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瀕死
春之大搖大擺地坐在我的屋子裏,看着我起身洗漱更衣。她看的都不害臊,我也沒什麽好害臊的,當着她的面就換起衣裙來,不過是背着她,反正我有的她都有。
不過——
“我實在沒想到你還有臉來找我。”
“奴家是奉了宮主之命,帶你去個地方。不然也懶得來。”她打了個哈欠,恹恹地抱臂斜睨我。
實話說,春之有時候和離朱很像,生得媚意橫生,且兩個人又都是憊懶的神态和性子,唯獨有一點,離朱比她更反複無常。
我還沒在大白天出過浩淼閣,格局确實像寒虛宮,不過沒有寒虛宮大。本來以為春之是要帶我去見離朱,卻不料她帶我到湖邊,有個雙鬟的丫頭聽見竹哨聲就從對面湖邊劃船過來了。
槳橹在水中撥起漣漪,我回過神知道要去見誰了。
一直沒和我說話的春之這會兒懶懶托着腮,扭過臉來,“就不知道宮主看上那男人什麽,你們不是故交嗎,你說那個又醜又弱的男人,到底有什麽好?”
“你真想知道?”
春之來了興趣,坐起身,“你知道?”
“知道啊。”我笑眯了眼,“他是男人啊,你們宮主,喜歡的是男人。”
“你胡說什麽……”堅定的矢口否認戛然無聲,春之眸光輕動,再開口有說不出的悵然,又是輕笑,“怪不得。”
我沒再說話。
春之也是。
離朱沒死,春之是他的人,那麽在慶豐鎮遇到她,再一路也算在她的引導之下來到嶺北,她也救過好幾次我的命。我大概猜得到她的任務,無非是保護我平安出現在離朱眼前。
所以我們共患難的時光,也都是假的。
不過進閣樓前我還是對着一腳已經踏上船的春之說了句,“別對離朱動心。”
愛上離朱這個人,終歸是太辛苦的事情。
她斂起裙袂坐在船上,殷紅的唇彎出美豔絕倫的弧度,“已經晚了啊。”
小船随着湖光潋滟隐沒在青霧之中。
我提着藥箱走進那座閣樓,也算離朱用心,這裏清靜,雖說是囚禁,閣樓裏的布置也不算寒碜,有五六個丫鬟在伺候,只是青碧在裏頭她們都不進去。
見了我來青碧還有點驚訝,迎上來無奈地把藥碗遞給我,為難地抿着嘴,“他不肯吃。”
等看到荀千雪的傷口,我大概是知道為什麽離朱要我來了。
“你就算恨,好歹也顧着自己,不然死了就什麽都做不成了。”當大夫的勸人的話說多了,成天把死啊死的挂在嘴邊。
傷口潰膿,鐵鏈子深陷在皮肉裏,這不知道多久了,血肉與金屬骨肉不分。
我無意中碰到,荀千雪就皺緊了眉,喉頭滾動,忍着沒發出聲。
“青碧,叫人準備熱水來,我得把這個,取下來。”
荀千雪有了反應,按住我的手,他一動就疼得直抽氣,“離朱有令,不能摘這個……”
“我可不知道有這個。”我笑了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他不會要我命,不過這玩意兒再不弄下來,就要了你的命。”
荀千雪忍耐地閉上眼,“你把畫給我帶來,我已經了無遺憾。”
“你……”
青碧氣得不行,又是瞪我們倆握在一塊兒的手,一拽裙子跑了出去。
荀千雪松開我的手,本強忍的痛哼這時候也斷斷續續從口中發出,他燒得燙手,都是傷口作怪。
就算除去鎖鏈,傷口完全複原,他的一身武功也不剩下什麽了。
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受了太多折騰,吃了太多苦。還是因為我爹。我沒辦法不盡心力醫治,我有許多說不出口的愧疚,說出口卻又折辱了他。
收拾好他的傷灌下去兩碗安神的藥,讓荀千雪安穩睡下去,春之已經派人來催,晚飯是不能在這個小小的湖心閣樓裏留了。
青碧送我出門時一臉的不高興。
她也瘦了不少,下巴尖得能做殺人兇器。臨走我都跨出門檻了,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擡起臉來別扭地避着我的眼,“謝謝你。”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你也不行。”
