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襲
江湖人人夢寐以求的丹青上畫着我爹,夾層裏,也是春色無邊。我将生宣貼在上面描摹的,對于醫者而言,這幅圖也算不得什麽。
不過是沿着肌理骨骼畫出的路标,圖上右下角有個小箭頭指示正北方向,一并勾畫出來就算完工。筆墨紙硯一應收好,被撕開的畫卷另一面夾層上是武功秘籍,我已默了下來。這秘籍倒是光過目就能察覺到渾身氣血游走,同決明經全然不同,當初我看決明經完全看不懂……
揭開燈罩把畫卷放到火焰上去,武功秘籍這種東西,我一個人看過就夠了。連我這樣沒有什麽根骨的人都能看得懂,落入旁人手中,難不成多留個禍患。
另外一張,正面散發撫琴的男子面目模糊,身姿挺拔優雅,舉手風韻清朗,光風霁月的一個男人,彷如天邊孤月。
是我爹。
我摸了摸他的臉,随即将畫同一張裁好的生絹裹在一起,重新系好放回匣中。
寶藏在南,驚雷山莊在北,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金銀珠寶沒長腿兒,自然不會跑,也不必着急。
武功卻不同,我自小不習武,除了跟着師兄紮過幾個馬步,挽過幾個劍花,那都是上不得臺面見不得人的玩意兒。可神奇的是,自從我把秘籍上的東西都默下來,身體裏能察覺有一股真氣在亂竄,且日益壯大。
兩月後在滕縣歇腳聽得酒肆裏的人說已經又有五個門派掌門遇害,我近乎戰戰兢兢聽他們一個個報名字,報完也沒聽見驚雷山莊,才覺得心頭松緩下來了些。
随即又聽個粗啞的聲說,“驚雷山莊幹莊主三日前收到索命貼,說四月十二傍晚,要把驚雷山莊殺個雞犬不留,聽說盟主已經在滕縣住下了不知是否是真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到今兒傍晚不就全知道了。要是抓到兇手,可是大功一件,揚名立萬在此一舉。現在嘛,咱們自然要吃個飽,不然哪兒有力氣動手!來來來,喝!”
“喝你個頭啊!就你這癞頭模樣,也不撒泡尿照照,萬大俠在還輪得上咱們動手?待會兒你要是醉倒了,咱們就把你丢這兒當酒錢!”
“哎,二哥你怎麽說話呢!我的飛刀也使得不錯的吧……”
人聲低下去,呼哧呼哧地喝起酒來了。
“主子……”維葉低聲喊我,扒拉開我緊捏着的手。
我一回神,嘴巴就張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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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杯子已經捏碎,并沒有傷到我的手指,反而盡成粉末之勢。
這功夫真眼熟,當初離朱也是這樣,當着我的面兒輕而易舉把金麒麟的一足捏成齑粉。金子是軟的,他的內力到底有多深不可測,才能讓其化為粉末。
想着我便從懷中摸出錦囊來,摸出錠碎銀子放在桌上當酒菜錢,目光在金麒麟上掃了一眼,微涼的觸感從手指尖傳來。
有功夫不見它了,依然金光燦燦。足底的字兒也清晰可見,佳偶天成啊。
