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同命
一路往嶺北行去,眼前景致漸漸改換,空氣變得幹燥寒冷。
即使是盛夏,也完全沒有繁花似錦的跡象,遍地衰草因缺乏水分而幹枯。客棧也改換了風貌,不是花鳥镂刻的木質閣樓,而是磚石圍成,形似堡壘。
我一直不明白春之為什麽執意跟着我們,春之又靠在客棧門口招徕客人了。即使在放眼而望不見春色的北方,她的風情萬種也完全沒有被掃興。
這天到黃昏還不見維葉回來,我就有點心裏發慌。
戌時過後,客棧裏來往的人變得稀少,隔壁門開,五大三粗的一個壯漢從裏頭搖晃着步子走出,撞見我面無表情的臉,不知道是被吓到,還是因為做見不得光的事而紅了老臉。
春之還沒從裏頭出來,就聞一聲嬌滴滴的,“穆大夫要是擔心,就自去找找,別在奴家門外晃來晃去打攪生意。”
話音剛落,春之走了出來倚在門邊,将滑落下肩膀的薄紗拉到頸邊,從精致凹陷的鎖骨蔓延至下巴的種種痕跡,都顯示着她的不加節制。
自從那個給她金葉子的少年被撇下,春之愈加無所謂的放浪起來。
她時時蕩漾的秋水剪瞳中藏着心事,在靠近嶺北後更加明顯,從來一絲不亂的堕馬髻也無心梳得精巧,一絲懶洋洋的媚意随她身上的香若有似無地漫開。
“算了,看你也睡不着,不如陪奴家說說話。給你算個折扣,五兩銀子好了。”
我二話不說摸出碎銀子塞進她的腰帶裏。
在嶺北這種地方看到的月亮,又大又圓,孤零零墜在天際,蒼涼凄冷。
酒是烈酒,穿腸破肚。剛開始我還小口嘬呢,沒嘬兩口,旁邊的春之倒是提着酒囊大口喝酒,弄得我還比不過她一扭扭捏捏的小娘子。
我也就放開了。
我都忘了,今非昔比,我現在身子骨好得很,沒病沒災,還練了江湖人人稱羨的武功秘籍,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練的這什麽邪功。寒虛宮出來的,能不是邪功嗎。不過說來也怪,照着秘籍一招一式配以心法老老實實練,體內老有兩股真氣不聽話,亂竄得時不時身體麻痹。
勤練決明經卻正好能夠克制這倆不聽話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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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一物降一物。
竟然在武功上也通用。
“穆大夫可別喝醉了,今晚還有得鬧。”春之的聲音軟綿綿的像糖絲。
“你說晚了。”我已經有點醉醺醺的,覺得眼角潮潤,而且發熱。酒勁上頭真是快,不過還勉強架得住,神智更是清醒。
“哎,奴家就勉為其難借給你靠靠,靠一個時辰二十兩,童叟無欺。給你折一下,就十兩銀子吧。”
我又二話不說給她腰帶裏塞了十兩銀子。
春之的瓜子臉很快圓得跟月亮似的,我舌頭也大了,起初拉扯着她的胳膊,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說驚雷山莊,說兒時幹的蠢事,說師兄……們。說着說着我聲音頓停,臉頰被打得噼裏啪啦一陣脆響。
“幹嘛呢!”一巴掌拍開還在我眼前亂晃的纖纖素手。
“奴家看看你醉死了沒。”
“離死遠着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這早該死的命,折騰這麽久都沒死,怕是死不了了。”那樣折騰人的毒,茍延殘喘小半生,在離朱那樣的變态手裏都能九死一生。我也算想明白了,天不讓你死,你就是跳崖也死不成。
“唉,你說怎麽天下的好事就讓你一個人占盡了呢?”春之幽幽嘆口氣,出氣都帶着濃重的酒味,不過并不難聞。她身上有股子又香又軟的味道,深嗅之下,讓人就想攬住她軟軟的身子,埋身其中,不死不休。
所謂英雄冢,溫柔鄉,說的就是春之這樣銷魂的女子。
不過,就算她是個尤物,作為個女的,有的話我還是不得不說,“屁!我這命都爛透了!好事?好事都在我沒見到之前自盡了。”
“世間有四大喜事。”春之細細的手指扳正了我的腦袋,讓我能睡在她的腿上。我眼神朦胧,望過去都是春色無邊,薄紗裏若隐若現的抹胸是勾魂的殷紅,晃得我口幹舌燥。“一嘛,久旱逢甘雨,再是,他鄉遇故知,剩下的兩樁,是洞房花燭與金榜題名。奴家卻以為,四大喜不過是同一個意思,先苦後甜。”
好像有點道理,我點了點頭,“說下去!”
