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奔命
次日青城派嚴加守衛,正午過後,在萬千山的勸說下,青城掌門方撤去警戒,就在同萬千山密室洽談之時。
青城掌門遇刺。
當場氣絕。
上百雙眼睛都在密室外盯着,卻無人發覺有人潛入,何況萬千山同青城掌門同居一室,只見得密室屋頂猛然爆開,二人劍勢如虹從屋中破出。
起先都以為是萬千山同掌門人切磋,定睛後才看清,那一黑一灰的兩條影子,其中之一是個蒙面人,銅帶系腰,戴着塊翡翠玉佩,長劍使得出神入化。
正是江湖傳聞裏暗殺各派掌門的黑衣人。
青城弟子趕入密室,随即傳出尖聲憤吼,有弟子難抑悲憤提劍便上,被萬千山的手下攔下。
我藏匿在人群中,聚精會神望着屋脊上時而翻躍時而交疊的兩個人影。萬千山穩坐武林盟主位多年,招式快得難以分辨。一個多時辰的纏鬥,屋頂飛瓦直落,二人躍出內院,如同驚鴻翻飛,靈活輕巧地在青城派排屋頂上飛竄跳躍。
我的掌心從熱汗直冒到冷汗涔涔。
師兄露了下風。
他很奇怪,無論被劍刺中多少次,身手都無停滞。就算萬千山這種絕頂高手都做不到,不過萬千山僅被刺中兩次,一在肋下,一在左腿。身形明顯看得出受傷時略帶的吃力,反觀黑衣人,萬千山出手極快,我目之可見,他身中至少五劍,姿态卻依舊行雲流水,絲毫不受阻滞。
二人游走近八百招。
猛然間萬千山巨劍刺入黑影腹部,将人釘在牆壁上。
我脫口而出的驚呼被群情激奮的豪傑的喊殺聲堙沒。
驚人的一幕出現了——
黑衣人擡腳踢開萬千山,自行将劍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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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清叱毫無受傷的凝滞,将巨劍掉頭,飛撲向被腿力踢得後退的萬千山,他一手長劍一手萬千山的巨劍,一劍對着頸部想飛旋下萬千山的頭顱,一劍直刺萬千山心口,想讓他無力回天。
千鈞一發之際——
蠢蠢欲動的江湖豪傑正要一擁而上。
那蓄力滿發的黑影,如正遨游長空的紙鹞被剪斷線一般,猝不及防地仰頭噴出滿口血花,從半空墜地。
落地之聲振聾發聩。
青灰地面被砸出千道細碎裂紋。
萬千山自半空躍下,穩穩停落在起不了身的黑衣人身側,冷冷睇睨,腳勾起巨劍緊握在手,“你同鬼醫穆輕蟬是什麽關系?”
乍一聽我的名字,我難掩震驚,這時候手被一直呆在我身邊的維葉握住,我鎮定了些,聽萬千山接着道,“穆輕蟬擅驅使毒蠱,若不是蠱蟲飼養你這具軀體,何以沒有痛覺?”
難怪黑衣人如此詭異,他根本不能察覺疼痛,自然不會因為受傷而停止攻擊,即便是高手,見對方要害被刺,都會掉以輕心。他就是用這種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方式逐一殺害正派掌門走到今日的?
他的蒙面被巨劍挑開,嘴角蔑然地飛斜,面色慘白與一身黑衣交映,在地上不過躺了這一會兒,青石地上的裂縫裏已淌滿血。
他猛側頭狠啐一口血沫,眼光掃過人群。
會被看到。
我下意識往後一躲。
已是來不及,他看到我了,嘴角笑彎的弧度含起三分詭異莫測,我緊張地拽緊維葉,他是師兄嗎……他會記得我是誰嗎?
正在心跳劇烈胸腔脹痛難抑之時,他掉轉頭,又嗆咳出兩口血來,挑釁地揚起下颌,“與前輩能戰近千招方落敗,算在下榮幸。鬼醫我不認識,不僅不認識,且未曾耳聞。既然是敗了,就任憑你處置。我沒有同盟也沒有指使,同三十二門派有宿仇,私人恩怨,不足為外人道。”
話音一落,一個略蒼老的聲音從人群裏傳出,三分疑惑,七分難解,“幹少莊主……為何是你?!”
黑衣人面上挂着冷嘲,淡漠道,“老不休,你胡說些什麽?”
