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

維葉想出去找我,但浩淼閣是許進不許出,有人要見我們才能離開,還得有人來接。

不過見我回來,維葉也就住了手,看守也都退回暗處。我由得他攙着我,回到屋內我還好一陣不能回過神。

手指亂點地找維葉的影子——

“你,你,你是離朱,你是安情……”

那個略佝偻着背的男人,端熱湯到離朱房內,見到我有一剎那的閃神,瞳仁都吓得緊縮了起來。

離朱的右手戴着黑手套,是那時候替我療傷,被冰蟾凍的。

迷迷糊糊的有人給我擦臉擦腳,我不耐地閉眼皺眉忍耐,好不容易收拾幹淨了躺在床上。頭疼得像要裂開,有人在耳邊說着,“睡吧,我守着你。”

騙子說完就起身,我伸手猛拽住他的上衣下擺。

“我……我收拾水盆。”

什麽水盆。

我認定了這人在騙我,又想棄我于不顧,幹脆地撲上去拽着他的胳膊,頭抵在他心口不能自持地問,“你去哪兒?”

維葉好像嘆了口氣,也顧不得水盆了,扶着我,讓我安睡下,小心翼翼地順着我的胳膊,握住我的手。

“不去哪兒,睡吧。”

次日我醒來,就看見維葉坐在床前,一只手還被我逮着,我一醒他也即刻睜開眼。

“醒了?頭痛不痛?”他一面問,一面就想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去。

“你守了我一晚?”我隐約記得昨晚在離朱那兒喝多了點,不過也算不上宿醉,不到斷片的地步。

維葉不作聲,局促地抽回手,“早飯想吃什麽,我去做。”大概一晚上沒睡好,臉色發青。

他欲言又止地望我一眼,我覺得喉嚨幹澀冒火,拿手捏着,他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說了句——

“我和春姑娘說清楚了,以後都不會過去了。”

诶?

我怔了怔,忍不住一個人就笑了起來。

在去湖心閣樓的船上,我一直不自覺地笑着,下船時還心情極好地吩咐春之早點來接。

她站在船上一副了然的模樣,纖弱身姿,不勝風流。

薄紗被朦胧的霧氣所籠罩,竟有幾分要飄然而去的模樣,我頭也不回走近閣樓,青碧已經在樓前久候。

荀千雪已經好了很多,能夠下床,也不會因為觸碰就覺得痛,傷口也在結痂。唯獨一身武功一去不複返,眉間恣意也再覓不到蹤跡。

這個男人很累了。

當年我救起他,他被人追殺,若不是留他在千雪樓,或許也沒後來這麽多事。是我把他帶進漩渦,拉回離朱身邊,多少我也有點責任。

“等将來恢複了,還是可以試着練功,決明經你知道吧。我以前的身體狀況你也很清楚,南楚皇宮不傳之秘果然有它的功用。等時機恰當,我就把它給你。”

只是點了點頭。荀千雪現在不多話,似乎說話很費力氣。我陪他在書房坐了會兒,離朱安排得尚算周到,似乎怕他覺得悶,書房裏擺了不少志怪小說。

我随手翻了翻。

桌面上鋪平的宣紙下面似乎有什麽。

我随手一翻——

是藏寶圖。

反正出不去,荀千雪也不刻意藏着掖着,不過我倒是挺納悶。他不是說要毀了這幅畫的,為什麽還留着。

荀千雪沒什麽表情的臉上也出現了絲尴尬,嘴巴抿得很緊,沒說什麽,只是步伐緩慢地走了過來,重新拉過宣紙蓋在上面。

我驀地有三分了悟,彼此都沒說破,只是走前我還是告訴他,離朱壽數将盡的事情。嘴巴裏說的是,“所以在這之前,我們都要忍耐,半年也不太長。之後你想一個人走我幫你攔着青碧,你願意讓青碧跟着你我幫你攔着她爹。”

這算我替我爹還他的一點情分。

“半年?”荀千雪緩慢念道,像是在咀嚼這兩個字,半張臉隐沒在陰影裏,我也不再多說,看着時辰便走出了閣樓。

煙波江塵,一縷浮生。

☆☆☆

五日後離朱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在随行衆人中看見了此前追殺過我和師兄的那幾個人,也看見安情。

