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離車出走

驚雷山莊全莊被滅,莊內弟子百餘人,甚至雞犬,無一幸免,整座山莊前院後山付之一炬。

消息不胫而走,恐慌已然席卷整個江湖。

原來武林盟主抵達滕縣營救驚雷山莊一事只是傳言,兇手全然不理會武林盟主的威名也讓正派人士忿忿不平。第三日上萬千山現身于驚雷山莊廢墟之上,莊主幹随雲及其夫人屍身被人挪入同一具棺材,懸棺于樹上,才沒有被燒成焦炭。

萬千山命人将二人厚葬,在幹随雲夫婦墳前恭敬地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當着青煙香火許願發誓,不再讓正派折損一人。

如有違誓言,便不得好死。

聽到這些消息之時,我們四人已經在百裏外趕往青城派的路上,正在茶棚歇腳。同路的江湖豪傑多了起來,也越發謹言慎行,說話刻意壓低了聲音。

彼此之間不攀談,但屏氣凝神還是能聽見許多閑言碎語。

其中最讓我瞠目結舌的無非是——

“老子聽說穆輕蟬那小娘們兒還沒死,八成兒這事是她幹的!”

春之一臉憋笑,想必是聽見了小娘們兒幾個字……

我怒瞪她一眼,随即那“奴家”把茶遞給維葉,拭了拭嘴角的茶漬,“葉公子,奴家可試過了,溫熱剛好,你也試試。”

紅豔豔的唇印在粗陶碗邊緣上大次次地躺着。

我看一眼維葉。

維葉尴尬地躊躇片刻,把茶碗推了回去,起身走出茶棚。

春之一撇嘴,嘴巴裏嘀咕着不近人情什麽的。她這人總坐不住,這不,維葉不在了,安情又不愛說話,看都懶得看她,她便扭了扭身,轉過頭去輕拍身後那壯漢,“這位壯士,奴家的茶還不涼,可否同壯士說幾句話解解悶兒。”

滿臉大胡子的壯漢爽快地讓出半條長凳,粗糙的手搭在春之瘦削的肩膀上一拍,她柔弱地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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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頭翻起了白眼。

那晚驚雷山莊裏她出手分明不凡,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要不是像牛皮糖一樣粘得膩手,我早就讓維葉不聲不響把她“處理”掉了。

如今知道她武功了得,反而不能輕舉妄動了。

此前我也不是沒有把她“丢下”過,但她總能神奇地跟上來,還似嗔似怪,“穆大夫也不等等奴家,奴家腳疼走不快。”

那邊的壯漢們因為有女子的加入,也高談闊論起來,其後就有人把“我”的故事不遺餘力地告訴了春之。

大概是有個殺人不眨眼的鬼醫,作惡多端,與寒虛宮大魔頭勾結,那大魔頭不知從鬼醫處得了什麽靈藥,武功高得深不可測。

猛然間一連串大笑,有個不長大胡子穿深黃緊袖武袍的漢子拊掌拍腿,“終究還是不敵咱武林盟主萬大俠,那是個正午,衆豪傑雖跟着萬大俠一路,但萬大俠說了,不準幫手。是以孤身一人同寒虛宮那魔頭叫什麽朱的大戰三百回合,終于分出勝負,兩個人都受了傷,但還是萬大俠技高一籌,最後當胸一劍,那魔頭滾下屋頂。你猜怎麽着!”

春之托着腮,有意無意地掃我一眼。

“死了!”大快人心的笑聲讓我沒忍住把筷子戳進了木桌。

“盟主敬他也是個高手,所以厚葬了這厮。又想着穆輕蟬一屆女流之輩,勸她從此改過自新,放下屠刀,別再為虎作伥。這下放虎歸山,穆輕蟬本是前任宮主之女,寒虛宮本是她的囊中之物,內什麽朱是她的師叔,現在不但人死了,寒虛宮衆弟子一見再無可圖,也都各自下山去了。穆輕蟬假意改邪歸正,卻暗中糾集舊日寒虛宮弟子,隐遁江湖,肆意屠殺當日随萬大俠上山的正派人士。如今我在明敵在暗,形勢不利。萬大俠同那魔頭一戰之後閉關兩月,出關見此悔不當初,即刻廣發群雄令。本是要同驚雷山莊莊主共商大計,誰知讓那小娘們兒得知了風聲,竟殘忍殺害自己的養父。幹大俠恐怕至死都沒鬧明白,一時心慈會招來如此惡報。現在索命貼發到了青城派,萬大俠傳出號令,在青城派彙合。想必這青城派是能保下來的,只有盟主大人才能力挽狂瀾。咱們這些小門小派也只能求盟主庇護,姑娘是哪派弟子,該不是玉昆門人?”