蒼山派掌門德高望重,各門派弟子不自覺給這個身材瘦小的老頭讓路,他伸出雞爪一樣皺巴巴的幹瘦手指,黑衣人滿臉不情願,但此刻已經由不得他做主,老頭再三确認他的臉不是易容所得,而是真容。
淡得看不出的眉皺起,蒼山掌門聲色冷峻,“江湖各派與驚雷山莊一向交好,你父幹随雲同鄙人也是多年好友,家門不幸,竟出逆子。你滿手血孽,必得血債血償。”佝偻的老人起身打量萬千山的臉色,不失威嚴地施壓,“盟主說是否如此?”顯然已沒有給落敗的黑衣人辯駁的餘地。
萬千山不置可否,還沒開口,那老兒又道,“這孽障與穆輕蟬有同門之誼,既能得蠱術相助武功突飛猛進,想必能找出穆輕蟬那妖女。鄙人以此殘軀立誓,定将妖女碎屍萬段以告慰衆位掌門。”
蒼山掌門此時僭越,大有主掌局勢的架勢,如今兇手落網,各門各派自然更關心藏寶圖的下落,打算順着幹戚這根藤往上摸出藏寶圖來。
而我從癱在地上那人身上,看不出一點兒師兄的影子,神态表情武功與師兄無一相似。若不是他身上戴着與我錦囊裏收着的金麒麟一對的物事,我寧可不信他是師兄。
☆☆☆
已經是第五日,青城派的守衛稍有松懈。
渾身挾帶毒粉的我往靴中藏好匕首,春之與安情在青城派山門外接應,午後已經下山去了。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黑暗裏維葉的眼神格外炯炯,臨出門時候他拉住我,張了張嘴,他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故作輕松地笑笑,“想說什麽快說,要不就逃出去再說。”
“要是不能順利救出他,就先逃命。”
從來都是我對維葉下令,他是頭一次如此堅定不移地指示我。
“好。”
摸摸我臉上的面具,确定萬無一失之後,維葉緊拉着我的手,他掌心有汗。我用眼神問他還有什麽事,他卻不再說話,只是将我圈在懷裏,下颌在我發頂輕輕磨蹭。
埋頭在他懷中時候,我深吸一口氣,重重包圍,那黑衣人是不是師兄尚且有一絲疑問。此舉若是失敗,恐怕我的小命就要玩完。
但沒有退路。
我舍不下師兄,哪怕那人可能只是臉與師兄像而已。五日前我提出要救走黑衣人,維葉一語不發,終究還是同我站在一邊。
但掩護春之、安情下山分別時,他聽我說,若天亮時我還沒有現身,就立刻離開此處,無論如何把圖交給荀千雪。我是吩咐的安情,這筆財富,總要有人接手,最适合的就是荀千雪。春之不知道那圖是什麽,但也清楚,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爽快地答應了。
子夜之後,風聲激烈。
我和維葉趴在屋上等待時機,五日裏我們已經探得,子時後的半個時辰內弟巡邏的弟子們會有盞茶時間的交班,加上放出消息已有五日,未曾引得穆輕蟬現身,青城派已有些懈怠,派出守衛的弟子也不如前幾日武功高深。
依照記憶裏的印象從囚籠北面的高大石柱中取出鑰匙,維葉已将幾個青城派弟子悄無聲息地放倒。
一切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
深黑粗重的鐵栅欄囚禁着黑衣人,他雙手被鎖吊起來,足上拖着兩個沉重烏黑的鉛球。我手抖得厲害,一面窺看寂靜無聲的宅院四方,一面匆促地打開籠子。
猛然間鎖鏈一動,我聞聲還未做出反應,脖子就被鎖鏈套住了,整個上半身都被拖進牢籠,摔在籠中的……人身上。
“是你?”
我戴着面具,不知從何被黑衣人認了出來。
他低頭在我脖子裏一嗅,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自顧自道,“我記得你的氣味。”
真是屬狗的。
我從懷中扒拉出個面具,按在他臉上,一面從他懷中扭身出來,低聲而迅速地吩咐,“我是要救你出去,你不要瞎鬧。”
聞言他身體一顫,調笑道,“怎麽,想獨吞寶藏?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我不認識那個鬼醫,就算救了我,你也什麽都得不到。”剛得自由的手卻十分配合地将人皮面具拉展開來貼合在臉上,師兄的眉目隐藏起來,我心底裏也自在不少。
除下手铐腳鐐,我扶他起身,觸手摸到的都是血,忍不住眉心一皺。
“怎麽?心生不忍?你同那些人可是一夥的,別忘了,我不是你那什麽師兄。還是個少莊主,我只是個背負血仇的亡命人。你放了我,就是同整個武林為敵。”說這話的時候,陌生的人皮臉上噙着他習慣的冷嘲。
“我現在已經在後悔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後悔也來不及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真正露出笑,嘴角沒有一邊高一邊低,像個普通人那樣笑起來,心無芥蒂。
我先步出囚籠,這時猛聽見尖銳的鳥啼聲,宛如一道長音破開天際——
随即院外被火光照亮,刀劍拼接聲接連傳來,被人發現了!
