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活着
刀子一上來,我迫不及待地割破腕子放血,接連幾日沒有休息,杳杳湧出的血帶得人有些失力,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手卻抖得不行。
“讓奴家來吧。”春之好心道。
她拿個小勺試着給維葉喂,維葉卻吞不下去。他看上去和死了一般,沒什麽反應。
我又讓春之去煎藥,藥方子是現成的,然後一口一口把血哺喂給他。起初維葉是真的冷得跟冰塊似的,嘴唇就是兩片薄冰,五日裏的高燒反複,嘴皮都幹得起殼。
等他咽下兩口。
我仔細看他身上那些紅杠,像是有生命一般,寸長的斑痕一條條移動起來。我大喜過望,更賣力地喂他。
他牙關緊咬,我就拿手捏開他的牙,硬是把舌頭擠進去,大半碗血喂進去,我舌頭都木了。
就在這時候,他喉嚨動了動,吞咽的動作像奇跡一樣讓我瞪圓了眼。
我覺得眼眶都濕潤了,手指也有了點力氣,拿着勺子,把碗貼得離他的嘴很近,小聲道,“你能聽清我說話嗎,我要給你喂藥,你把嘴巴張開些。”
他吃力地又咽了咽。
喉結上下動着,似乎過去了很久,才松開牙關。
他聽得見我說話。
我急切地把血喂進他嘴裏,争取一滴都別浪費。胸腔裏一波接一波聳動的疼痛時不時讓我手抖一下,但碗和勺子都離維葉的臉很近,沒浪費多少。
“好了,可以閉上了。”
維葉依言而行,但眉頭皺得很緊,似乎難受的厲害,喉嚨裏也不停在動,看樣子怕是要吐出來。
我拿捏着輕重,手上運力,撫着他的胸腹,順着氣把血都導下去。他臉上的肌肉一陣陣跳動着抽搐,我不停小聲叮囑,“別吐出來,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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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哄孩子一樣,費了老大勁才把他的上半身扶起來,把頭抱在懷中,維葉覺得好受了些,眉心的褶子也淺了些。
我還是不太放心,緊緊盯着他,直到他緊攥的拳頭松開,眉頭也松懈開。我想着大概是無事了,捏住他的脈。這幾天我都不太敢掐他的脈,無端端害怕,我寧可望聞也不想捏脈。
雖然還是亂糟糟的,但比了無生氣如同浮絲的淺薄生機,還是好了許多。
☆☆☆
到晚上維葉還沒醒過來,我看他眼睑不停動,知道他在努力想醒過來,後來還叫了我一次,不是叫的名字。他還是當我是“主子”。
我傻看他,聽見當時忍不住就笑出聲來了。
也不知道哪裏好笑。
笑着笑着眼淚就滴在他臉上,我拿手指給他抹了去,不然又濕又冷的不舒服。藥也能吃得下去了,我說話他應該也聽得到,我就不斷給他說些笑話。
不過我實在沒什麽講笑話的天分,都不好笑,他時不時眉頭輕微地動一下。也許只是身體的本能,而不是聽見我說話,但他稍動一下,我都覺得安心一分。
第七日。
大概是因為放了血,我也實在困得慌,醒來時天光已大亮。我脫了鞋襪坐在維葉床上,讓他可以倚靠在我懷中,維持這樣的姿勢睡了一整夜,猛醒來身體還真麻。
一挪動就傳來麻痹般的細微刺痛感,心口猛被撼動,我撫了撫躁動不安的蠱蟲。說來當時煉制兩種同命蠱純屬偶然,結果陰差陽錯,種在維葉身上的竟是這種……
子蠱将死,以母蠱飼主取血喂養即可起死回生。
只是如此一來,兩命相連。原本母蠱只是沉睡,被如此喚醒,對子蠱将會有感應。當初我還和維葉玩笑說這種蠱,和古書裏傳說的情人蠱倒有幾分相似。
情人蠱,命相連。
同命亦如是,同命相連。
待麻痹感過去,我把維葉的腦袋挪了挪,他喉嚨裏喑啞出聲。
我頓時就不敢動了,低下臉去,試探地低聲問,“疼?”
他還是滿臉沉靜,沒什麽表情,也沒有難受聳眉。
我放下心來,把人放回枕上躺好,穿襪套鞋下床,心口還撲騰得厲害,我忍不住往胸腔上敲了一拳,“你給我安分點!”