把它塞進銀子底下埋起來,我收起鼓鼓的錦囊,吩咐維葉待會兒付錢,我要去鎮子裏轉轉。
安情擡眼一瞟,我摸了摸鼻子,總覺得被他看透了我要去哪兒。但他什麽也沒說,我這還沒走,春之就纏上了維葉。
我扯着嘴巴笑笑,“春之姑娘,別忘記我們的約定。”
她立刻如遭雷劈地放開維葉,嘴裏嗫嚅,“不會……不會忘……”
約定好的檀口小舌都歸我,手足剁了可以給她,終歸不管怎麽風騷,她也還是個女人,膽怯柔弱的女人。
這個想法在當天晚上就遭到了鐵一樣的否認。
☆☆☆
當日杭州行,我曾讓維葉把荀千雪和青碧安置在滕縣,随意找了間民居讓他們暫住。我問過安情,離朱把荀千雪他們送哪兒去了,安情說當時在密道中情勢緊急,離朱還沒來得及說,爆炸已經來臨。
如今要在蒼茫人海裏尋出來這倆人,倒成了大海撈針。
我停腳在一座普通四舍民居前沒等一會兒,裏頭就出來個抱孩子的男人,短袖窄衣的是個莊稼漢子,後頭提裙子不住拿眼看腳底下的女人,把手中的薄被給孩子裹上,已經是四月了,女人還是怕孩子會冷。
那小娃的臉看不清,只是起先安安靜靜,給一鬧,又醒了,“哇”一聲大哭起來。女人似乎早料到會這樣,另一只手如同變戲法似的拿出個撥浪鼓來。
鼓點聲脆脆的,小孩兒很快忘記為什麽哭,捏着撥浪鼓甩個不停,又傳出“咯咯”的笑聲。面目憨厚的農夫把孩子裹緊,撥弄開女人耳邊的碎發,卡在她耳後,說了幾句什麽,女人溫婉的臉紅起來,低下頭去,随即跑回了屋。
農夫目送着她直到再看不見背影,才笑吟吟地抖着懷中的孩子,一面往鬧市去了。
我看得有點兒呆,已經确定荀千雪他們沒來這兒,卻還是一時半會兒挪不開步,後來農夫的媳婦拎着菜籃子出來,走到我跟前問我要找誰。
我才回過神,讪讪地笑,“不找誰,走到這兒有點兒累了,想跟大姐讨碗水喝。”
毫無戒心的女人進屋去取水出來,這時候我已經從荷包裏翻找出來個金裸子,粗粗一掃,還有兩枚了。
喝完水把東西放進碗裏遞還給她,我和善地一笑,“給小孩兒玩的,多謝大姐。”
步子不由自主飛快起來,不一會兒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驚喜的大叫,我愣了愣,随即更快地離開。
腦子裏模糊地想着,襁褓中的小孩兒,一家三口天倫之樂,這樣的情形,還是第一次見到。
雖說沒有見過爹娘,這會兒我腦中卻有了清晰的畫面,他一定也是這樣,随手把好吃的好玩兒的遞給我。
猛然間眼前掠過一雙狐貍樣狡黠的窄細眼,那人惡劣地說,“我是你爹呀。”
滕縣鬧市中,前後都是人影,卻并沒有像離朱那樣美得令人驚愕的人,我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了……
☆☆☆
是日未及傍晚,我同維葉就到了驚雷山莊外,選了一處地勢高的樹叢隐蔽。安情、春之二人不會武功,便沒帶上他們。附近的樹影中也暗影浮動,枝葉不正常地無風而響。
盯着莊門看久了,我眼睛有點兒酸,眼見着天色将晚,不由懷疑這索命貼會不會是假的。
等到落日西沉,天邊勾出一抹皎潔月色。
我打着哈欠,扭頭看看維葉,他一對上我的臉,便問,“主子想回去了?”