“快走!你……”月洞門已被隐隐照亮,我心急地一回頭,只見黑衣人扶着籠門,捂着心口從囚車上猛一頭栽下來。
好像是砸在我心上一記重錘。
當時我的腦子裏唯獨留下了倆字:完了……
☆☆☆
青城派弟子調回山上警備,山門反倒只有四個小輩弟子把守。不得不說現在的我力氣真大,把黑衣人扛在背上一溜煙兒跑下山不費勁。就着道袍黑洞洞的寬大袖沿一甩,左右四個青城派弟子就被我揮得撞在山門石柱上半晌爬不起來。
我一面作揖道歉不是故意的,一面把肩上的黑衣人往馬車裏胡亂一塞。
慌亂中春之不停抓着我問葉公子呢。
我鑽出馬車又往山坡上回跑,果不其然維葉一力抵擋很是吃力,還好不知為何那萬千山并未加入混戰,追出來的多是青城派的小弟子。估計掌門人們前晚一頓胡吃海喝,這會兒正在紅羅帳暖度春宵,我拽起維葉的胳膊兩個箭步躍上青城派石門大柱上,足尖一點,一面尖叫一面身體不穩地落在馬車上,還好維葉眼疾手快扶住我,不然我肯定掉在車轱辘後頭去了。
“快走!安情!春之!使勁兒抽馬屁股!”我蹲着身,馬兒一聲驚嘶,維葉扶緊我,我們都緊緊抓着車蓋,維葉的手抓着我的手。
我們回頭一望,青城派弟子被收拾得東倒西歪,人也跑不過馬,又或是輕功不濟,總之沒一個敢輕而易舉追上來。
我們在彼此眼中,望見了火光,好像是交映着青城派弟子們一個個舉着的火把。
樹影婆娑随馬車颠簸在對方臉上,維葉的手緊握着我的,他一直沒有松手,直到翻下車蓋,站在車前接我也跳下去,我的手在他肩上搭了一把,這才發現他肩上受了傷,随即就把他掀翻在車廂裏檢視一番。
春之在外死活嚎叫要進來。
随着我丢出一包迷藥悄沒了聲息。
車廂內只有一點兒微光,維葉輪廓分明的臉卻似乎打了光,他低垂着臉說沒事。
我望着他卷長的睫毛略有失神,裸在空氣裏的肩胛瘦得讓人心慌,胸膛卻健碩寬闊,這個男人一路護着我,至今已經十三年,近五千個日夜。
大概我的手在傷口上停得太久,他局促不安地瞟了我一眼,嘴唇甕動。
還沒說出什麽,車廂內響起一聲痛吟……
我猛然間從維葉身上彈跳起來,幾乎忘了,黑衣人也在車廂裏!
暗光中他翻着眼皮看過來,臉色說不上好看,“前途未蔔,後有追兵,你們主仆二人,倒是很有分寸,懂得挑時機。要不要在下去車廂外,給你們騰地方?”
就有這麽巧,春之也從車外探進來個腦袋,嗲聲嗲氣,“奴家這兒有秘制的止痛藥粉,好用得很,給葉公子用。”她還真遞過來個細頸子的藍花瓷瓶,我拔開塞子聞了聞,确實是上好的傷藥。
“奴家只給葉公子用。”說着春之一個媚眼投過來,被我一巴掌拍了出去。
車廂裏的兩個傷者,一個歪斜着高傲地仰着臉,意思是你愛上不上。還有一個撇開目壓根不看我,光線暗還是看得出臉漲得通紅了不能再紅。
氣氛怪異得讓我下不去手撕他們的衣服——
上藥。
于是自顧自把藥粉丢在二人中間,草草丢下一句,“你們先處理一下,等有地方歇腳了我再給你看仔細瞧。別弄出大毛病來,尤其是你!”
最後一句是盯着黑衣人說的。
他還是歪着臉,眼光冷嘲,加上方才被他逮個正着,明明此人現在死活不承認自己是師兄,我卻有種紅杏長得出了牆的心虛感。
我這到底為哪般!