春之聲音軟糯,“奴家無門無派,不是江湖中人。不過說了這會子話有點兒乏了,茶錢算奴家的,請各位壯士多喝兩碗,當是為壯士們此行助威。”

白撿的便宜誰不要,那幾人一看就是窮白活的,爽快地稱謝。

春之扭腰回來,櫻紅的嘴唇剛一張,我便起身走了出去。

随即安情也跟了出來。

春之頗不滿但也沒辦法地去給茶錢。

在茶棚外抱着劍站着的維葉,察覺身後有動靜,扭頭來見是我,便跳上馬車,我也躍上去坐在他旁邊。

他看了我一眼,又好像什麽都沒看到地平視前方。

等着安情和春之也上車後,我從維葉手上奪下馬鞭,口中“策策”呼喝,一使勁把馬鞭拍在馬屁股上。

風聲在耳畔呼呼,馬蹄在狹窄小道上踏起黃塵。維葉左手握劍,右手摩挲着左手,一路本是沉默,半晌後在鞭子聲裏問我,“主子還是牽挂他?”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舔了舔嘴皮,一發狠把幹皮咬了下來,粘黏撕扯着肉,我嘗到了血味。

“要是主子想去找他,屬下也……”

“又要誓死相随?”黃沙飛揚起來模糊了視線,鼻子嘴巴裏都能嘗到沙塵,澀澀的,口感不太好,“我其實在想……”我頓了頓,馬鞭重重抽在馬屁股上,馬車颠簸了一下,傳來春之一聲驚呼。

“以後我們,你我相稱,你不要稱我主子,也不必自稱屬下。”我話說得大聲,即便是在噠噠馬蹄聲裏,維葉也能聽清。

只是他半晌不動。

沒聽清?不應該啊。我奇怪地扭臉看他,他木讷地望着馬背,低聲喃語了句什麽我聽不清,讓他大聲點卻又形同木偶地不再說話。

因為是我趕車,所以入夜未能順利到達下個縣鎮,只好在野外露宿。反正有馬車。四個人都擠在馬車上還暖和,沒人一條厚毯子,也不太冷。

我按着那秘籍運功以來,連知覺都比從前靈敏許多。所以維葉偷偷下車的時候,立馬被我抓住了。

他本就沒有脫外袍,把個包袱撂到背上,沉默的身影有點兒佝偻,但随即又挺直,大步掠入林中。

先時我睡意朦胧沒鬧明白他起來幹嘛,結果他把包袱一背,我才算看出來,他不是要出來解手……

我拔腿就追了上去,總算在百丈外的湖邊追上他,我從樹叢中鑽出的時候,脖子上一陣寒涼。

看清楚是我之後,維葉慌忙收起劍,愣住了,“主子……”

這算什麽,偷跑的家奴被逮了個現行?

我叉着腰,瞟一眼額頭上掉下來遮住視線的葉子,維葉習慣性地幫我拂去樹葉,又替我理了理鬓發。

不客氣地把維葉的包袱一把奪過來,輕飄飄的,我簡直懷疑他就拿了一張布而已,我拎着他的“罪證”抖了抖,“這什麽意思?”

得,維葉長脾氣了,扭過頭去不搭理我,只是左手把劍握得更緊,骨節都發白。

我不自覺冷笑,“呵,讓你不必叫我主子,還真就不把我當主子了是吧?好,你要走就走,走了就別回來。”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怒氣燒得熊熊的如同烈焰,把包袱往他懷裏一塞,背過身去賭氣。半晌不見維葉來哄,我慌張地轉頭一看。

頓時火冒三丈。

背後空蕩蕩的,維葉那家夥已經不知去向。

我把人跟丢了。

☆☆☆

次日清晨,從睡夢中醒來的兩人從我嘴巴裏問出來,以後車夫就剩我一個人了。安情倒是沒說什麽,摸了摸臉确定面紗好好呆在臉上遮住他剛動過刀子不久的臉。

春之可就鬧騰了。

奴家奴家地折騰了半天,給我一句“要追你就自己去追,下車啊!”吼得一臉赤紅的縮進車廂裏不再出來。

中午吃飯就安情一個人出來,也沒啥好吃的,維葉不在,沒人去打兔子射麻雀的,只能吃點兒随車帶的幹糧。

安情吃得很慢。

我咬了沒兩口,噎得慌,拿起水囊一抖,啥也沒抖出來,只得去附近找水。

平日裏這事都是維葉做的,趕車只是我想透口氣才出來,不想就縮在車廂裏睡覺,吃的都是他弄,維葉很懂野外生存哪些東西能吃,就算是空手上路,也能偶爾吃上一頓野果子烤兔子什麽的。還別說,果子酸酸甜甜的,給肉味兒一配,讓人恨不能把舌頭吞下去。