身後又傳來那種怪怪的喑啞聲,并非痛叫,就是一點喉嚨裏無意識發出的聲音。我披上薄薄的袍子,把頭發從衣領裏撥出來,立刻回身去看他。
維葉沒醒,頭在左右擺動,眉心時蹙時松,弄得我心裏也亂糟糟的,叫春之起來去煎藥。春之一臉沒睡醒的模樣,倒也沒抱怨,轉身便去了。
只是丢了一句,“等葉公子醒了,別忘了告訴他藥可是奴家煎的。”
我心情好,随口就“嗯”了聲。再回到維葉屋裏,拿粗鹽漱口,用熱毛巾好好洗了把臉,再推開窗讓陽光落得滿地都是。
人還沒醒,我也就去洗了個頭發,順便觀察,胳膊上的紅杠都已經沒了痕跡,唯獨是當時我撓的那幾把留下幾道疤。
洗完頭滿滿都是皂角香,我還濕着頭發,又跑回屋子裏守着。
像守着即将破殼而出的雞蛋,怕錯過小雞孵出來的那一剎。
☆☆☆
到黃昏我到樓底下吩咐廚房做點好的,我是用金子的大戶,掌櫃的見了我都點頭哈腰的,廚房的夥計自然不能怠慢。
再回到屋裏時,春之不知道跑去了哪兒,把涼了幾次的開水又溫上,我坐在桌邊發起呆來。眼神落在桌邊就禁不住僵直了,還是疲乏得緊。
紅日懸在窗外,給白雲也染了胭脂。
我出神地望着,猛地心口又撼動了一下,身體不受控地蜷起來,差點害我跌到地上去。我按着心口,正說倒點茶緩緩。
聲音在寂靜裏響了起來——
“輕蟬。”
不很明晰。
我端着茶,滿臉茫然。
“輕蟬。”不屈不撓地又喊了一聲。
茶水跌得我一裙子都是,我幾乎木着臉走到床前,望着維葉伸出的手,手上裂痕還在,他伸着手,定定望着我。
眼神裏有說不出的驚愕,轉而駭然,他嗓音都顫了,笑了下,勉力艱澀道,“我還活着。”
好像憋了一口太久的氣從身體裏抽離,“啪”一聲我緊握住他的手,嗫嚅道,“嗯,活着。”
活着便是一切。
我覺得臉又能動了,嘴角扯了扯,也笑起來,眼淚止不住落在他臉上,“你還活着,你吓死我了!不帶這麽玩兒的,以後不許吓我了。我以為你真就,一句話也不給我留,就要這麽死了。還好……”我哽咽住了,肩膀耷拉下來,慌張無措地問勉力扭頭看着我的男人,“你渴不渴?我溫着水,睡這麽久,一定餓了,我讓廚房炖了粥,就去端上來。你等我一會兒。”
他沒放手,目光膠着在我腕子上,我匆促地拉了拉袖子,“拿刀的時候不小心,你別瞎想……”
他也不說話,不和我辯解,不問我什麽,就是吃力地支起脖子,唇落在紮得緊緊的布上,側臉貼着我的手,把臉放在我掌心裏,鼻子抽動了兩下。
再睜開來的眼顯得濕潤,維葉沖我微笑着,“我餓了。”
“我就去端,你等着!”
我眼巴巴看着他吃粥喝水,陪着呆了會兒又喂他喝藥,像照顧最脆弱的嬰孩一樣。維葉依然沒什麽力氣,時不時沉默地拿眼睛看我。他還是困頓,藥裏有安神的成分,他看不了一會兒,上下眼皮就想黏起來,但人還硬撐着。
我忍不住伸手,把他的眼睛遮住。
他要從被子裏把手拿出來,我又把他的手按住,帶點命令的口吻,“困了就睡,不要抵抗。”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我琢磨着應該是睡着了,就把手一放。得,他好笑地轉着眼珠子,盯着我看。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想看看你。”
接茬一句話,讓我妥協下來,這會兒還蓋兩床厚被子,他也受不住,滿臉滿脖子的汗,卻也不說熱。
我把被子收起來,換了床薄的,我還真沒這麽伺候過人,向來都是人伺候我,這麽一動覺得人都有點虛。
這幾日累,沒怎麽吃東西和休息,又放了血。松懈下來才覺得難以支撐,架不住地晃了晃,維葉躺床上問,“怎麽了?”
他一副要掙紮着起來的樣,吓得我猛撲過去按住,“沒怎麽,你別亂動,待會兒傷口崩開了。”
他安分了,不過沒安分多久,我把櫃子推上,就聽見春之在外叫門,“怎麽好好的把門拴上了,開開門。”
春之進來瞧了瞧,維葉的話也憋得有點不行,我見他臉都白了幾次又紅了幾次,笑笑地問他,“你不會是想解手吧?”
維葉的臉更紅了。
扭扭捏捏地不肯在床上解決,我也只好把人扶起來,去茅房是不可能的,就把夜壺放在角落裏,扶他過去。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回到房裏他已經躺回床上了,緊緊閉着眼睛,臉紅得不行。
這回像是睡了,我也打着哈欠,一個哈欠就打得像要哭出來一樣眼角濕潤。睜開眼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頭,“臉這麽紅,沒再發燒吧?”
