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歸晚

離朱來客棧那天,還是一樣招搖,排場很大,四五個美人跟着。見錢眼開的掌櫃收到讓人眼花的金子,二話不說就把我給賣了。

當時我剛給維葉洗了頭,在院裏忙着給他梳頭發,陽光正好。

睽違已久的離朱,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惑亂衆生的臉一笑生出妖媚。

“好久不見,你可想我?”

随即長睫一閃,目光落在我身後,我錯移一步,試圖把維葉擋住。誰知道他在我看不見的背後就站起來了,手抓着我的肩膀,我才發現他站在我身後。

“宮主別來無恙。”維葉的聲音裏有細微的顫動。

離朱上下打量他,兩個人都當我透明的。

我看着離朱的紅唇開合,“自是無恙,看來你也沒什麽大礙了。那便請吧,有個故人,小蟬你找他很久了。這人,在我那兒做客。”

坦白說乍一看到離朱,一點震驚都沒有是不可能的。我看着密道在我面前坍塌,也記得在密道裏他說的那些話,被氣浪彈出密道的當時,我甚至想刨開磚石,我不信離朱會輕易死。但時間一久,也不得不信他死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想,覺得他可憐,一輩子的求而不得,最後還被炸得四分五裂。但也就是可憐可憐罷了,誰死了還沒個人吊念。

我看着春之從客棧裏走出,笑将包袱遞給我,得,連東西都給我收拾好了。幾日前那個晚上,春之從外頭回來,身上那股子香氣,和離朱身上的一模一樣。

只是之前我想不到離朱還活着,要不是維葉帶回來的消息,我也不會往這上面想。沒準我還能和春之做好姐妹,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她的少年子弟,正是離朱。

把包袱給我,她便走到離朱身後,跟他咬了兩句耳根子,看狀況十分親密。

也不必我操這個心,我只是拉緊維葉的手,大大方方把下巴揚起來,“想是時常想,就是沒想過你還活着。”

“本座沒這麽容易死。”他的表情說不上失望,聲音慢條斯理似乎并未受到什麽打擊。

一路上我和維葉的眼睛都被蒙着黑布,我們倆在一架馬車裏,手拉着手,我在他掌心瞎撓。

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別鬧。”

“你說,我們把青碧弄出去換賞金是不是能發一筆橫財,從此金盆洗手。”

“你不用洗。”

也是,見不得人的事都不是我親手幹的。想到這個我就有點傷感,緊緊握住了維葉的手,他抽了兩下沒抽出去,也只能由着我。

馬車沒颠簸多久,我們就被帶進了一座大宅子,大宅子就是彎彎繞繞多,不蒙眼興許我都不記得路,何況還蒙着眼。

黑布摘下來的時候,太陽刺得我老半天沒法睜開眼。

我傻不愣登地望着眼前的閣樓,閣樓上寫着三個字——

浩淼閣。

“此處照着寒虛宮的布局重建,只是你娘那個屋子,本座不高興建。就住這兒,可合你心意?”

不得不說離朱是在讨好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也沒把維葉從我身邊帶走,不限制我在內宅的活動。

我都疑心他到底帶我來幹嘛的。

好像也沒過幾天豬的日子,離朱就帶荀千雪來見我了。我真沒想到他會瘦成眼前這個樣子。

眼睛窩得很深,他也沒戴面具,那些橫七豎八的傷痕直突突在臉上肆意張狂,素衣白裳像挂在他身上,風一過就把披着的外袍鼓脹起來,鞋上那雙腳,腳踝骨凸,細瘦得如同幹柴。

我也見到了青碧,她見到我輕一點頭,不似從前多話,沉默地扶荀千雪坐下,在他坐下之前,将帶來的軟墊子都塞在椅上。

“你們老朋友見面,一定有很多話說,本座也事忙,等天黑的時候。青碧你就送他回去。”

我以為怎麽着青碧也會頂一句什麽,誰知她全如無波的古井,只“嗯”了一聲。

離朱都離開好一會兒了,那兩個人也沒對着我說什麽,倒是我坐得心急,忍不住從椅子裏跳起來,站在荀千雪面前好一陣端詳,猶豫地問,“你還好嗎?”

他和青碧兩個,好像除了“嗯”就不會說別的。

“怎麽瘦成這個樣子,身上哪裏有傷,我看看。”

他越不說話,我越是急,眼睛始終木讷地望着地面,我只好看向青碧。

誰知那小丫頭更絕,臉一撇開不搭理我。

不告訴我是吧,我還不會自己看?