可惜了——

把水囊猛按在水裏,我越想越生氣。我小時候他就跟着我了,到如今有十三年,也算屢次同生共死有福享福有苦吃苦。我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他為什麽忽然就想走,雖然是不應該,但回到馬車上我開始自省起來。

昨天我也沒說什麽,就說了個讓他同我你我相稱。

搶了他的馬鞭子自顧自趕車。

那一定是春之在茶棚裏說了不該說的話,硬逼着維葉喝她喝過的茶。

維葉終于忍不住離“車”出走。

可受影響最大的不是春之,是我……從小到大我就沒離開過他,這麽一走我簡直不知道往青城派要怎麽走。

正在我滿腹牢騷沒處發的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又遇上有人截殺。

這是遇到的第五波人,前幾次來的有兩次是正派的要問我拿藏寶圖,都不用我動手,維葉一個人就對付了過去。

還有三次是眼前這個黑衣人。

正是驚雷山莊被滅當晚的黑衣人,他的眼仁不同常人,格外黑,近乎只有眼黑,絲毫不見白。

出手也狠辣。

劈頭而來的刀被我勉力擋住,車裏還沒有動靜,我氣得不行,“春之,出來幫忙!”

腳蹬在馬屁股上,我滾下了車,在車轱辘下躲開兩刀,好不容易爬出來,狼狽不堪地吐出嘴巴裏的土,就聽黑衣人問——

“你那奴才呢,怎麽,棄你于不顧了?”

這話怎麽聽怎麽幸災樂禍,劍尖在地面上一撐,借着劍身彈回來的力道,我飛起一腳正中他前胸。

而黑衣人就如同沒有被踢到似的。

按說我也使足了力,腳踝被捏住飛甩到地上,我龇着牙,吃疼地想爬起來。身體裏一股真氣阻滞,反倒使不上勁了,癱在地上。

随即手掌劇痛。

黑衣人的腳踩着我的手一陣碾壓。

頓時沙石都紮進肉中,劍拿不住地被他從地上撿起。黑漆漆的眼瞳無情地望着劍,冷漠地挑釁,“劍是好劍,就是主人不怎麽樣。”

說着他提起我的劍,劍光一閃。

我別過臉。

本該随之而來的貫穿身體的劇痛沒有落下來。

反是金屬相接的聲音讓人壓根一麻,我猛睜眼回頭,不是春之出手,與黑衣人纏鬥的是離“車”出走的維葉。

我捏着手腕子坐起身,手背白肉裏全是泥沙,血肉模糊,仍舊可以握劍,于是我提起劍就撲身上去,剛跨出一步,腰背就酸得不行,身體不聽使喚。

猛一屁股坐在地上。

正在打鬥的維葉回頭看了我一眼,就被黑衣人挑破衣袖,他仍舊是貓抓耗子的打法,也不管自己受傷。不管被擊中或是被刀劍所傷,他都似乎不痛一般,無法阻擋他的攻勢。

“你專心點!”我忍不住大叫。

維葉這才認真對起招來,漸漸能與黑衣人戰個平手。我坐在地上深吸着氣,那股酸勁漸漸被肌肉吸納去,我站起身試着走了兩步。

一刀砍在馬車上發出悶響。

我回身攔住那道黑影,游走十招将敵手一掌拍開,他的身體不能自控地飛出兩丈,我不能言語地呆看了兩眼自己的手。

随即幹脆放棄手上的劍,加入維葉同黑衣人首領之間,掌力對他有所牽制,維葉又處處以劍護我,戰至酣處,春之也将黑衣人手下打翻在地,嬌喝一聲加入進來。

她招式奇怪,幾次我都鬧不明白她到底是幫着誰的。

直到一聲“快走”傳入耳中,深黑的眼光掃過來,我隐約又看見那人隔着黑紗牽動起一邊嘴角。

“不能放他走!”我對維葉吼道。

維葉的劍立時追了上去,卻被春之纏住了,嬌滴滴的嗓音一如既往,“葉公子,奴家可不想與你動手。”

