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蒼山月

客棧房間同我走的時候一樣,靜悄悄的。我琢磨着不應該啊,進來之前把劍都拿在手上了,擔心師兄什麽都想起來以後會不是人,結果并沒有。

于是我就先不回自己屋子,去師兄那裏看看。

屋裏很暗。

他睡着,呼吸勻淨,本來只想确認人有沒有醒,這會兒卻忍不住蹑手蹑腳到了床邊,沿着床坐下。眼睛适應了黑暗,能望見師兄的臉。

俊逸的,剛硬的一張臉。他從來是板着臉訓別的師兄,嘴角下拉一臉嚴肅,行事認真一絲不茍。若不是失了憶被送到我處,大概這一生他都很難知道,什麽是邪教,什麽是巫蠱,什麽是身不由己。

當初他下山時,我在山頂窺他打馬遠去的身姿,想着或許死生不複相見。少年人,江湖老,豈料那麽快又見到他。

并非所有重逢都是緣分,也可能是劫數。如今,師兄的劫難結束了。

待我回過神,我的手已經掠上他的鼻子,輕輕刮過。他睡得很沉,我又摸了摸他的額頭鬓角,那雙眼,寂靜漆黑如同黑夜,又十分倔強。

恍惚中仿佛總是濕漉漉的,像溫順高大的雄鹿,說不出話,所有情緒都汪在眸中。

在師兄屋中呆了會兒,我也就回自己屋子了,确認了圖還在,抱着劍和衣便睡。我又做夢,夢見許多交叉的片段,小時候在驚雷山莊的日子,是我最輕松快活的。師兄們練武,一大早就滿嘴呼喝聲把人鬧醒。

我便趴在窗戶上,把窗戶罅開一條縫,偷偷看他們。那是我不屑正大光明看,怕師兄們害羞,我照顧他們的顏面。

大冬天的一群小的十二三大的也不過十五六的師兄,趁師父不在,練完功跳下河就去洗澡。那麽冷的河水,一個個凍得臉孔通紅,因為冷,只好不停搓皮肉,你給我搓,我給你搓,不一會兒有人發現了我。

我本就是不躲的,大大方方站在河岸上看。

“小師妹來了!”有人一嗓門兒吆喝。

其餘師兄跟着起哄。

“來找大師兄的吧?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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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穿衣服的大師兄,轉過身來一見是我,愣了愣。随即毫無防備地從水中擡起半身,雖說我年紀小,但也早知道男女有別。

幹戚就那麽傻不愣登,赤着膀子露着常年練武出來的精壯胸肌,問我來幹嘛的,可是師父回來了。

我不懷好意地把他從頭發到水面打量個遍,我最喜歡師兄哪兒呢,我說不上來,就是喜歡。像我喜歡吃糕點,那麽多種糕點,味道也差不多,不就分個鹹甜,我卻能清楚說出我喜歡的是哪幾種。

自來便喜歡。

吃第一次就喜歡。

過會兒師兄又問我來幹嘛。

我不懷好意地把眼睛一睨,“來偷師兄們衣服來了!”

等他們一個個反應過來,我已經把樹杈上的衣服都搜羅起來玩命往坡上跑。聽着師兄們在身後的怪叫,我在坡頂上回過身叉着腰,得意洋洋地沖他們扮鬼臉。

再後來我的夢變了,師兄發現我拿活人煉毒,我還是不要命不要臉地承認了,打小我幹壞事就不避着師兄,一開始我想知道,到底我有多壞有多糟糕,師兄才會撇下我不搭理我。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其實害怕被撇下。那時候已然來不及,師兄下山去了。

我每月回驚雷山莊,想蹭家書看看,無數次想問回來送信的小童,有沒有給我的。

出征幾年,他沒有寫給我只言片字。

師兄失憶了,這于我既是歡愉也是痛苦,我放肆對待他,做我想對他做的所有事,我享受被他依賴,一面逗弄一面心疼。離朱打斷了這種甜蜜而痛苦的游戲,生死交迫,不能由着師兄傻下去。

即便在夢裏,我依舊能清楚感受到看着師兄一天天好起來,我心裏有多害怕。他原諒了我,還說喜歡我,驚雷山莊月下樹上,杭州西湖歪脖子樹,沉穩的大師兄在我跟前成了個要糖吃的孩子,毫無往昔沉穩古板。

他抱我一下,就要我也抱他一下,他親我一下,就要我也親他一下。好像一遍一遍确認,我們心意想通。

最甜蜜不過兩情相悅,我想要吻你當時,你也想吻我。

再然後他什麽都想起來,就忍不住逃了,我遍尋不得,只能借助離朱幫我找。離朱也可惡得實實在在,将軍府裏,那個鳳凰浴火的女将軍,是師兄忘了的。我不知道他們經歷過什麽,但他們生死與共。師兄寧願陪她死,也不願意讓我救。