我忍不住失笑,“好啊,你最好把他抓緊點。”
青碧狠瞪我。
“他很不容易,你多和他說些高興的事,不要迫得太緊。”
青碧不是很明白我要說什麽,這時候春之也已經上岸催促,我驚覺個頭已經長到能順利從上而下摸摸青碧腦袋的高度。她被我揉着頭更不高興了。
“我走了,過幾日再來。”
青碧輕“嗯”了一聲。
船行遠了,我還能看到那襲青影,站在樓前望着我。
晚飯是和離朱一塊兒吃的,他現在做什麽我都不覺得奇怪,這麽長時間的漂移不定居無定所,偶得有地方容身,且不用想着什麽時候逃跑,說不定我心裏還有那麽點小惬意。
敵不動我不動,但敵要吃我的筍,我當然要搶回來。
從離朱筷子底下奪過一截青筍,我心滿意足地吃着,想着維葉或許還沒吃飯,就吩咐人去收拾食盒。
下人當然不聽我的使喚。
但離朱的眼風一掃,那些個見風使舵的家夥就麻利得不行。
我雲淡風輕地吃着,絲毫不覺得這樣的待遇有何不妥,我也不多問,只長耳朵不長嘴巴。
偶爾離朱和我說兩句話,我就“嗯”一下,大多數時候這人不和我說什麽,他也不是每天都同我一起吃飯,十日裏大概能見到一次。
就這麽相安無事了三個月,某日正吃飯,離朱興致很好地淺酌幾杯,屏退了左右,酡紅着一張臉地直直望我。
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也就由得他看。
“給我笑一個看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醉了,有點沒臉沒皮地要求。
我扯了下嘴角。
“不是這樣的。”他怒拍桌子,酒樽被震得灑出些酒來。
我無奈道,“笑不出來,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你這些日子,不高興嗎?”他閃動的睫毛似乎有點不安。
“我把你關在籠子裏,你高興嗎?”我神色淡淡地喝了口酒,酒量也不再是一杯倒,再說,離朱坐在我對面,我不敢醉。
離朱沉默了半天,把酒壺都喝空了,才趴在桌上無奈道,“不會太久。”
我不知道他說的不會太久是什麽意思,也沒來得及細細琢磨,就被他從桌邊拽着起身,出了屋門他就拉着我一路疾奔。
離朱的輕功已到令人瞠目的地步,說是仙人走也毫不誇張。
已經是深秋,狂奔中在耳畔呼嘯得讓人覺得冷,我縮着脖子不得不拽進離朱的衣袖,怕他一不留神摔了我。
他輕笑了一聲,笑得有三分醉意七分癫狂,我拽緊他的衣袖大喊,“你帶我去哪兒?”
“給你看個東西。”
像費盡心機想讨人歡喜的小孩一樣,在接近目的地的時候,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于是我只得更緊地拽着他的臂,還好布料夠結實,否則非得被我抓破了不可。
等離朱停腳時候,我只覺得腳底下是個斜面,踩不太穩。他捂着我眼的手心都有汗了,我抓住他的手腕想把手扒下來。
一觸之下卻愣怔住了。
離朱也松開了手,讓我快看。
挂着成百上千盞燈籠的宅院出現在我眼前,我們站在一座塔尖,俯瞰下去,是仿着江南風景造出來的重門疊戶的一處住所。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離朱,他興奮地喋喋不休,告訴我東面是廂房西面是池塘,書房在南面,北面有假山和湖泊。我們所處的是宅中最高之處,若是心情郁結,可來此處賞月飲酒。
說得差不多了他低下頭來看我,問我喜歡不喜歡。
我忍不住擰緊了眉,“離朱。”
“院中有上百名奴仆,都是家世清白之人,此處也不算鬧事,偏安一隅依山傍水,出了宅子西南方向五裏便是繁華集市。要不要去看看?”
我止住他,并沒有高興的意思,反而惴惴不安,聲音也冷凝起來,“你練了什麽邪功,若不把這身內力散去,不出半年,經脈必定盡斷而亡。你到底想做什麽?”
