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疑雲
我怎麽都沒想到春之那個厚臉皮的還賴着不肯走。在客棧修整了三日,照顧我的都是維葉,安情在隔壁住着。
本以為春之放走黑衣人,自然自己也是要逃的。
誰知馬車上路後,我就覺得好像有什麽香味兒萦繞在車廂裏。
随即在車馬颠簸中,腳踝被緊緊抓住,吓得我差點兒跳起來。春之是從我腳底下爬出來的,披散着滿背黑發,把臉都遮幹淨。
渾似修羅地獄裏跑出來索命的女鬼。
我一腳把她甩出來,春之就地打挺地紮在地面上,拍着手站直身,笑吟吟地沖我道,“穆大夫不記奴家的恩情,可教奴家傷心了。”
馬車停了下來,維葉從前探入半個身子,春之面上一喜就要撲過去。
還好他反應迅猛地立刻放下簾子。
安情坐在我對面,靜靜拿眼珠瞅着春之,不動聲色,他現在少言寡語,一天能說上三句話都不錯了。
看來春之這個大麻煩只能我來解決。
我讓她就坐在地上,雖滿面嫌棄,但大概她也鬧明白了要留下來就得過我這關,而我又不吃“奴家”那套,她嘟着紅豔豔的嘴唇,大咧咧盤腿坐下。
“好吧你問,要怎樣才肯留下奴家。”
眼皮一翻,倒好像是我在為難她。
“你認識那黑衣人?”我也就不和她多啰嗦,該問什麽問什麽。
“什麽黑衣人?”
還跟我打馬虎眼呢!
Advertisement
我沉默地望着車門,輕描淡寫道,“那你再從車底下爬上來一次吧。”
“哎!”春之抗議地扯了扯快滑下香肩去的披帛,“奴家根本不認識那天出手的人,不過是看你們兩個打一個,他挺吃虧,就幫一把。看那人身手英姿,應當是個長得不錯的……”
敢情她是跟着我們打算順便找對象?
這樣的話實在不能令人信服。我撩起袖子,真打算把人丢下車去。
春之厭棄地拍開我的手,白眼兒一翻,“奴家真的不認識他,就是想放他走,穆大夫不覺得,這一路有人保駕護航也不錯嗎?”
“什麽保駕護航,他根本是來追殺的好嗎!”我怒不可遏。
“穆大夫別冤枉好人,你沒發現這後面幾日,沒有江湖豪傑追着你要東西了嗎?奴家猜測,是那黑衣人把他們暗中解決掉的。”春之胸有成竹。
我肺快不能好好勞動了,鼓着眼問她,“那他為什麽要追殺我們,你再發揮想象猜一猜?”
春之蔥白樣的手指點在朱唇上,還真開始猜,“大概是為了試探。”
還真是不要命的試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或者其實……”春之吊人胃口地頓了頓,亮起的眼讓人覺得她知道什麽,“你答應讓奴家留下,奴家就告訴你。”
“那你別說了。”這次我真的撩好袖子,正要動手,春之跟扭麻花似的一扭,從地上爬起來。
“算了算了,奴家大發善心告訴你,這個黑衣人顯然是有主子的。他不過是在執行命令,如果你不放他走,怎麽能知道他幕後真正要對付你的人是誰呢?穆大夫你怎麽就這麽笨,腦袋是用來增加身長的嗎?”
我“呵呵”了兩聲,如今清苑不能為我所用,寒虛宮弟子毫無影蹤,除了維葉沒有我能號令的人。
“春之姑娘。”
忽聞我這麽一喊,春之狐疑警惕地瞥我一眼,“怎麽?”
“姑娘不打招呼就放走黑衣人,我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也沒人去追他。如今,姑娘神通廣大地查出他的幕後主使了嗎?”
“這倒是沒有……”春之嗫嚅。
“那下次他要是再來,追蹤的事,就全拜托姑娘了。”我順口推了個幹淨,皮笑肉不笑地接着威脅,“否則我們只好分道揚镳,活人甩不脫,死人未必還甩不脫?”
這下春之陰沉着臉不說話了,剎那後坐到我旁邊,賭氣一樣地翹着嘴,“追上了算奴家的!”
