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傾盆大雨
就在我們沒命亂逃之時,十八門派中除去在萬千山眼前被殺的青城派掌門,又死了三個。萬千山不知何故,告天下英雄說被抓住的兇手,驚雷山莊少莊主幹戚在被人救走的第二日已被擒回。
我這才幡然醒悟,幾次截殺我們卻從未真正下黑手的一路人,未必就是正派。既然幹戚沒被劫走,正派自不會追殺我們。
那到底截殺我們的是誰。
在這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之前,我自是盼着那波人再來的,可奇了怪了,這波人在最近的一月裏都未曾現身。
黑衣人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命維葉嚴密監控他,後面的三個門派掌門,可以确定不是被他所殺。
而問他可有什麽同伴,不知他是裝傻或是真的,人歪坐在樹上,一條腿耷拉着詭異莫測地問我,“什麽是同伴?”
我無言以對。
他又問我,“我沒有同伴,只有手下,現在我的手下都死光了。”
我張了張嘴正要再問,他眼珠一轉竟就猜到我想問什麽,斬釘截鐵地回我,“沒有人指使我,我想殺他們報仇,就殺了。”
我斟酌半晌,手中的藥碗禁不住打顫,不停在心底裏默念,他不是師兄。
等鎮定下來一些,我才仰望他道,“你說的血仇,是什麽?”
他現在不蒙面,仍是一身黑袍,袍子上有幾朵紅色暗花,嘴角還是喜歡一邊挂起,異常邪魅。
“你想知道,我就不說。”
藥碗抖了下,半碗都灑在了我的手背上,反正問不出什麽,還總惹一肚子氣,我于是轉身要走。
這時候他疏淡的聲音卻從樹上飄了下來,哀傷得令人想到一地孤寂的白霜——
“他們逼死了我唯一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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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腳在地上生了根,半晌後聽自己幹得發澀地聲音問,“她是誰?”
“她呀……”濃濃懷念從聲音裏透出,随即那人發笑起來,“可笑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連模樣也不記得。不過——”他一頓,又道,“這個小麒麟是她留給我的,我一直戴着,想着哪怕我認不出她,她也該認得出我。時至今日,尚且無人與我相認,我真懷疑……這麽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
“咣當”一聲我手上的藥碗落地,匆忙而局促地低身撿起,尋個借口迅速溜走。
☆☆☆
佳偶天成。
珠聯璧合。
缺了腳的金麒麟映着微薄燭光瑩瑩生輝。此時有人敲門,我應一聲問是誰,手忙腳亂地把麒麟收好塞在被褥裏。
來者是維葉。
我松了口氣,一面讓他進來坐下,一面問他有什麽事。
窄緊的黑袖口紮着,維葉沒急着說話,細細打量我一番,我忍不住臉皮有點兒紅地問他怎麽了。
“看看你……”他尴尬道。
我忍不住抿了抿嘴,給他倒杯茶,捏着茶杯把臉遮去些,等他再開口。
“我試着聯系了一下清苑和千雪樓,還有些暗子可用,不過,你要再制一些蝕心的解藥,這幾個月沒有解藥,底下許多人要麽離開自去尋醫,要麽不堪其苦……”
這茬我早已忘記了,聽維葉這麽一提,那便是還有人可用,自然爽快答應下來。
“荀千雪的影蹤,也略浮出水面,我推測青碧同他應該是一道的,南楚睿王已經發出告示懸賞江湖俠士幫他尋女,說可能在嶺北一帶。”
“那是要北上……”我略一沉吟,又問,“此話有幾分可信?”
維葉眉峰微蹙,“朝廷只是不便出手,睿王尋女心切,想必該有可靠消息才對。只是想讓江湖人自去同江湖人商量,将他的女兒帶回。應當錯不了。”
“那……那三個被殺門派的掌門是怎麽回事?”