他自然是不答的。
确定體溫正常,我也就收回手,在床邊看了會兒,困得不行地想回自己屋子,又實在有點不放心。
“你困不困?”
本應睡着的維葉睜開眼問我,我老老實實地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往內挪,扯到傷口也痛得皺了幾次眉,但就是沉默不語地挪出一半床來,然後溫順地垂着眼看被子,“你要不放心,就拿床被子來……”
他向來最能懂我,我眉毛一皺眼睛一挑他就知道我想做什麽,這種默契過去沒什麽,可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蠱毒作怪,我心頭撲騰得厲害,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默默抽被子睡到他身邊。
那邊的鋪蓋卷都不敢動了。
我一沾床就不省人事。
☆☆☆
在客棧住了大半個月,等維葉的外傷好得差不多,內傷慢慢調着不着急。我沒事就拉個板凳在他床邊呆着也不嫌膩歪,以前沒仔細看過他,現在越看越順眼,簡直到了犯癡的地步。他也常會紅撲撲着臉,本來沉靜的男人,因為受傷被迫成天躺在床上已經夠委屈的,我還堅持要喂他吃藥,他要是猶豫着露出絲毫不願意吃的樣,我就揶揄道,“你吞不下藥那幾天也是我喂的,要不要我告訴你怎麽喂的?”
看他別扭的樣,我大概也知道,他昏迷的時候,偶爾是有意識的。我給他喂藥,他也是拼了命想配合的,就是身體不聽話。
一提這個就臉紅,應該是知道怎麽回事。
反正都命懸一線了,這麽着也很正常,但維葉容易害羞,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就由得他去,也沒多說什麽。就是這母蠱蘇醒了以後,偶爾我對着他就會心跳得厲害。我覺着也不該是我害羞,畢竟朝夕相對了十多年,彼此都太過熟悉。
同命蠱的事兒我也跟他說了,還順口說,“你現在心裏想什麽我都知道,什麽時候跳快一點兒我都有感覺,沒事你可別亂動心思。”
他這次受傷的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因為傷他的人本不是個該出現的人。
離朱還活着。
當時我就把藥潑在床上了,也顧不上藥,“你看清楚了?”
“嗯。”維葉神情嚴肅,“如果不是那個人,我也不至于無力脫身。”
維葉武功極高,縱然不能殺敵,要脫身還是容易的。但對上離朱就說不一定,離朱熟悉他的武功路數,現在維葉又是用左手,雖已十分熟練,總比不上用了二十多年的右手。
起初的震驚散去後,我再去給維葉煎藥,煎完藥端到他面前,已經改換了表情,一臉輕松地挂着笑。
“你……一點也不擔心?荀千雪在他手裏,要見面恐怕就沒那麽容易……”
“我知道呀。”我随口一接,嘴巴不停吹藥。
“那……”
勺子攪動藥湯,我把藥喂到他嘴邊,盯着他皺眉喝苦藥,“走一步是一步,等對上再說。你還活着,已經是最大的幸運。”
維葉一愣。
我就愛看他傻愣愣的樣,忍不住又笑,繼續喂他吃藥。
“離朱不會殺荀千雪,也不會殺我,不用着急,現在最要緊是把你養回來。等你身體好些,再說荀千雪的事。你逃回來,我們住在這兒的事已經不是秘密,我沒猜錯的話,離朱會來找我。”
維葉擔憂地皺起了眉,我适時把勺子送進他口中。
“他不該動你。”本來笑着的我聲音冷了一截。
維葉不太明白地看着我。
我也沒再說什麽,喂完藥就扶着他躺下去,哄他睡覺。我很會唱哄人睡覺的曲子,就是唱得有點亂糟糟,但維葉還是睡着了。
又是晚上了,春之又不在。
我洗完藥碗,端着個板凳坐在院子裏看月亮,今晚沒有月亮,嶺北的天光亮,不像雲厚得難得清朗的西陌南邊。
不到子夜,春之從外面回來,和我打了個照面,我拎起板凳和她一起上樓,她哭過,媚意橫生的眼角挂着點濕氣,楚楚可憐的。
“這回不是個少年了?”
少年遇上春之只有哭的份。
能惹哭春之,不簡單得讓人嘆為觀止。
她拿眼瞪我,随即擠兌道,“你霸着葉公子也這麽久了,什麽時候放奴家進去看望,奴家擔心得緊。”
我輕描淡寫地瞥她一眼,她身上的甜香,可是沉寂了許久的記憶,薄紗輕籠着遮不住鎖骨下方的痕跡,嘴唇也略腫。
“你這樣他是不會喜歡的,你難道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嗎?”
春之愣了一下,緊拽起薄紗,怕冷似的縮了下脖子,凄凄地一笑,“是啊,本是最清楚他要什麽,還是一頭栽進去,真夠傻。”
我沒再說什麽,陪睡去了。身旁的人在藥力下早睡得沉了,我在他平穩的呼吸裏也睡得很踏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