我閉起眼來假寐,腦海裏盤桓着春之那幾招,她的身手有些似曾相識,形同鬼魅,貼地而行,人以足而立,她的招式卻多是上身低伏,下盤淩空攻敵。恐怕一路跟着我們,也不是全無目的。但這目的并不是要殺我們,畢竟這一路她能下手的機會太多,甚至春之是在幫忙。可她為什麽要幫我們,為了維葉?
這想法讓我不大自在地睜眼瞟了她一下,她也睡了,睡顏俏麗如同夏花妙不可言。我更煩躁了。
☆☆☆
青城派坐落在山中,雲霧缭繞着的莊園,有幾分問道求仙的意思。
我們到達山腳下便聽說,索命貼向來有兩道,前一道通常距離真正上門還有時日,短則三五日,長則一月的也有。
青城派尚未接到第二道貼,也不知是不是兇手其實在等待萬千山。
不過他來得越晚,對我越有好處,秘籍練到深妙處,我身體裏有股子真氣亂竄,時常阻滞肢體行動。從上次同黑衣人交手後,這種難以突破越來越明顯,大抵還是我根基太弱的緣故。
索性我先練了十來日的決明經,再按照秘籍口訣運氣。出掌擊碎千鈞巨石之時,還是鎮住了我。難怪衆人追求這速成之法,僅因如此的殺傷力,便可以一敵百。要是練會的人投身朝廷麾下,無異于撒豆成兵之效。
後院的巨大響聲引來個人。
聽見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戴着面紗的安情端着個盤子,裏頭有一盅湯。安情煲湯的功夫是一絕,我二話不說就端起來喝,一面問他傷口可長好了。
他靜了會兒,從耳上摘下面紗。
我愣了愣,安情素來不愛給人瞧傷口,前兩次給他臉上動刀子,還耗費好一番口舌才肯讓我診治。
不過現在看去已平整許多,傷痕雖在,比之不能成形還是好太多。我端着他的臉翻來覆去看,驀然間他撇過臉去,推開我的手。
“我看已經好了很多,多謝你。”
“謝什麽,本來也算為了我才傷的,身上的皮肉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他點點頭。
“回頭我讓維葉給你拿祛疤的藥,臉上暫時不要擦,擦身上就是。臉還得再動兩次,鼻子和嘴巴的形狀還很模糊,可能會比前兩次痛。”我略有猶豫,“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做得更好看些。”
“不用,就像原來那樣。”安情低着頭,擡手摸臉,好似有些陌生,表情怪異,“你還記得清我原本的臉吧?”
“當然。”我笑了笑,“這個我還是很有信心,別的本事我沒有,過目不忘卻是一流。等最後一次恢複好,就差不多和從前一樣了,就是痕跡還要勤擦藥才有望去除。”
安情“嗯”了一聲,說不上失望,也看不出欣喜。從離開慶豐鎮,他就像換了個人,常獨自靜坐發呆,看着袖口裏那道傷痕,不知在想些什麽。
離朱要是知道自己死了,有人如此悼懷,他瀕死的遺命,怎麽看也不過是個不能完成的奢念,安情這傻子不僅放在心上,還豁出性命去替他完成。離朱要是活着,怕會不屑一顧吧。
☆☆☆
青城派尚未遭到屠殺,我們在山腳借住的民居就遭到了攻擊。就是這次攻擊的形式有點特別。
還是那個黑衣人,并未大張旗鼓,不過我真沒想到他會撿我泡溫泉的時候來。這座山腳下幾乎家家院內都有個溫泉池子,地熱太旺。
我正埋身在池子裏,催動內力,借助熱氣驅使渾身真氣游走每個穴位。熱騰騰白氣缭繞的池中忽被石頭砸起水花,正好濺在我臉上,本來我沒發現,結果不斷有水花被濺起砸在我臉上。
我疑惑地睜開眼,聽聞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不遠處發出,“我在這兒。”
于是我就看見了。
又是那個黑衣人,吊兒郎當地一腳蹬在樹上,他坐在樹杈上不知多久了,溫泉水一直随我運氣翻騰不止,波動的聲浪掩護了他。
他還真是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裏,沒有帶一個手下。
“咚”一聲輕響,明明我已經憤怒得很明顯地在瞪他,他還是渾不在意地又丢了塊石子下來。
我忍無可忍地怒了一個字:“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熏的,臉頰燙得厲害,“你什麽時候在樹上的。”