就在我拉扯着想檢查荀千雪身上是否有傷,他就曲着身咳嗽起來,越咳越兇,最後咳出來一灘血。

青碧趕緊給他擦了,随身帶着的帕子上早有幾處幹涸的血跡。

“你到底怎麽回事,有傷我就給你治,當初你傷成那樣,不也是我治的嗎?你有什麽是不能說出來不能給我看的,你也是我師叔啊!”

荀千雪的身體一顫。

我猛覺得說錯了話。我不提,他同離朱是同門的事也是他心頭一根刺,何況我還挂在嘴上脫口而出了。

“就算不是……我們也認識這麽多年了,你的事哪一件我不知道,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們都被離朱困在這兒,總不能困一輩子。”我望了青碧一眼,“青碧,你爹張榜天下遍尋英雄豪傑來救你,你也什麽都不說?”

青碧總算有了點表情,死咬着嘴皮,似嗔似怨地望了荀千雪一樣,“他走不了,我也不走。”

本來無力搭在椅子上的手背上青筋突出,荀千雪冷汗涔涔,鼻翼上也有汗,好像在極力忍耐什麽。

“我……”他猛地把眼睛一閉,十分無奈,“你堂堂一朝王爺的掌珠,就不能放過我?”

沒什麽顏色,也瘦得脫形了的青碧,嘴唇發抖地侍立在側,“我就不放,你有本事贏了我,我就走,不然就得跟我走。”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碧到底知不知道荀千雪的武功有多高……

我正無語。

青碧卻猛“咚”一聲跪在了荀千雪跟前,焦急萬分地抓着他的手,急得眼淚直掉,“對不起,我說錯話了,你別趕我走,我說了,我爹有辦法來救我,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會帶着你走。”

荀千雪冷淡地把手抽出來,“我不會跟你走。求你放過我。”随即他擡起眼來,有事相求,“等你走時,把她帶走。”

我登時就惱了,要手上有東西我就摔東西了。

“走個屁,一個二個婆婆媽媽的,有事不說。你們倆到底怎麽到的這兒,離朱想幹嘛,都把你們倆送來給我開大會了,你們現在一個字不說,我還走個屁。大不了大家一起困死在這兒。”

我一生氣,跑去內室把藏寶圖翻出來丢在荀千雪懷裏,他痛哼了一聲。

我覺得奇怪,他經不得人碰,藏寶圖那麽輕飄飄的東西放進他懷裏,他居然連肩膀都抖了。

這回說什麽我也要給他扒了。

換從前荀千雪不想的事,我肯定勉強不了他,怎麽也是在萬千山手下能走三百招的人。誰知他的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上衣一扒我就倒吸了一口氣。

他琵琶骨上打着鎖鏈,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鐵鏽都粘住了肉。我不能置信地後退兩步,荀千雪神色淡然,将衣襟合上,衣料摩擦過皮膚,大概是疼的,他輕輕抖顫了下,但沒再發出吃痛的聲音。

“看到了,滿意了?那便帶着她走。”

他看也不看青碧一眼,青碧紅着眼,目光從他身上挪到我身上,怒目而視,“我不走,你們誰也別想帶我走!”

她警惕地望着我,躲在荀千雪的椅子後面。

我忍不住苦笑連連,攤手道,“一群癡傻病殘,走個屁!畫我給你拿來,你不是說要親手毀掉,算了,算我交友不慎,一個個的都這麽難搞。青碧我跟你說,強扭的瓜不甜,人家心裏頭沒你,你還癡心妄想什麽。”

荀千雪捏緊了那幅畫,只是薄薄一張紙而已,我拆內層的時候把畫軸拆了。

青碧不說話了,本來也沒指望她幫什麽忙,不過該問的還是必須得問,“這幾個月,離朱都做了什麽?”

☆☆☆

圍剿寒虛宮的前夜,離朱就命人送走了荀千雪和青碧,他們兩個一個傷着一個沒什麽武功,被送來嶺北。

宅子也是現成的,他們被關在湖心閣樓裏,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包括正派掌門一個個被殺,江湖都傳聞藏寶圖在我手裏,都是從我這兒才聽到的。

到晚上我睡不着,翻來覆去在床上輾轉了幾十圈,放棄地下床跑到維葉屋子裏去。

開門時他臉上有一絲錯愕,随即放我進門,他連衣服都還沒脫,也是一副不能睡的樣子。

我霸占了他的床,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也躺上來。

反正他傷也沒好全,權當還在養傷方便我照顧他好了,我平躺了會兒,翻過身去盯着他看。本來閉着的眼,沉靜安順的眼睫猛一閃,睜了開。

“睡不着?”他問我。

“嗯。”