知我者維葉也,不過——
“再等會兒好了……”
他沉默地望着府門口被點亮的兩盞燈籠,捏着腰間的劍問我,“主子擔心他,所以一路疾行要來此處。”
“不。”我看了看那兩盞燈,過去曾有許多時候,我坐在那兩盞燈下,等他回來,然後在他的身影剛從夜色中浮出時,便匆促地躲回房間去。
“幹随雲的人頭是我的,我還有許多問題想問他。”我的二師父,多年養育之恩,逼死我爹,大雪天裏将我丢在鬼谷老人門口,而不是帶回自己莊上撫養,多年後才來鬼谷接我回來。絕不是因為一時恻隐那麽簡單,連大師兄都發現我私底下煉制毒蠱,作為一莊之主的二師父卻什麽都沒說。
要麽是他真的笨得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要麽就是別有用心。
“那主子要是能和他再見面,屬下應當保護他,還是取他性命。”維葉沉靜地問,眼珠子一動沒動地盯着朱紅大門。
我沉默了會兒。
“我不知道。”
維葉眉心微蹙,似有不解,大概不懂為什麽對着一個混進寒虛宮的奸細,我還在猶豫什麽。但随即又一臉了然,“主子還是喜歡他。”
“诶……”我忍不住臉一紅,總是害羞的維葉忽然迸出這麽一句來,還理直氣壯不帶尴尬,我有點兒承受不住。
“也不是……”
“那就是恨他,恨也是因為愛。”
“……維葉。”
“屬下在。”
“你倒是很懂得男女往來之道啊。”我戲谑道,總算看到他臉色有點不自在扭了起來。
“耳濡目染。”
我頓時失語,這話是在指責我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和男人眉來眼去嗎?我扪心自問又自省了一下,覺得甚是無辜。
“所以你到底對春之做了什麽,她非得跟來。奴家鬧不明白!”
這下維葉白皙的臉噌地紅了,十分不自在地撥開面前橫七豎八的枝條,避而不答。
“喂,怎麽不說話了!”
“這是屬下的私事,主子就這麽想知道?”
“也不是非要鬧明白不可……但是,我想知道啊,悶葫蘆維葉都會勾引姑娘了……”我眨巴了兩下眼睛,見他越尴尬,就越是想捉弄他。
血腥氣從驚雷山莊傳出,還是沉靜得可怕的莊子,門口那倆看門人從點亮燈籠便一動不動。
我心生不妙,維葉警惕地同我一對望,随即從樹叢掠出。我也緊跟上去,兩個倚在門邊像在打瞌睡的看門人,被一推,就毫無生氣地歪過了身。
身體已經透出了涼意,他們死了。
☆☆☆
火是從後山燒起來的,我和維葉沖進去時濃濃黑煙缭繞在驚雷山莊上空,熟門熟路掠過屋脊,我本是要去大師兄的房間,猛想起什麽,調轉了方向,沖幹随雲的書房躍去。
小院內灰白地面上映着一對影子,随即一道血光飛濺在窗紙上,窗紙上的兩個人影當中一個向後仰去。
維葉甩出的劍鞘砸開窗戶,我破窗而入,抓住飛入屋內的劍柄,劍鞘随慣性脫出,橫過長劍指向兇手。
黑衣人背對我和維葉,幹随雲大張着口,血從嘴角流出,似見到極其恐怖的情形般難以置信地倒在地上,鮮血從頸中的傷口裏杳杳不斷湧出。
他的手指在地面上抽搐。
片刻後手腳一陣劇顫,歪過頭去。
亮晃晃的長刀垂下筆直插在已死的幹随雲心口,我的手抖得厲害,難以理解地一聲厲喝,“他已經死了,你為什麽還要插刀。”
黑衣人不說話,從僵硬的屍體上拔下長刀,回轉身來。那雙眼完全看不見眼白,黑沉沉如同深夜,眼睛以下都被黑紗緊緊遮住,高聳的鼻梁,看不清形狀的嘴唇。
他倒提着刀,輕描淡寫地看我手中抖得厲害的劍,輕而易舉拿刀擋開。
我重又把劍指向他,聲音止不住發抖,“你殺了我的仇人。”
