的血,地面淩亂,桌椅全都翻轉變樣,床褥也亂七八糟,但屋內一塵不染,顯是有人住的。

我頓時慌了。

“去找,分頭找,你去西邊我去東邊,這屋子後面有片竹林,大概不會往城中跑,應該會有血跡什麽的……”我嘴巴都在哆嗦,若是安情沒死在爆炸中,劫後餘生卻因為我不肯接受一番好意而喪命。

手腳頓生涼意,維葉抓住了我的胳膊,凝重的聲音将我驚醒一些,“屬下同主子一道,彼此有個照應。”

我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實際上我覺得腳都軟了。兩個多月的平靜生活,讓我遠離江湖紛擾,我幾乎覺得日複一日的将會有紅而圓的日落伴着我度過餘年,好像一幅華美的錦繡,冷不丁被毫不留情地剪破開,碎成一條一條。

☆☆☆

一個時辰後,我們在竹林裏找到了安情,遍地枯葉當中,起初有零散的血跡,後來似乎是流不出血來,痕跡都找不見。

正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聽見個微弱的求救聲。

只有個人頭露出地面。

他被人活活埋在地下,唯獨是留出個腦袋來,只見他對着我抖開嘴唇一笑,唇紋裏都是血,是個猙獰得可怖的笑,安情說,“畫我藏得好好的,沒有人找得到,宮主留給你的東西,誰都別想搶走。”

我從沒見過安情這個樣子,略帶癡狂,臉上的疤痕都随着話聲扭曲起來,明明很可怕,我卻覺得很難受,很熟悉他,忍不住跪在他跟前,擡手摸了摸他的臉。

安情愣住了,又哭又笑,“你跟不跟我走?”

我喉中哽塞,說不出話來。

“宮主是為你而死的,這麽多年,宮主一直籌劃要替你爹報仇,殺了三十二門派的掌門人為前宮主報仇,但沒能完成。”失落令他垂目,“他是要替你爹報仇,還救了你。可他如今死了,誰又替他報仇。就算你不願屠戮,但宮主一片好意,你也不肯收下嗎!他是為你死的,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又如何!”

我沉默着難以言語,起身拍了拍膝蓋,讓維葉把人挖出來。

身後傳來撬土的聲音,一下接一下,伴着安情蒼白的聲音,“他是為你而死的,他不過想你過得好,清苑也是他的心血,你隐遁在此,他的死算什麽。從頭到尾,宮主都是一個人。”

指甲紮進肉裏卻不覺得疼,我擡起手,指甲印紅白分明。這手心還留着為師兄擋劍抓出來的痕跡,離朱也是一個人。

我腳步虛浮踉跄,随即先維葉一步,回泥屋去了。

天黑之後,維葉向我禀報說,安情身上的傷口大致處理過,多是些刀傷,失血過多,看上去可怖,性命無礙。只不過——

“他把畫藏在竈中,屬下已經取出來了。”

抹去畫匣上覆蓋的黑灰,維葉把東西往桌上一放,面無表情地平直陳述,“主子如果打定主意離開,屬下這就去雇車,天不亮就走。慶豐鎮已不安全,白天走恐容易被人發覺。雖不知道為難安情的是什麽人,但沒要他的命,也沒得到畫,是會再回來的。”

“我什麽時候說要走。”不耐煩地打斷他,我鼓着眼,煩躁得想把頭皮撓下來。

安情說得沒錯,離朱是要讓我活,寶藏和秘笈也都送給我了。可是為什麽他給我一個燙手山芋我就得乖乖接過,關鍵是他還死了。因為他死了,我連抗議的地方都沒有。

富可敵國的金銀珠寶,獨步江湖的絕世武功。

他離朱一個死人,憑什麽決定我以後走什麽樣的路。

我越想越覺得氣憤,在椅子上坐不住,跳起來就噼裏啪啦地抱怨,“安情豁出一條命逼我,賭我會心生不忍,是,我是心生不忍,覺得他可憐。也算是我連累他,回頭我就還他一張臉,可他拼死保這幅畫幹嘛?”

氣一上頭忍不住我就抓起畫軸奮力一擲,我不光擲,我還想跳上去踩。

結果沒能踩到畫軸,反是踩到了維葉的手,他俯身伸手去護那幅畫。我簡直要被氣得七竅生煙了,下午時候的恐懼還分明籠罩在心頭,這一個個的,都在逼我。

“我到底為什麽非得拿他的錢練他的武功,到底有什麽好處,我就樂意在這兒混日子,不成嗎?”話說得太憤怒,以至于我不小心咬到舌頭,尖銳的一痛,讓我眼角都迸出淚星來了。

維葉神色一變,“怎麽了?”

我怒瞪着他,不想說話,拿舌尖想舔傷處,傷在舌根上,舔也不好舔,面部扭曲得厲害。

“屬下還是那句話,只要主子願意住在這兒,屬下必當留下來保護主子。”

我當然知道他會留下來保護我,可現在已有人找到此處,再待下去難不成等死,讓他一個人扛着刀光劍影,我要真的使性子非留下來不可,我還是人嗎!