“你雖中毒多年,終究也沒有要你性命,陰差陽錯也算是下毒這人,助你練成絕世武功。如今你雖還說不上獨步天下,但要找出幾個能單打獨鬥勝過你的也不容易,江湖之人,武功是第一乘。你也算苦盡甘來了。”
這麽一說也沒錯,比起從前月月受劇痛折磨,如今這身體,實是我從前不敢想的。
“再說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師兄。”
被我狠狠一樣瞪得住了口,春之紅紅的嘴唇咧開笑了,細齒如珠貝。
“你還真別經不得奴家說。男人一道,奴家也算是閱盡千帆。那少莊主他眼裏心裏确實有你,但他心裏也不止有你。男人有抱負是好事,不過,他生性古板,成親生子不過是他一生中必須完成的任務,便同練成一套劍法,走一趟镖,或是文人舉子十年寒窗後想要謀個一官半職,是一樣的事。”春之一面說,一面又大口飲酒,我聽得見她酒穿過她胸腔的聲音,像漏風一樣。
“你們的心意是一樣的,力氣卻不同。你這邊拽得太緊,生怕對面會松手。所以你就先松手。”我隐約從春之眼底裏看到了憐憫,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我驀地覺得她可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春之也不避,反倒在我掌中蹭了蹭,握住了我的手。
“有幾個少年弟子,是能偕老江湖的,這事不易,要靠緣分。”
後來春之又說起維葉,滿眼都是激賞,不過我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不是維葉。她一定也有那麽個少年弟子挂在心裏,只是她不說。
北方的風吹起來十分鋒利,幹燥得像要撕裂皮膚。
我腦仁疼得厲害,隐隐覺出的只有春之溫熱滑膩的手,我覺得很舒服,就閉了眼。
她說得對,人活一世,哪能事事如意。一生很長,自生至滅幾十年,一生也很短,眨眼間倏忽百年。
不用留的才是留得住的。
☆☆☆
次日清晨,我是被重物砸在房門上的聲給驚醒的。
就響了一下,我揉着痛得厲害的太陽穴走到門邊,一開門就給我吓了個手足無措,渾身是血靠在門上的維葉,随着我開門,倒在了我鞋面上。
我從來沒覺得這麽慌張。
維葉行事沉穩,進退有度,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他是我見過最惜命的人,惜命不是膽小怕事貪生怕死,而是他用腦子。
我把人弄到床上就去叫春之備水,傷藥是最常備的,就在我包袱裏,揭開箱子我的手抖顫得厲害,好幾次拿不穩藥瓶險些要把藥粉摔了。
他已經不太有意識,隐忍地連連皺眉,臉上的血擦幹淨就毫無血色。
我一面替他上藥,一面需要反複去探他頸中,确認他還活着。
外傷像是有意的挑釁,貓抓耗子一般,故意不刺中要害,有好幾處淤痕是明顯的掌印。經脈氣息紊亂近乎倒錯,下針之處同傷口重疊,本來不該很疼,維葉卻在昏迷中抽搐眉心。
我下不去手。
平心靜氣盤腿擠在床邊,好一會兒才能緩過勁來,我心裏空得慌,從來沒這麽害怕過。
要是維葉也沒有了。
我猛發覺,我從來沒想過維葉會不在我身邊。
上次他出走,我雖也慌,但我覺得他一定是會回來的。可這回我沒有把握,我對自己最得意的醫術都沒有信心。
我寸步不離地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我不覺得自己在死撐,因為我根本不困。中間有幾次我迫着自己閉眼,想着盹一會兒,結果完全睡不着。
有幾次我聽見維葉哼哼,大概是疼的,我就覺得好像是自己身上哪裏在痛。一個從來不喊痛的人,喊起痛來,那得有多痛。當然這是因為他睡着,痛與不痛都是身體最真實的直接反應。要是這人醒着,必然是咬緊牙根忍下去的。
他燒得厲害,中間猛地坐直身時候動靜很大,我都以為他醒過來了,結果叫着名字發現完全不是這樣。
掌力震傷了內髒,每次他坐起都咳出一大灘淤血。
剛開始我還很樂觀,吐的次數多了,我覺得臉都木了。每次他坐起身我都不喊他,就扶着,讓他吐幹淨,再給他擦嘴喂水。
給他換腦門上搭的帕子,我冷得不行的手都被那溫度燙得想跳起來。
春之就在屋子裏,但見我不說話,也一改平日裏粘黏的态度,沉默地跑進跑出幫我拿東西換水清帕子。
我真怕她和我說話,我怕我會哭出來。
還好她沒理我。
白晝好像十分短暫,唯獨黑夜漫漫無期。第三天天亮起來的時候,我覺得已經過了好多天。維葉的燒退下去了點,人還是沒醒。
外傷的藥倒是多,吃的藥不夠。本來春之說要去幫我買,讓我寫方子,我捏着筆試了幾次,一個字都寫不下來,筆畫像蠕動的蚯蚓。
“我去,你守着他。”我說話的聲音已經有點不像人聲了,三天裏沒說過話,嗓子啞得厲害。
春之扶着我把我送出客棧,我回頭一望,亂糟糟的人頭,面目模糊的人臉,我混跡在大街上,是白天,人很多。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問到藥鋪子和掌櫃的都說了什麽,就拎着藥包往回走,走了一條大街我猛頓住腳。
擡頭看見白日明亮如同鏡子,鏡子裏照着我恍惚的神情。
來來去去的都是人,我卻覺得孑然一身。
随即我加快了腳步,在路邊攤買了幾個餅,一邊走我一邊吃,沒得水喝,一路吃一路問到客棧,進客棧裏那些人都給我讓路。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把掌櫃吓了一跳,趕緊讓小二給我找水喝,我喝了點熱水,覺得手沒那麽抖了,也能好好說話,就讓掌櫃的給我弄倆爐子和藥罐子來。
掌櫃的拐着彎問我銀子。
我是有點邋遢,衣服好幾天沒換,好幾天沒洗臉梳頭,又剛吃完餅,一嘴大蔥味,臉上估計也挂着餅渣。就從荷包裏摸出來個金裸子,最後一枚金裸子,我定定地盯着老板,“這個,夠幾天?”