我快步追上黑衣人,從地上俯拾的兵器追着他的刀,一個旋身不穩地落在他面前。

那眉眼同腦中的人疊在一起,我呼吸一窒,走前一步。

他既沒有後退,也沒舉起刀,靜靜伫立着好像在等我走近。

耳畔的兵器相接聲好像剎那寂靜,這次我看清了,他銅質的腰帶上,同綠玉挂在一起的金光,正是個麒麟。

我輕不可聞地問,“師兄,是你嗎……”不由自主伸出手,快碰到他臉上的黑紗時,長刀迅速刺出,直取我的心口。

我飛快落在地上一滾,躲開這一擊,卻也沒攔得住他。他一身遒勁簡潔的黑衣消失在樹林裏,我力竭地眼一閉躺在地上,再沒有力氣爬起來。

☆☆☆

我醒過來滿腦門都是冷汗涔涔,涼悠悠的。

沒在馬車上,身下是實打實的床,好一會兒我才能看清,床邊坐着個人,嘴巴開合着對我說些什麽。

他扶起我來,我右手裹着紗布,他就溫柔地喂我喝水。

我也很乖地喝下一整碗糖水。

猛然我回過神,叫了一聲,“維葉!你沒走!”

随即也不管他尴尬的神情,我猛将他抱住,有種踩在地面上的踏實感,他僵直着身任由我抱了會兒。

我猶嫌不夠,把碗從他已經舉得僵了的手上拿開放在床前矮幾上。

“這兩天累死我了,到底跑去哪兒了,那天我一回頭看,你都不見了。我在湖邊找了老半天,都沒找着人。”我喋喋不休地念叨。

維葉把手從我手中拿出去,低垂着眼睛,柳葉一樣秀氣的唇一下下動——

“等主子……等你好起來,我還是要走。”

笑容僵在我嘴邊,我深吸一口氣,又道,“不是……你為什麽非走不可,總有個原因,不能對我說嗎?”

半晌沉寂,維葉開了口,“我不想說。”

“你身上還有蠱,我還沒給你解,你這一走,保不齊哪天暴斃在外。”

“那也很好。”他眸色深沉,把碗放到桌上去,人已經走到門邊。

我心頭着急,下床沒站穩,“咚”一聲滾到床下去了,軟靴安安靜靜貼着我的臉。維葉蹲身下來,神情裏有絲慌張,一面扶我起來,一面問,“摔到哪裏沒,哪兒不舒服?”

好像方才說話冷淡一副“你奈我何”表情的人不是他。

我頓時把手在他脖子上扣緊了,他一愣,耳根子紅得像在發燒。

我張了張嘴,“你該不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不能再呆在我身邊,讓我把一下脈。”

人剛落到床上,我就急赤白臉去拉維葉的手,右腕上的那道劍痕讓我的動作頓停。我松了手,他立馬端正地站好,什麽都還沒說,就被我搶了先。

“你也不欠我什麽,想走我不該攔着你。這麽多年朝夕相處,就算你要走,好歹我也要把你身上的蠱解開,否則我心有不安。”

維葉僵硬地站着,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同命蠱是你我間唯一相連的東西。我不想解。”

我一愣。

随即又聽他說,“不是我想走,是你讓我走了就別回來。”

所以已經踏上出走的路,他就得依從我的命令不再回頭?我徹底呆住了,維葉阖上眼,滿臉矛盾糾結,“我一直沒走遠,跟着你們,雖然你不再需要我,但我怕你們遇上危險你應付不來。如今也抗命回來了一次,再執拗改過也無濟于事。”

“我什麽時候說不需要你……”我驀地覺得比窦娥冤枉多了!

“你不做我的主子,我有什麽身份和理由,一直追随在你身邊,為你盡忠職守?”維葉不想地不肯睜眼,左手成拳收在身側。

“我想你留下來。”我匆促說了句,覺得舌頭都攪在一起了,怎麽我就說了句不必主仆相稱,他就想岔了呢?怕這呆葫蘆沒聽懂,我又加了句,“我需要你留下來,但你不是我的手下,而是同伴。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你可以不必事事聽命于我,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他睜開的眼中翻覆着波動,又見他的拳頭松開,臉卻變得紅起來。

我疑惑道,“你到底聽懂沒?我不想你走。但你不是我的下人,我們是一樣的,凡事有商有量,你不是一個物件,遇事保護你自己最要緊,為了任何人也不要再傷及自身。”想着他猛挑開手筋那時我還心有餘悸。

“我想做什麽,都可以做什麽?”他執拗地問。

我笑點了下頭。

維葉的眼神變得熾熱灼烈,他咬着嘴,鼻尖都滲出汗了,拳頭又攥緊。

然後——

他匆促地端着碗出去了,出門太急,門撞得“砰”一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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