他歪着臉,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我還有話要問他,你現在殺了他,我只有殺了你!”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麽想的,真就擡起手劈頭蓋臉不講章法地向那訓練有素的殺手砍去,我心底裏很憤怒,卻不知道真的是因為他殺了我的仇人,還是因為那個會拿寬大手掌摸我的頭的中年人已經不存于世。
刀劍相接發出巨大的聲響,屋內的桌椅書籍很快被砍得狼藉一片,我尚且不能完全控制內力,只是憑直覺亂砍一氣。
第不知道多少次黑衣人刀上的殺氣逼近我的脖子,卻像貓抓耗子似的停頓片刻有意放過,這讓我惱怒不已。
他必定是歪着嘴角,一副譏诮的樣子,黑得不似真人的眼珠子逼得人喘不過氣。
雖放過了我的脖頸,刀刃還是挑飛我手中的劍,沒有意料之中劍砸在地上的響聲,反倒是一條青影飛撲而來,金石碰撞之聲變得激烈。
維葉同黑衣人纏鬥起來,我呆望着右手,虎口殘存着劇烈的痛意。
幹随雲的屍體就擺在面前,已經徹底氣絕,雙眼不能阖上,含恨而終。失去焦距的雙目裏,裝着不可置信。
似乎就算是死,也不能相信。
到底這黑衣人是什麽人,幹随雲手上連兵器都沒有拿,顯然他根本沒想到對方會動手。那雙眼睛,輪廓,身形,都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師兄。
黑衣人很像師兄……
陡然間維葉旋腿飛掃,黑衣人腹部被踢中,撞開門飛了出去。
黑影在空中打了個轉,兩腿一前一後落地,未見絲毫喘息,舉刀就向沖出屋子迎上去的維葉砍來。
饒是維葉身手矯捷,也被削下一片衣角,旋即就勢閃身掠到黑衣人背後,一劍刺出。
那會是師兄嗎?
我腦中一片空白,随即否認,師兄怎會喪心病狂地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
只是身形很像罷了。
被刺中的肩胛滴下血來,而黑衣人的身形連些微停頓都無,迅速回身一腳踢上維葉的臉,撲身在倒地的維葉身上,舉起明晃晃的長刀,像無意松手一樣丢開刀柄,任其垂落。
正手足無措想驚叫出聲,橫飛而來的十多枚細石子正中刀刃,刀刃險險偏飛,維葉也已擡起上身,掌力未及黑衣人心口,那人已經連步推開,飛躍上牆頭。
我喊住要追擊過去的維葉,火光已經照亮天空,驚雷山莊滿門被滅已成定局。進來一路所見都是被殺的弟子和奴役,我們一時大意,滿以為兇手會從莊門而入,沒料到莊內早已遭到屠戮。
不見扔石子的人,先聞其聲,竟是嬌滴滴的春之從牆下陰影中緩慢步出,指尖還玩兒着幾枚碎石——
“穆大夫久去不歸,奴家擔心葉公子,是以就尋來了。穆大夫不介意吧?”
妩媚地挑起眉,有意無意露出一截雪白玉臂,臂上火紅卷曲的紋身,是朵彼岸花。當初我也曾畫在足上,如今再看春之,陡然覺得她媚意橫生的舉手投足都是個迷。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她沖他斂起嘴角一笑,嬌态十足分寸恰好地低下半張臉,正若桃花含春。
一聲尖銳哨音突破長空。
濃煙被火焰染成暗紅色,便如凝固的血一般。
黑衣人手中的刀滴着血,他歪着臉看看,提刀喋血,混同鬼魅。眼神分明懵懂呆滞,隔着黑紗,他含住了刀刃。
深潭一般的眸光,靜靜凝滞在我身上。
銅質的腰帶上盤桓着古老而神秘的獸紋,腰側紅繩系結之下,碧綠與金色交相輝映,像星光一點飛閃而過。
我仿佛被人定身一般動彈不得,黑紗下的薄唇彎着嘴角。
無數道黑影像蝙蝠一般站在屋脊上,随着又一聲哨響,消失在夜色裏。
從前院突入的江湖客們吵嚷成一團,維葉的手箍在我腰上,帶着全然不能動彈的我,飛快藏匿起來。
身後傳來被抛棄的春之一聲莺語般的嬌啼,“哎,等等奴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