“同此前手法差不多,黑衣人……”他剛出口,就瞟了瞟我的臉色。
我臉色大概不好看,“他不是什麽黑衣人,就是師兄。”我已有九成九把握,那剩下的一點兒是不知道他為什麽什麽都不記得,武功也今非昔比。
維葉眉頭都不曾多動一下,其實看見那張臉,都以為是師兄吧……不過是我一個人不肯承認。
“少莊主和我們在一起,所以我推測,他在其中只是一顆棋子。”維葉話語沉穩,想必已有什麽證據,“你可記得當初死掉的玉昆掌門。”
“嗯。”當然記得,她還遞了帖子想讓師兄去做客,結果花魂早隕。
“我抱她從望仙樓出來時,略察看了下,她渾身筋脈盡斷,并無致命傷口。應當是被人近距離以極強內力震斷的,當時望仙樓一片混亂,爆炸突如其來,事後一直沒有查出兇手。”維葉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留下時間讓我去思索。
“蒼山派發的英雄帖,此事最該是由蒼山派去查。”我沉吟片刻,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劃,寫下蒼山和萬千山,“當時離玉昆掌門最近的兩個人是蒼山派掌門和幾個弟子,其次是萬千山和他的手下,爆炸從望仙樓頂而下,震耳欲聾。場中騷亂,無人留意中心的幾人,都各自逃命。最有機會下手的就是這兩派,論內力深厚,首推蒼山掌門和萬千山。如果是這兩人當中的一人動手,玉昆掌門大放厥詞要代替盟主之職,最有動機的是萬千山。若是萬千山動的手,那蒼山掌門為何不借故将萬千山從盟主位子上拉下來?”
維葉點點頭,也蘸了茶水把蒼山抹去。
“沒有查出兇手可能是去查的人想包庇兇手,而我趁在青城派時曾假借文清門人的身份去蒼山派打聽,無人聽說掌門人下令調查玉昆掌門之死。更有一則奇聞……”他頓了頓,眼神深邃,顯然要說的話極重要。
“蒼山掌門帶去英雄會的幾個弟子都是門派中最得力的,卻有去無回。掌門人說是幾個弟子在回程染了重病,不治而亡。蒼山派中盛傳杭州此地不祥,也有人心生懷疑,但掌門回到蒼山就先行閉關,等出來時,此事已淡了下來。”
蒼山派這麽反常,可能那幾個弟子真的已遭不測,卻不是因為重病,而只是為了滅口。
“青城派群龍無首,派中事務唯盟主之命,所以萬千山說少莊主還在他手中,就是還在他手中,現在他也已經離開青城派,衆派怕發生意外,又應蒼山掌門之邀,都入住蒼山。那三個被殺的門派都是在去蒼山的路上被殺的。因為此事,有人質疑萬千山兇手是否還在他手上,萬千山當着衆豪傑的面将囚籠示人,裏面關着的,确實是少莊主無疑。”
我忍不住眼睑一跳,慌忙按住,不解道,“師兄不是在我們手上……”
“玉昆門當日也在,那個慈溪……你可還記得?”
我點了點頭,“就是那個要替自家掌門讨回公道的冒失鬼?”
“正是。”
說了這麽會兒話,維葉嘴唇幹得發白,我倒了杯茶讓他潤潤,不着急着說,他接過杯子去,大概是無意中碰到了我的手指。
頓時臉皮全紅。
我忍不住一笑,“你怎麽就這麽容易害羞,我摸摸看,心跳得慌不慌。”我作勢就去扯他的袍子,本以為他是一定要避開的,不料他站在原地一副随便你的樣子。
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臉皮接着厚下去,只得道,“不鬧了,你接着說。”
長睫垂下在眼睛上一掃,掃得我心慌慌的。
維葉一板一眼地接了下去,“當初玉昆門因為交出一樣寶物才加入衆正派,玉昆掌門在武林盟主眼皮底下被殺,萬千山未曾提要為玉昆掌門讨回公道,群雄令也未發去玉昆門。這個慈溪,當着衆豪傑之面,提出要萬千山把長冥燈歸還玉昆門,如此一來,玉昆門就肯自立門戶,不再倚仗正派威勢。”
長冥燈……
我還有點兒印象,當初在望仙樓,坐在隔壁的彪形大漢流着哈喇子跟我說這個,大概是想着玉昆門前任那個花容月貌的花容娘子,一時沒控制好情緒。
“說長冥燈可以操控傀儡,哪怕是死人都行。”我還駁斥那家夥,畢竟若是如他所說,長冥燈的煙氣能攝人心神,死人怎麽吸得進去。
“正是。”維葉聲停,面上也顯出疑惑,“這種邪門之物,萬千山率領正派,本是絕不該沾染的。結果他不肯交出,反叱令玉昆門下山,蒼山派弟子将玉昆門那群女弟子趕了出去。”
我細細咀嚼這幾句話,越想越覺得怪,越怪越是想,卻想不出個所以然,畢竟長冥燈我們誰也沒見過,它的功用不過是傳聞而已。