他居高臨下歪着頭看我,不說話地繼續拿石子砸我身邊的水面,我狼狽閃躲的樣子讓他十分滿意似的倚靠在樹幹上,“來了很久,你還沒入水的時候。”
那豈不是他在樹上完整觀看了我脫衣服入水的場景?我的身軀猛一僵,正巧石子濺了我一臉水,水珠從眼睫毛上滴下去。
我匆忙地背轉身想上岸,可出水又不可避免會讓他看見……
石子也沒再投過來,背後寂靜得令人詫異。露在水外的肩膀已經有些冷了,我扭頭想看一眼,鋪天蓋地的一抹黑,像絲一樣的滑膩觸感。
等我回過神,已經被帶出水中,從腦袋到腳背都被件寬大袍子給裹住了,他出指如電,我瞬間就不能動了。
什麽都看不到。
黑暗之中,大袍子從我頭頂被剝開,猝不及防就撞上黑衣人的眼睛。他蒙着面,也就能看到眼睛而已,眉棱高而有力,或許因為此處水氣氤氲,眼神格外濕潤。
我忍不住心跳如雷。
有兩個字在我不能發出聲音的喉嚨裏打轉,師兄……
随即嘴皮被咬破了。
我猛醒過神,不是師兄。師兄的吻是小心翼翼蜻蜓點水的,他隔着蒙臉的黑布咬破了我的嘴皮,像吃東西一樣,一口猶嫌不夠。
渾身被重黑包裹的黑衣人斜飛起的嘴角,半眯起來的眼神有些不屑,他把我放在樹下躺椅上,手隔着輕薄的黑袍撫摸肩背。
他到底想做什麽!
無視我的怒目,他只是摸過我的肩胛和頸窩,就再沒有多一步的舉動,手指摸了摸黑紗,指尖沾到點兒紅,他放在鼻尖嗅了嗅。
不解又疑惑地皺眉,不應該屬于這個殺人狂魔的茫然無措浮現在他眉眼之間。
“你到底是誰?”
好像為了準确回答這個問題,他媽的又咬了我一口,這次不是嘴唇,而是脖子,他在吸血。我渾身都冷透了,片刻後銳痛褪去,溫熱的舌頭隔着面紗抵觸傷口。
他一只手蒙住了我的眼,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不能動的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別瞪我,待會兒我控制不住,會把你的眼珠挖下來。”轉而語氣天真,“我不想這麽做。”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聲音也像師兄。
我心中仿佛被人拉扯着,我想看他的臉,近在咫尺的臉被黑紗蒙着,我的眼被他的手蒙着,這麽近距離,他的呼吸都打在我臉上,我可以看見他長什麽樣。
可我不能動。
被點中的穴道處又酸又痛,好似有股力氣要從凝滞處破開,我眼睛鼓得疼,眼角大概都眦裂了,熱滾滾落下一道淚來。
黑衣人的手像被燙到一樣飛縮了回去。
就是這時我出指如電抓下他蒙面的黑布。他詫異後下意識就拔劍出鞘向我刺來,緊抓着黑袍的手都快痙攣了。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劍鋒偏移了半寸,刺入我身下的椅子。
我張大的嘴半天合不上,像傻了一樣地喊,“師兄,為什麽是你!你為什麽要殺二師父!你殺了他就不能回頭了!為什麽你要殺自己的親爹啊?!你還想殺我……”我傻愣愣看着插在腰側就差那麽點就沒入我身體的劍,不能相信目中所見,“你就這麽恨我,一點兒我的好都不念?”
本來英俊正氣的臉孔随着斜勾起的一邊唇而被拉扯得邪魅,額前垂落的發絲遮擋了眼神,沾了血的嘴角紅得格外刺眼。
師兄冷淡非常地拔起劍,劍刃寒光讓我覺得冷,一顫。
“我不是你什麽師兄,你來此處,想必同其他人一樣,是要阻我殺青城派掌門。戲演得十成逼真,但我親近你,只是為了殺你。”話說完他卻歸劍入鞘,蔑然擡頭,“忽然沒這個心情了。去告訴你們盟主,兩日後在青城派恭候,他要是抓得住我,就親自來。”
我正要給他拉住,師兄像背後長了眼,劍光一閃,一串紅珠拉扯起手指疼痛。他身形極快,輕功造詣已臻化境,飄然如鶴躍上牆頭。
我低頭看手指上割傷之處,傷口不太大,卻血流不止。彎腰撿起地上黑紗揣進懷內,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他明明是師兄,也不像是失憶,武功又比師兄高。
“師兄……”我低聲喃喃,腦子全然混沌。
他到底是不是師兄?如果他是,為什麽要屠殺正派,如果不是,不是師兄,他又是誰?