離朱面上帶着酒意的熱切退下去,眼角眯起來,嘆氣道,“要讓你對我笑一次,就這麽難?”他的聲音越發冷,“宅子你要不喜歡,我便推了再建,這些奴仆,一個都不能留。”
他從來不開玩笑,我沒法不服軟,上百條無辜人命,給他笑一個我也不會少塊肉。
離朱眼底裏倒映出我的笑靥,他高興了點,攬住我的肩頭,讓我能靠着他站穩,“這都是按着你的意思選的,圖紙也是你畫的,我還真擔心這麽久過去,你會不喜歡了。”
這個“你”當然不是指我。
我覺得離朱已經有點瘋了。
但他又很清楚我不是我爹,回到他住的屋子,就找人要送我回浩淼閣,他親手給我披鬥篷,用左手摸我的發頂,右手戴着手套。
叫下人來送我出去,我嗫嚅半晌,終究沒說出什麽來。
他那種戀戀不舍的目光實在讓人難以說出什麽責備的話來,我走出門,回望見他又在喝酒。
☆☆☆
晚上我又睡不着,一閉上眼就是那些彩色的燈在眼前亂跳,像離朱紊亂洶湧的脈象。他已是強弩之末,最多撐不過半年,必定經脈迸裂而亡。
我沒忍住把這事給維葉一說。
我晚上常來找他,他索性晚睡,屋裏始終留着燈。
“離朱到底想做什麽,他不會殺荀千雪和青碧吧?我不在的時候你也仔細些,要是離朱要見你,你就別去了,實在要帶你去,你就想個法子通知我……”我戰戰兢兢,一晚上都在想離朱要做什麽,他大概是不會殺我,但他這樣精神恍惚舉止反常,我真怕他會想拉上旁人陪葬。
而這個旁人,誰都有可能。
手被維葉抓住時我稍稍定了定神,又喝光他遞過來的熱茶,稍覺得好了些。
“也許他只是想死前做點好事。”維葉不堅定地猜測着。
我也希望離朱是想做好事,但他那性子讓人實在沒辦法相信他會收手不幹,況且他只有不多的一點日子,還非要春之把我帶到他跟前來,難道要給我看的只有宅子?
那陣子的慌亂和不安裏,唯獨是晚上和維葉說會兒話我能定一定神,如果一天不能看到他安安靜靜在屋裏準備好熱茶等着和我說話,我大概會心慌死。
就像現在。
這天從離朱那兒回來,維葉不在。
浩淼閣一般不讓人進,看不見人把守,但只要走到院子門口,就會被人攔下來。
維葉的屋子裏燈還亮着,燭光亂竄,我想他大概只是出去走走,盡量不去想他怎麽走出去的。
到半夜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想出去看看,剛一推開門,就被冷風吹得一個激靈。我回來得本來就晚,這會兒也不過是過了個把時辰,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住還是有點惱火。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和人動手。
不遠處轉角的微亮燈火照亮了一個人影,他提燈從竹影裏走出來,見我站在這門口,素來平板的臉上也掠過一絲詫異,随即笑了,走近來被我猛然一把抱住。
維葉整個人都愣了。
我又毫不避諱地抓緊他的手往院子裏走,進屋後就摘掉他的鬥篷,拍去他眉毛頭發上的冷霜,重重呵出口氣,然後板起臉。
他不會知道,只不過是個把時辰,我心裏就忐忑了多少回,再看到他出現我又有多少驚喜。本來預計着要狠狠訓斥這人一頓,出去也不知道留個字條什麽的給我,現在看他臉色凍得發白卻又責備不出來。
“晚上的藥吃了嗎?晚飯呢?”
他嘴唇動了動,疑惑道,“你沒看到我給你留的字?”