“想荀前輩的事?”維葉稱荀千雪一聲前輩也是應當。

“還有我爹,離朱他們。”我一面說,一面挪得離他近些,他的肩膀頓時就有點僵硬,似乎想退。

“你別動,就這樣。”我也沒再靠近,“我覺得離朱背地裏幹了很多事,但不定是壞事。從前他動手腳我能看得出一些,他派人跟蹤我,追殺我,甚至是保護我,我都能猜出來一些。可這次我完全被弄糊塗了,他為什麽要詐死,詐死以後也沒有什麽大的動作。就為了忽悠我?寒虛宮也死了不少弟子,他就不覺得不劃算?”

維葉沉默地聽着,聽出我還有話,沒做聲。

“他既然癡戀我爹,又把荀千雪關起來做什麽?”我又忍不住想起荀千雪身上血肉模糊的傷,他走的時候被青碧扶着,好像每走一步,都邁不出去下一步,“依着離朱的性子,但凡他對荀千雪有心,都不可能把青碧留在他身邊。他做這些有什麽意義,就算不做這些,荀千雪也夠恨他的了。”

“宮主的心思,從來無人能懂。”

這麽一想離朱又變得可憐,他背地裏鼓搗的東西,無人能懂,他閱人無數卻沒一個知己,終歸是孤零零的一個。

“你的傷還疼不疼?”我猛話鋒一轉,也就是想起來了,這幾日忙着應付突如其來的離朱,沒能仔細給維葉看看,他能自己換藥之後,也不讓我插手了。

“不疼。”

“給我看看。”我拉扯起他的衣服。

維葉執拗地拽着衣襟不放手,我扯了半天沒能得逞,氣喘籲籲地緩一口氣,“就看一眼,也不是沒看過。你給我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真的不疼。”他很認真地說。

我有點氣悶地翻過身去,眼睛直盯着帳子,懶得說話。

“你不回去自己屋裏?”

他都不耐地趕人了,我再賴着也說不過去,雖然說我很想賴着,但總歸臉皮還是沒那麽厚。本來想從裏面直接跨過他的身子跳下地的,結果腳底下一絆,我就摔在他身上了,還好我反應快地撐着兩側,不然他那一身傷得被我壓裂了。

四目相對間,氣氛有點怪異。

“你……要我扶你起來嗎?”他先撇開了眼。想扶我起來,這個位置又好像扶哪兒都不太對勁。

“不用了,你睡吧,我看你會兒。”

維葉随即就閉上了眼,聽話得很。我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有這麽個人,讓我還能在睡不着的時候霸着說會兒話,我覺得很慶幸。

“維葉。”

他淺淺“嗯”了一聲。

“你會成親嗎?”在我發覺不妥之前,我已經開口問了。

他睜開眼,黑漆漆的屋子裏,眼睛還是亮的,沉默不語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我的命是你的。”

“不能這麽說,我雖然救過你,但你的命還是你自己的。”其實我聽他這麽說心裏很高興,好歹我也不能算一無所有。但嘴巴上還是不能自私的。

他又不說話了,我的胳膊都撐得發酸,忍不住耍賴道,“撐不住了,給我靠一會兒。”

沒等他反應,我就把頭耷拉在他下巴底下,手臂松了力好受多了,我近乎惬意地喘口氣,“要是有個,青碧那樣的,家世清白又死心塌地的姑娘,追着你不放,你會不會成親?”

我胸腔裏那玩意兒砰砰跳得厲害,大概因為兩只蠱蟲靠得太近而有所感應。但我一時又不想起來,心髒從未跳得這樣分明,好像就貼在耳膜上撼動。

“我無父無母,不必為家族傳宗接代,況且,也沒有這樣的姑娘。”

“就是如果有的話。”我固執地接着問,他身上溫熱而安穩的氣息讓我有點昏昏欲睡,但不聽到答案我就舍不得睡。

“你希望我成親嗎?”

“是我在問你……”

“如果你希望我成親,我會去。”

這答案不能讓我滿意,我惡狠狠地徹底把重量壓在他身上,旋即起身出了門,“那你這輩子就別想了。”

回到我屋裏,倒兩杯涼茶灌下去,心頭的蠱蟲才安分下來,我撫了撫心口,覺得也困了,就爬到床上去。

只是第二天醒來睜眼,就看到春之放大了的臉,實屬噩夢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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