我也失憶了。

我不想記得,如果知道後面會發生這麽多事,我一定會在師兄來寒虛宮的時候就趕他走,一念不忍,一念太貪,終成大錯。

☆☆☆

從夢境中喘着大氣醒來,在床上呆坐了會兒,我擡手一抹,鬓角全都濕了。陽光從窗外照入,在地上打出明亮的方格。

睡個覺跟練了一宿拳似的累得慌,剛漱口抹臉完,就聽好大一聲動靜從隔壁傳來。

隔壁一邊住的是師兄一邊住的是維葉,聲音是從師兄房間傳來的,我頓覺十分不妙,忙跑過去,敲門也沒人理,片刻後維葉趕到,幫我把門撞了開。

屋內桌椅歪斜倒了一地,擱牆角的大瓷花瓶也碎了好幾個。窗戶是開着的,師兄是從窗戶跑了。

從窗戶望出去,我隐約看到個瘋跑的人影挺像師兄,二話沒說就從窗戶也跳了出去,引得街面上的人一陣亂叫。

起初師兄跑得很快,我在後面不停叫他也沒能讓他停下,穿過街市,閃入叢林,樹葉搭在臉上噼裏啪啦的,他跑得太快,我輕功不太好,怕跟丢了地腳下不停。

嘩啦啦的水聲越來越明顯。

叢林的盡頭是一挂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肆意流淌的溪水被劍氣斬斷。轟然之聲不絕于耳,我終于是從亂七八糟的樹葉子裏脫身出來時,看到的就是橫七豎八慘不忍睹的碎石飛濺滿地,師兄緊握着劍,對瀑布亂砍一氣。

“師兄……”我猶豫地叫了一聲,迅速被瀑布落下的水聲吞沒。

他走進溪水裏,還好水不太深,最深處也不過沒過腰際,我本來是要把人弄上來的,走到河邊被濺了一臉水。

劍劈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在內力下像被炸開似的撲面而來。水霧氤氲着将師兄包裹完全,他站在瀑布前,仰臉迎着自上而下奔流的瀑布,猶嫌不夠地往裏走,朝着瀑布。

“師兄!”我叫了一聲。

他也不聽,輕描淡寫地看了我一樣,繼續朝裏走。

瀑布高足有三丈上下,這麽走過去還不給水劈沒了。他垂着劍,手臂不停擺動,走路的姿勢十分吃力,起初走得很快,但漸漸就像失了力,他停在瀑布水簾前,渾身濕透地回過臉來看我。

水珠瀝瀝沾得他滿臉都是,模糊的眼遠遠望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動了腿,朝他走去,不受控制地想走到他身邊。

他的目光猛從我身上挪開。

我往前跑了兩步,使盡全力喊他,聲音還是被巨大的瀑布聲堙沒。師兄走進瀑布水簾裏,我頓生出錯覺,可能抓不到這個人了,于是不要命地往前走,水流把身體一次次推開,我站不住身地好幾次跌在水裏,嗆了好幾次水以後,才抓住河底的石頭,勉力直起身,再往水簾裏走。

轟鳴聲讓世界歸于虛無。

我好像聽到有人叫我,站在水簾前的強大震蕩和劈頭蓋臉的水花讓我不能動彈,我循聲望過去,恍惚看到是維葉。

好像是冬天裏,面前有一大盆水,猶豫着要不要把頭紮進去。我簡直不能聽清維葉在喊什麽,水流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我抖着嘴唇,眼睛快睜不開了,渾身重得像鐵塊一樣。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師兄在裏面。

好像如果不走過去,就再也見不到了。

就在我覺得腳重如同灌鉛無法多邁出一步時,一道水柱從瀑布內飛出,随即黑影掠出,我凍得不行的身軀被勾住腰,沒等我回過神,已被帶離嘩啦啦的瀑布。

太陽曬在身上完全沒有帶來暖意,濕衣服粘在身上很冷,我凍得直哆嗦地由着維葉給我脫鞋。衣服也脫到最後一件小衫,我抖着嘴唇僵硬地擡頭看他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裹住我。

維葉一句話也沒說,把袍子給我系好就起身,手上的劍猛向把我帶上岸就遠遠面朝瀑布站着的師兄刺去。

兩個人出招都很快,我牙齒格格作響,喉嚨裏卻像火燒一樣,抓緊了袍子不出聲。

師兄需要和人打一架。

他一定有很多情緒,憤懑,不甘心,對自己的厭惡。維葉挑起他的怒火,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給了他個出口。

時間在兵器交接聲裏流逝,最終兩個人都力竭地癱在地上,師兄先拄劍站起身,他朝我走過來了。

我心裏頭亂得不行,他張了嘴,要說話了。

我猛地站在石頭上,力圖與他視線持平,急切地打斷他本要說的話,“這事不怪你,幕後黑手是武林盟主萬千山,我們得找他清算這一筆。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自責……”