“哪裏有字……”我猛一拍腦門,跳起來跑回自己屋裏,他果然是留下了字條的,在我桌上擱着,說去一下春之那裏,晚飯也一并在那吃,讓我不要擔心。
再回到他對面坐着,我難免就有點不自在,暗惱自己的緊張。
“她怎麽還纏着你……”憋悶了半天忍不住抱怨道。
“她也沒說什麽。”維葉局促道,“就是問了我一些吃住上的事,好像是宮主讓她問的。”
明明是平常的問題,他卻不自在的紅了臉。我當時就有點不舒服,重重把茶杯放在桌上。
“就這些?”我斜挑起眉,擺明了不相信。
“嗯……還問了問傷勢,找人給我把了脈。”維葉別扭道。
我禁不住冷笑出聲,“當我是死的嗎?有我給你醫治,還需要別的大夫?她對你是什麽居心你未必不知道,潛伏在我們身邊這麽久,誰知道會不會對你下毒,下次她給的東西你別吃。”想着我不放心,就順手把了下他的脈。
手被我按在桌上時,男人嗫嚅着想說話,但又沒說。
還好是無事,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悅,“沒說別的了?”
維葉的臉越來越紅,讓我一陣煩躁,“說了我不能聽的?”
他不說話這不就是默認嗎?
再問下去也有點沒臉沒皮,我也就冷了臉,抓着袖子往外走,聲音都是懶得應付,“我去睡了,藥在鍋裏溫着,你自己倒來喝。”
☆☆☆
來來回回好幾天都是這樣,維葉晚上被春之叫去吃飯,我白天去湖心閣樓,回轉來和離朱吃晚飯,再回冷冰冰的院子裏。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來了,我心裏的不舒坦就像受不了寒風打着旋兒掉下來的枯葉子,越來越難以忽視。
這天我上了船把手抄在狐皮手抄裏,就有點沉不住氣。
春之倒是心情很好地望着湖面細細漾開的波紋。
“你和維葉就有那麽多話要說嗎?我每日同離朱吃完飯還有那麽長的時辰,你不去纏着他,可就是這院子裏別人纏住他了。”心情不好,說話就有點陰陽怪氣。
“葉公子是個妙人。”春之掀起眼皮來,眼波一年四季的蕩漾得很。
我牙齒有點格格作響,“他身上有傷,你少叨擾他休息。”
“奴家找了不少名醫,晚膳也是花了心思的藥膳,溫補不與他體質相沖。反正這院子裏除了宮主那兒,還沒地方有奴家那兒的膳食精細。在外頭呆久了,乍一下回來還真有點悶。”春之慢條斯理地說。
“他不是用來給你解悶的。”我悶着頭,左手按着右手不要讓春之見識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但右手非常蠢蠢欲動,我有點按不住,兩只手都有點抖。
春之看我一眼,笑得越發得意,“穆大夫今日下針可要仔細點,紮壞了恐怕賠不起,宮主可是喜歡男人的。”
得,把我說她的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了我。
我一整天都有點心不在焉,吃過晚膳在離朱給我系鬥篷的時候,忽然就有點不想回去對着那個冷冰冰的院子,都要出門了又站住了腳。
“怎麽?”他看了看我,又是一臉要喝醉的模樣。
我走回去,在他對面結結實實地坐下,“有好酒嗎?也給我來點。”
離朱很高興,大概很久沒人陪他痛快飲酒,趁着他喝醉,我也就順勢摸了下他的脈,還是将死之人的脈象。
我看着眼前這讓人恨得咬牙切齒的臉,心情有點複雜。
無論一個人有過什麽樣的罪過,他在你眼前一點一點瀕臨死亡的時候,也是可憐的。
我也醉得頭有點疼,正要往外走,跟外頭沖進來的個人撞了個正着,熱湯潑得我一身都是。
醉眼朦胧裏那低着的安順頭顱清晰了起來。
我伸出手,把他的臉扳過來看清楚,眉心跳了跳。
“安情,你怎麽在這兒……”
話聲戛然而止,離朱右手的手套從我腦中一閃而過,有個人也戴一樣的黑色手套,也是在右手。
我腦袋疼,一時有點暈了,安情吩咐了聲什麽,幾個奴仆就把我弄上軟轎擡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地,支着頭搖搖晃晃回到浩淼閣,打鬥聲激得我不醒也得勉強醒一醒。
維葉跟看守動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