想着就忍不住氣悶地滾到車前去,把安情塞進車廂盯着他倆上藥,我從春之手上搶過馬鞭子,在空中轉的刷刷響,拍在馬屁股上卻很輕,刺溜就滑了過去。
春之身上的香氣靠近我,精明好比狐貍的眼兒媚絲絲一轉,暧昧的熱氣在我耳廓上搔,“怎麽,兩個都想要?那可不行,葉公子可是奴家先瞧上的。”
我白了她一眼,把馬鞭子丢在了她嫩生生的臉上,翻身坐到車蓋上去。我坐得高看得遠,回頭一望,青城派傍踞的那座山已有些依稀,月亮挂在山尖上,快要沉入陰影中。
而我總覺得前路茫茫,更不知要去何方,卻只能一步不停,因為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
我們一行同老鼠般行藏簡陋且匆促,日夜兼程離開青城派後,方向變得難以捉摸。
至少我認為是頗難找出規律的。
此前都是跟着索命貼趕路,現在因為不知道荀千雪他們到底被離朱送去了哪兒,所以我們是真正沒腦袋的蒼蠅,四面八方的亂轉。
幾次遇上截殺,卻不曾真正傷及我們的性命,到後來頗有點兒為了躲避追擊而胡亂前進的意思。半月之後,黑衣人依然湯藥不斷,我給安情的臉動了第三次刀,維葉傷得不重,加上人又隐忍,不似那個黑衣人時時高聲喊痛,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說的沒事了。
有次我實在不知稱黑衣人什麽的好了,他低着臉摸着腰間翡翠玉佩,聲線平平,“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你胡亂叫個阿貓阿狗的就是。你救了我我記你的恩,不過我确實沒有寶藏給你,我只有個人,你要可以随便拿去。”
這時候師兄的臉上挂着三分落拓五分失意,另餘兩分輕縱離別的潇灑。
我替他細細把過脈,他并未中毒中蠱,腦子也沒受傷,我瞧不出他為何會不知道自己是誰,似乎生來便不知道。
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死活不承認是師兄,讓我對着他也多些恣意少些尴尬。有天傍晚他披着件寬大的灰袍子蹲在門框上瞧自己掌心,瞧得分外出神,我走近一看心就咯噔了,他攤在掌心裏的便是那枚麒麟。
忍不住連藥碗都打翻了匆匆跑掉。
我實是對他無話可說,也無從說起。
好在他渾不在意,起初還嘲我幾句說我是為了獨吞寶藏,但某日他喝完藥,遞還給我藥碗時,我木着臉跟他說了句話,“我便是穆輕蟬。”
他微錯愕,随即莞爾,像找到了同道中人,“你也是個亡命徒。”還猝不及防地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他的牙齒總那麽尖,咬人不倦。
我推開他也跌碎了碗,他已然袖起了手走遠,仰起的臉沐浴着深重紅光。
唯獨頭疼的是,無論落腳在客棧還是民居,春之都會從肩膀上剝下半幅輕紗,含着朱紅一點唇,邀請別人品嘗。
有時時運不錯,這一嘗就能換來不少銀子。
春之唯一的底線是,不同人過夜。
最多一次僅僅在她那張萬人嘗的朱唇上蜻蜓點水,便換來兩片金葉子,足可當我們好一陣的車馬吃住了。
我們一徑靠在闌幹上對着春之喟嘆搖頭。
春姑娘則斜倚着門框,拉扯起半褪的霧蒙蒙輕紗,其實根本沒有遮住雪白的肩膀,倦眼惺忪地親了親那片葉子,十分不甘心地交到我手上。
現在這一行要麽是傷員要麽是……
特殊的姑娘。
所以所有大事一律歸我打點,花錢這種事尤其大,所有所得都要上交,所有所缺都歸我統籌決定要不要添置。
金燦燦的葉子上印着兩片銷魂唇印,春姑娘戀戀不舍地望着它們,不無遺憾地點評這次的愣小子那個輕飄飄的吻。
“多情自古空餘恨,那少年郎就是太過年輕,要是換了奴家有兩片金葉,何必換姑娘的一點朱唇呢。去有名兒的樓裏點幾個上好姿色的姑娘服侍一晚豈非妙哉。唉……”她幽幽一嘆,轉眼睇睨,“他連舌頭都沒敢伸……”
“……”
這還不是那少年郎最凄慘之處,本說好明日還來,大概會帶來祖傳的玉佩還是指環,我們春之姑娘大發善心放他一馬,第二日天色未明便催促我們上路。
晨曦微光中,春之一襲薄衫坐在我身旁,望着遠方将升未升的一輪紅日,神情難得有幾分肅穆。
“穆大夫,你說将來這小子成親,還會記得奴家嗎?”
不知為何我有點兒難過,把那兩片金葉子原封不動塞到春之手裏,鄭重非常地對她一點頭,“會的。”
春之紅豔豔的嘴唇一勾,我不知道她是高興我的回答,還是高興金葉子,只是記得她那個神情,微颦眉,有說不出的悵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