本來我是要說得理直氣壯的,卻在師兄寂靜無聲的凝視裏,低下聲去。

“我……”他剛說一個字,猛抱住了我。

我呆愣愣地渾身僵硬着站直了給他抱着。

“你怎麽就這麽傻。”半晌後,師兄像在問我,手揉着我的腦袋,我能聽清他激烈跳動的心髒和血脈裏奔湧的憤怒。

“我都成這樣了,你還救我做什麽,為什麽……不讓我被處死。我罪有應得。”他字字斬釘截鐵,“殺了那麽多人,弑父殺母,我罪有應得。”

簌簌的葉子響在耳邊不知疲憊。

師兄像累極了地把腦袋擱在我肩膀上,“你怎麽不讓我死。”

我張了張嘴,推開他一些,忐忑不安地念叨,“都不是你願意做的,你不知道長冥燈有多邪門,你發起狂來簡直不像個人,刀劍砍在身上都不知道痛。”

“我都……記得。”

我懵了地看着師兄,沒太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緊閉着的眼睫顫個不停,本來攬着我的手也有些抖,“我記得刀劍砍進別人身體的感覺,記得爹的血噴在我身上,記得刀插進他已經斷氣的身體裏是什麽聲音……我還做過別的,有個小派掌門,我都不認識他,我把手直插進了他的胸腔……”

“別說了。”我生硬地打斷師兄。

“我爹,我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要好好活着。當時我還覺得這個瀕死的男人頭腦不好,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他一命嗎?”師兄的聲音低沉得像抽泣,我摸了摸他的臉,是幹的。

很難形容那是什麽樣的表情,既想笑命運不公,又想哭只能被操縱。

我說不出安慰他的話,無論說什麽,他都是殺父兇手,還有驚雷山莊的一百多條人命,其他正派掌門和弟子。

師兄語速飛快回憶殺過的人,他們最後的表情和說過的話,表情漸漸平靜,等他停頓下來,聲音在我喉嚨裏堵塞片刻,方才肯滾出去——

“你不想殺了萬千山報仇嗎?”

師兄擡眼看着我,他眼底寂靜得想死去了一樣。

“他用長冥燈控制你殺了那麽多人,不為你自己,就算為了莊主,你也得殺了他報仇。”

我已經沒什麽資格稱幹随雲是師父,師兄歪着臉看我,一絲苦笑漏了出來,“那天晚上我爹還和我說起,收養你,是看着你父親是寒虛宮宮主,等你長大,必可攪得寒虛宮天翻地覆,你才是寒虛宮正經的接掌人。你以為你煉毒煉蠱他不知道嗎?是我爹放任你如此,你輕而易舉從書房得來的毒蠱醫書,都不是什麽偶然。”

“他雖然有意引導,但是我自己選的路,怪不到莊主頭上。他于我,也确實有養育之恩。還是你沒有把握殺得了萬千山?我可以助你……”

我的話被師兄截斷,“這個人我會殺。”

我心裏松了勁,報仇有時候是讓一個人生存下去最好的辦法,“你爹生前最大的心願,無非是獨步武林,将驚雷山莊發揚光大,滅了寒虛宮是大功一件,他有號令群雄的野心。你要是能繼承他的遺志,他一定不會怪你。”

手被緊緊攥住了,我低下頭看到師兄骨節發白的手捏着我的,“你跟我一塊兒嗎?”

他靜靜看着我的眼,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我回答,眼神沒有大的變化,似乎無論我說什麽,他都是知道的。但手卻握得很緊,緊得我手都疼。

“我不是正派中人,我爹曾是寒虛宮宮主,我是穆冉風之女。”說着我爹的名字,我好像底氣足了些,雖然舍不得,但我字字肺腑,“驚雷山莊,也是逼死我爹的兇手之一。如今莊主已死,我與驚雷山莊應當再無瓜葛。”

一笑泯恩仇,說的多輕松,我笑不出來。我沒有深思熟慮過和不和師兄在一塊兒,但是他問我的現在,答案卻在心裏呼之欲出。

正午的陽光包裹着人渾身都溫暖起來,我輕輕掙開師兄的手,望着我的過去,和曾經渴盼的将來。

“若我有生之年,得以號令群雄,必然一統正邪兩道。現在我能為你做的,只能是不再讓人追殺你。”

我看不出師兄難過不難過,但我是難過的,我問他,還能不能再叫他師兄了。

師兄摸着我的頭,勉強卻還是笑了,“我是你一輩子的師兄,你想我了,随時回驚雷山莊來,你的房間,永遠都在那兒。”

踏上去嶺北的路,我身邊少了三個人,師兄、安情、和慈溪。我坐在車前和維葉一塊兒趕車,天上沒有月亮,我看得津津有味。

後來困了,維葉把手伸過來,将我的腦袋按在他肩膀上。我才覺得脖子有點酸,眼眶也酸,咬着他肩膀的衣服默默哭了會兒。

我不應該是難受的,但後來卻因為難以自控把維葉的肩膀都咬出了青印,他悶聲不吭,只是陪着我看連半顆星都沒有的天。

馬蹄聲“得得”揚起的沙塵,将蒼山朦胧的影子遠遠抛下。

作者有話要說: 啊,還是晚了點兒,見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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