掌櫃的笑得都出皺紋了,“客官要什麽盡管說,哪兒來的幾天的話呢,只要您需要,想住幾天就幾天。”
我沒再說話,覺得說話費力氣。
藥是我親手煎的,藥渣子也是我親手濾的。這麽弄完就大半天過去了。但到藥都冷了,維葉還是沒有醒,他不醒就喝不下去藥。
而且他摸上去越來越冷。
他也不發燒了。
我疑惑地望着面色慘白神情肅穆的人,又有點恍惚。
“就沒醒過來過?”我問春之。
“起來過兩次,吐血。”
我摸了摸他的臉,說我知道了,讓春之先出去。她站了一會兒,我回過臉去的時候她嘴巴動了動,像要說話。又沒說,就出去了。
維葉的手腳都冷,不能說冷,就是涼的。大夏天的蓋着兩床被子也沒暖起來,我從床邊擠上去,我小時候沒和維葉少睡一張床。後來長大些不這麽幹了。
說起來他是我最親近的人。
“做什麽好夢了,都不願意醒,就不擔心我麽?”反正人沒醒,我越發不要臉地把手放在他心口上。
心口的溫度比旁的地方都要高。
“你不想起來就算了,我陪你睡會兒。”說着我把頭抵在他肩膀上極小的一方好肉上,困頓不堪地閉上眼,過會又把他的左手捏在手裏,他的手格外粗糙,虎口上震裂出的傷口塗着藥。
我心裏疼得厲害。
我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就把他的手貼在了臉上。無知無覺的傷者被拉扯起手的時候很僵硬,似乎能聽見骨節裏的微響。
☆☆☆
第四天我硬是灌他喝了三碗藥,但看潑出來的湯水,喝下去的可能就半碗。依舊給他紮針,以內力推拿經脈。
他安靜得像個孩子,既不發燒,也沒再痛叫,不吐血。
第五天他整張臉都是灰沉沉的顏色,這種顏色我很熟悉。以往被我拒之門外的病患,十個裏有九個都是這副死相。
是将死之相。
我身上的母蠱也躁動不安,子蠱飼主死亡母蠱會躁動,但對我的性命沒有影響。不過我是第一次用同命蠱,總覺得母蠱蠱蟲在咬我心窩子,不然怎麽那麽疼呢。
我呆坐在床前,本來早上要給他喝的藥湯到中午我也沒喂給他。他吞不下去,體溫低得異樣,離死不遠。
到下午春之讓我去躺會兒,畢竟太久沒睡,我起身都困難。被春之從床邊拖起來的時候,我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他柳葉一樣形狀姣好的嘴唇淡得沒有顏色。
沉默着。
我覺得幻聽了,他一定有很多話想和我說。
于是我又坐了回去,任憑春之說什麽,死活就是不起來。血脈裏有東西在躁動,起初我只是覺得胳膊癢,忍不住想撓,但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我都沒有好好看過他。
手摸到他的頭發,男人的眉眼像石刻的像,線條堅定也像石像一樣寂靜。
癢得厲害的手背上突出來一道紅杠,刺眼得很,我這才覺得不對,把袖子也撈起來,胳膊上一道道全是紅杠,突出的像軟體的蟲,被我撓出的血道也都腫起來了。
我張了張嘴,覺得喉嚨裏幹燥發慌,把維葉的被子也扯開,他身上也是這樣,腫突的紅痕像要爆出血花來。
我猛然大笑大叫起來,對着春之大喜過望地吼,“快拿刀給我,快!再拿個碗來!”
春之不明所以站着不動。
“快去拿!他有救了!”大驚大喜之下,我有點神狂智亂地捧着維葉的臉就湊了上去,親了親他的眉眼,氣息微弱的鼻端,和涼涼的嘴唇。
他娘親的,我拿錯了蠱,給維葉種的根本不是要命的同命蠱,而是能得以續命的同命蠱。我簡直想站起來放串鞭炮,但望着冷冰冰表情空白的維葉。
吧嗒吧嗒的兩滴淚花就在他臉上綻開了。
我忍不住又在他涼涼的臉上蹭了蹭,把眼淚都蹭幹淨,連日來空茫無着落的感覺終于肯消停消停。我摸索着把他的手握在手裏,把我的臉貼在他臉上,嘴唇抖動不能言語。但又覺得他可能聽得到呢——
“千萬別死,不要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