風一吹袍子貼在身上,冷得我一哆嗦。
☆☆☆
武林盟主萬千山駕臨,青城派弟子一直迎到山門下,本因為索命貼而風聲鶴唳一直不敢露面的青城掌門,一露臉盡顯憔悴,一雙顴骨高突,是個精瘦的中年男子。
萬千山一如當初杭州見到的樣子,還是粗布長衫,換了灰撲撲的一身,跟着的手下個個衣錦繡踏絲履,唯獨他這個盟主穿得樸素寒酸。
萬千山的笑聲爽朗非常,饒是藏身人群之中,相隔百米,依然清晰可聞地傳入耳中。
青城派迎入萬千山就不可能不接納旁的正派,因此也請尚未遭毒手的十八個門派入山門商談對策。維葉不知怎麽弄來幾身文清門的道袍,混跡在人群裏進了去。春之把白得晃人眼的臉塗得黑了,安情貼着人皮面具,加上足有百多號人,誰分得清誰是誰。
進了山門一切就好辦多了,起初我們都躲在偏僻的後山石洞裏,到夜裏,維葉探得空屋三間,都連在一起的。我們順勢住進去,只要不指着人頭點名兒,還以為我們是文清門的小師弟們。
萬千山同青城派掌門掌燈夜談到子時方出,身後又跟着一幹弟子,我偷偷跟了快有三個時辰都沒找到時機和他說上話。
本來想着丢個紙條什麽的,紙條也寫好了。但萬千山是絕頂高手,怕會被抓個正着,眼看着萬千山進了個院子,估摸着主屋是他住的。我先他一步藏進屋內,除了床也沒處躲。
剛把被子拉上,就聽人語靠近。
萬千山音色粗粝,跟手下吩咐了幾句無關緊要的,我就聽見了開門聲。
關門之後,寂靜一片。
除卻我砰砰亂跳的心髒,什麽都聽不見。
連萬千山的呼吸都隐遁了。
他發現我了?我疑惑着,手上蓄力,想着要是我還沒說話他就要動手,也好自保。
半晌後,帳外傳來一聲男人的淺笑,豪爽非常——
“青城掌門思慮周到,還怕萬某沒人解悶兒,想來是個妙人,這麽急不可耐就上了床?可惜了,萬某不好這口。出來吧。”
我頓覺十分丢人,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正躊躇着,青帳幔被掀開,我和萬千山對了個正着,忍不住一愣。
他那把比尋常長劍巨大兩三倍的劍解在桌上,眼角笑紋無比仁慈,“姑娘有話要對萬某說?”
被他的眼神盯着,我覺得好像什麽都被他看透了,匆促道,“晚輩失禮,前日本門遇襲,上次襲擊驚雷山莊的兇手,讓晚輩帶個話。”
“什麽話?”他收起笑,神色嚴肅不少。
“明日他要與盟主決鬥,就在青城派。”說這話時我一直在留意萬千山的表情,他幾乎是不動聲色。
沉吟片刻後,萬千山扶半跪着的我起身,不知是否我的錯覺,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很重,“沖着萬某來的就好,萬某絕不連累衆派,你去給文清門掌門回話,讓大家無須擔憂。有我萬某在,必讓他有來無回。”
“是。”我恭敬地回了句,萬千山捏得我胳膊疼。
見我神情不對,他立刻松手。
我張了張嘴。
“你還有話說?”
猶豫了剎那,我忍不住提了個要求,“可否請盟主手下留情,留下兇手一條命。”
萬千山擡高下巴,站起身比我高大出一個頭,鼻翼兩側皺紋深刻起來。
在他發問之前,我匆促解釋道,“晚輩有兩個師兄在前日的交手中被殺,晚輩想親手捅他兩刀。”
走出門時我一背汗濕,不知萬千山到底信了沒有,不過,他終究是答應我這個不起眼的請求。
我開始害怕明日的朝陽,可朝陽還是在黑夜後,如期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