就在我和維葉覺得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老熟人找上門來了。
“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來,我和維葉都是一愣,他握住了腰間的劍,我則拉過包袱卷來,手也搭上了冷冰冰的劍柄。
“別躲了穆輕蟬,我知道你在裏面。”
是個女聲……
我愣了愣,示意已在門邊的維葉打開門。
圓乎乎的一張臉從門縫裏完整起來,猛一把推開門,大步跨進來的紫裙女子,竟然正是慈溪。
☆☆☆
當慈溪在我屋子裏喝光我所有的茶水并且吃光所有的糕點之後,我心疼無比地叫維葉拿銀子下去給她買些吃食來。
慈溪擦髒了一盆水,才從灰頭土臉裏恢複出白皙的顏色,還臭美地從我包袱裏拿出菱花鏡照來照去,把頭發拆了又梳起,才拿正眼一看我,“你倒會躲,如今你這鬼醫可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要找你不容易。”
“呵呵……”我幹笑了兩聲,“對啊,過街老鼠還有人找,不知那人是不是眼神兒不好。”
“你……”她臉騰地漲紅,站起身打算拿我的菱花鏡砸我。
我細睨起眼,威脅道,“你要砸了我,後面的事就不必說了。”千裏迢迢來找我,看她樣子也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有事相求,這種眼高于頂的丫頭又怎麽會自甘作踐。
雖是收起了鏡子,慈溪卻磨磨蹭蹭半天不說話,我等得不耐煩,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正要開口問她,門邊上傳來個聲音——
“姓穆的,我有事問你。”
我心裏一咯噔,正要把人撲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慈溪嘴巴張大得讓我想給她塞個雞蛋,只聞她怒聲道,“萬千山這王八蛋,他騙了全天下豪傑!”說着就沖過去想抓師兄,師兄哪兒還是從前,一閃身連片衣角都沒讓她碰到,袖手倚在門框上,眸光危險——
“這又是誰,姓穆的,你是不是就愛一路撿破爛玩兒。”
自從他聽說安情和春之都是無奈之下我只能任其跟着的人,就沒完沒了嘲笑我撿破爛。
我忿忿不平反擊道,“你也是我撿來的。”
“是我逼着你撿我來的嗎?別忘了,是你讓我快走,我勉為其難不好拂你面子才跟來的。”他活動活動手腕,格吧格吧響的骨節聲大概是要動手。
“慈溪,你過來!”我色厲內荏地把那個一臉疑惑還想說什麽的慈溪拽到身後,仰起頭把臉伸到他跟前,“又想打人?我供你吃供你穿給你找地方住給你煎藥吃,你想打人,就打我吧,這小丫頭我要留下。你要是看不順眼,就先殺了我。”
師兄讪讪地放下手,低聲咕哝,“我什麽時候說要殺人了,這不躺久了活動一下關節。”
他方才一閃而過的殺氣,分明想取慈溪性命。我也就不戳破他了,反正現在他也不能算個人,有人不記得自己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卻偏偏記得自己要報仇的嗎?
話音剛落,他一閃身,就到了桌前,閑閑地坐下,翹着腿問我,“你什麽時候跟着我走?”
我正咽口水,一時沒控制住,咳嗽了起來,嗆得滿臉通紅,“我什麽時候說要跟着你走?”
“你沒說過。”他理所當然地晃着腿,“可我說了。我說了的事,就得辦到。”
“你這人講不講理,你的命是我救下的,現在也是我養着你,就是要走,那也得有個誰跟誰的主次先後吧。”現在不正是他跟着我走嗎?當然我要提醒他的不是這個,而是讓他打消這種突如其來毫無意義的念頭。
“不是……他上次在望仙樓把腦子砸壞了嗎?”慈溪指點着自己的腦袋問我。
“你閉嘴!”我和師兄同時開口。
慈溪安靜了。
“就是要分個先後,所以應該你跟我走。”他執拗道,認真地揪起了眉心,手指在空氣中虛抓,像握劍的姿勢。
我險險掃一眼桌上的包袱,我的劍藏得很好,他沒發現。
“你打算走哪兒去?如今江湖中沒人不在找你,等着殺你,你是武林公敵,還打算招搖過市?”
“我要殺的人還有……”他歪着臉想了下,眨着眼認真道,“還有十八個,他們分布在各處,你不跟着我,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報完仇?”