本來連累安情就已經很不是人了……

何況是維葉。

天沒亮,維葉就雇來了馬車,停在屋外等着,我沉默不語地跟在後面,看他把昏迷不醒的安情搬上車,自己坐在車前。

他也不催促。

我返身扣上門,退開兩步,屋裏的燭光沒有吹滅,暖融融的昏黃的光照着破陋的小院,我凝神看了會兒,心裏嘀咕,還好并沒有養雞鴨什麽的,不然現在要走可怎麽辦。一聲尖細的貓叫軟綿綿響起來,今晚倒是沒有撕心裂肺地叫春。

它蹲在籬笆上,四足小心地走幾步,傲然睥睨立在下方的我。

始終沒有跳下來讓我摸一下。

我那間總是漏風的屋子,維葉的總是漏雨,陰冷潮濕的竈房裏,我第一次升起柴火,樂得頓足亂跳,維葉彎起嘴角,拉近我,拿張濕帕子在我臉上輕擦。我才去打一盆水看自己花貓一樣的臉,到處是灰。

煙火與泥土的氣味,再一次從我腦中逃遁。時光慢搖了不足三個月,又匆促起來,慌張地奔向前路。

只是——

這路上為什麽會多出個軟綿綿的“奴家”啊!

我在颠簸的馬車中睡得正熟的時候,臉上有只柔軟溫熱的手摸來摸去,打也不見收。這一睜眼,我就從坐墊上滾了下去。

腦袋上撞出個大包。

春之眯着一對濃黑的眼,“穆大夫,奴家覺着慶豐鎮不太安全,那些個莽漢總是色眯眯盯着奴家看……奴家思前想後,只有穆大夫最可靠,沒想到穆大夫就要棄奴家于不顧,偷偷逃遁,真不是大丈夫所為呢。”

到底誰是大丈夫啊!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胸。

“不過,好歹葉公子也同穆大夫一路,奴家安心許多。”

春之是個嬌滴滴的女人,卻一把大力把我從車廂裏扯了起來,我又碰到了某個讓我非常不快的部位,眉頭剛皺起來。

“穆大夫不要介意,奴家有辦法……”說着她就靠過來想對我耳語。

我忍不住暴怒,“你到底是怎麽爬上來的,就怎麽給我滾下去,我什麽時候說要帶着你了!維葉!”

車簾一打,我猛然想起什麽,手掌按着維葉的臉,把他推了出去,探出半個身子,盡量心平氣和,“沒什麽,沒你的事。”

他疑惑地往車廂裏一掃,反正也掃不到什麽,我都遮嚴實了。

“真的沒什麽?”

“當然。趕車吧,在下個鎮子歇一下,我餓得很。”

他應了一聲,馬鞭抽破空氣。

我退回馬車,扭頭咬牙切齒地望着好奇撥弄安情面紗的女人,“你,最好,不要發出,奇怪的聲音。”

“穆大夫許奴家跟着了?”她一陣欣喜,頓如春光亂濺。

“許你個頭,快到下一個鎮子了,你就在那兒下車,我會給你點兒盤纏,有多遠滾多遠。”我前十九年學到的禮教,都被春之逼得離家出走不肯回頭了。

“奴家不要~”

驟然拔高的怪聲讓馬車猛地頓住,我也頓住了,瞠目結舌地看到春之得意地勾起嘴角,“哎呀,穆大夫怎能棄奴家于不顧呢,奴家心口好疼,身患不治之症,穆大夫怎能耽誤奴家的終身大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醫者不能見死不救,否則會招來天譴。”

我的腦仁猛抽疼起來,馬車繼續前行,車廂內詭異地沉寂着。

我動了動僵硬的臉,抖出來個駭煞人的笑,“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我帶你一截路,你要是對外面那個人意圖不軌。”

春之疑惑地看向來對她避如蛇蠍的我主動靠近,略心虛地後退了點兒,被我勾住脖子拉低臉,“我這人向來大刺刺的,但是,誰要是碰我的東西,吐出來還是其次,用哪兒碰的,我就剁了哪兒。”我頓了頓,惡劣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醫術高明,我絕對有本事讓人被剁光了手腳,五官不存,還能有一息尚存。”

随即我放開她,靠在車廂上望着一飄一飄的車簾,狀似無意道,“就是可惜了,秋水剪瞳,櫻桃小口,膚如凝脂,冰肌玉骨的美人兒,牙口也長得好,巧舌也如簧。”

靜谧中只聞安情的呼吸聲,春之連呼吸都收起來了,我袖着手,閉目假寐,總算覺得有一件事稍稍稱意,心裏頭的不安被鬧了一陣,倒也減弱不少。

驚雷山莊,師兄,三十二門派,已死的八個門派掌門,喋血的索命貼,似乎已經撲面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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