毫無邏輯的話說來倒理直氣壯,好像他報不了的仇都要算在我頭上。我忽又想起他坐在樹上那句無比落寞的,“哪怕我認不出她,她也該認得出我。時至今日,尚且無人與我相認,我真懷疑……這麽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
心底裏禁不住一軟,不過這不是該軟的時候啊!
我把臉一肅,“給你麒麟的人沒有死,你這仇不用報了。”
師兄整個人都沒了表情,“你說什麽?”
我走前兩步從被褥裏摸出那個錦囊,再從錦囊裏翻找金麒麟,慌亂中反倒摸了好半天才摸出來,金色剛露出一角,就被近在身前的師兄一把奪了去。
他腳步虛浮,後退兩步,一面退一面摩挲腰間的細繩,将自己那只拿起來細細比對,嘴巴裏喃喃的,“缺了一只腳……”
“離朱弄的,他也死了。”
“不對……不是這樣……她已經死了。有很多人要殺她,她被追下索橋,我沒能救她。驚雷山莊莊主攔住了我,她在我眼前掉下去,一句話也沒留下。她對我無話可說。”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眶充血,像是會随時眦開。他看着我,也沒在看我,越往後退離慈溪越近。
我忍不住一聲大吼,“慈溪你出去!”
不用我說,她也正有此意,拔腿就想跑,還沒來得及跑出去,就被師兄抓住了後脖子。
“壯士饒命!不管我的事啊……”慈溪帶了哭腔。
我忍不住出掌,趁着師兄與我對掌分心,另一手方一松,慈溪立時就像只兔子跳起來奔了出去。
“師兄……你是我師兄啊……我沒死。”我幾番哽咽,總覺得說不出來話。
他赤紅着眼,眼珠子晶亮的汪在水中,“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他陡然發怒,淩厲掌風幾乎将臉割開,卻堪堪停在我目前。
我張了張嘴,盡量鎮定下來,勉力擠出笑來,“這對兒麒麟是我從寒虛宮順出來的,本來要用來抵房錢,你用塊玉佩換下來的。此後我們一人一只,我的是佳偶天成,你的是珠聯璧合。那時我們在杭州,西湖上,你還記得嗎,我們坐在樹上,看湖水澄然,你哄着我要叫你夫君……”
“我不記得。”他飛快生硬地打斷我。
我猛然失聲,剎那錯愕看在他眼底裏可笑極了,他神情嚴肅地低着臉,直愣愣盯着兩個麒麟兒,又看看我。
他看我那一樣,像要把我的心剜出來看看,我說的是真是假。
我禁不住一哆嗦,“那你記得什麽……”
“記得她死了。”他還是不承認我就是那個人的。
我心裏五味雜陳,師兄接下去的話,讓我更加心酸難遏——
“既然沒死,為什麽不來找我,那麽長時間為什麽她都沒來找我,沒有人來打聽我的下落……”他把玩着麒麟,猛地掌一收,逼視住我,“她既活着,為什麽不來找我?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做了許多壞事……”
“我沒有騙她,我真的是去找她的,她疼的時候,我比她更疼。可我不能随随便便叫出來,我有許多話說不出口,驚雷山莊說,只要我能繪出機關圖在密道中藏好炸藥,就放她一條生路……我沒有力敵各大門派的武功,沒辦法護她周全,但驚雷山莊都同意要放她一馬了……在緊要關頭卻又反悔。”他猛咬牙切齒,“所以驚雷山莊上下都該死,那些逃出去的弟子,我也一個都不會放過……”
“同伴,我曾經有一個,因為不忍見同伴慘死,讓她誤會,誤會至死也沒有原諒我。同伴于我,究竟有何意義?”
“我殺了這麽多人來為她報仇,你說她還活着,那我殺的人算什麽?”
他越說眼神越混亂,高大的身形幾乎難以站穩,搖晃了兩下,金麒麟從手中滑落在地,他彎腰去撿,極吃力地難以直起身,“她不可能活着,她要是還在這個世上,為什麽不來找我……”
金麒麟上沾了水,壓抑而痛苦的聲音從他深埋的掌間漏出來,“她一定是死了,否則不會不來找我。”
屋外一聲驚雷,稀裏嘩啦的大雨傾盆如蓋。
作者有話要說: 诶呀,夏天是該有雷雨的……
這幾天到處都霾,照顧好身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