他還是微微佝偻着,眉眼安順,傷殘的臉還是布滿淡淡的痕跡,但經我手醫治過已經比他來找我的時候好很多。鼻翼顫顫的,鼻梁上常常沁出汗來。

本來我有許多問題要問他,真的坐在一架馬車上,他似乎想在我的目光裏縮起來的膽怯姿态,不時小心擡頭瞟一眼離朱。

我猛覺得沒什麽好問的了。

一路上風景變換,從嶺北的幹燥枯黃,進入民風彪悍的北狄,游牧民族的彪悍和廣袤無垠的碧綠草原交疊,北朔秩序井然,南楚富庶,東夷海景甚美,一行人便停了下來,打算多呆兩天。

因為身體孱弱,我去過的地方很少。乍一見湛藍沒有邊際的大海,忍不住驚嘆。

“喜歡嗎?”

浪花拍在白沙上,離朱赤着腳,腳背比白沙還要耀眼。我不答反問,“你呢,喜歡嗎?”

他似有錯愕,随即露出從未有過的溫和笑容,語氣也不似平時那樣輕佻,有三分認真,“喜歡。”

我猛吸一口氣,覺得胸腔裏滿滿漲着說不出的情緒。

我們靜靜伫立在海邊,遠望紅日沉落,無邊無際的大海迎來胸懷廣闊的黑夜。連月色都格外作美,皎潔的月光落在海面上,粼粼的光像是千萬魚鱗散落。

海邊燃起篝火,春之興頭上來,酒喝得臉都紅,繞着篝火跳起舞來,腰上系着的鈴兒不停響,她朦胧流連的目光,映襯着火光,像有淚一般。

跳着跳着,她一個飛旋,裙袂聯翩,駐足在離朱面前。四目相對,兩唇相接,春之十分縱情。

離朱紋絲不動,寂靜地承接她的熱情,也是這紋絲不動,讓春之再睜開眼時褪去了滿目的傾情意亂。

她放肆地摸了摸離朱的臉,抖動的嘴唇好像喊了離朱的名字,卻沒有發出聲音。随即她大笑起來,又繞着篝火舞動,鈴聲越來越急促,圍着火堆坐的手下們無不被她的舞姿打動,所有人都十分放松,鹹鹹的海風都被醉意滲透。

後來都醉了,三兩個彼此攙扶回車上去睡。我從離朱的馬車上下來,遠遠望見熄滅的火堆邊還坐着個人。

是春之。

她抱着膝,臉埋在兩膝之間,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她面前,以為她是正在傷心。

“喂,沒事吧?”

女人擡起來的臉,眼周通紅,眼角挂着幾滴淚,頗楚楚動人的模樣。面上卻是眉眼俱彎的坦然大笑,背手狠狠抹去淚花,春之從地上搖晃着爬起來,張口酒氣熏人——

“能有什麽事,我高興得很。”

我沒說話,将她扶回馬車,登上馬車她還旋過身來,幾乎一腳踩空下來,吓得我不得不抱住她的腰,把人丢進馬車裏。

她有七分迷糊了,拉扯着我不放手,很費了些勁才把人從我身上扒下來。肌膚摩擦間,我忍不住就想起當時在溫泉裏坐着,這妖嬈冶豔的女人,不懷好意地接近。

說到底,她究竟沒做過什麽太壞的事。

離朱就像是組織所有人踏春一般,荀千雪和青碧也在其列,只是我同離朱一道,維葉同安情一道,荀千雪和青碧有別的手下看守。

這晚所有人喝醉,本是逃跑的大好機會,我從春之那兒退出來,海水靜悄悄的聲音融在風裏,遠遠就望見荀千雪瘦得不行的背影。

海風鼓起他的衣袍,他仰着臉,遙望寂靜無聲的遠方,像個虔誠的信徒,想尋找什麽答案,看着看着伸出了手,對着月亮虛空一抓。

随即低下了頭。

我在他背後咳嗽出聲時,男人并沒有太驚訝,甚至沒有扭過頭來,漠然而寂寥地望着空蕩蕩的掌心。

“怎還不去睡。”

“你不也沒睡。”

“你出來太久,青碧會出來找你。”提到青碧,荀千雪皺了皺眉,似乎很頭疼。

“我給她的酒囊裏摻了點東西,會睡得沉。”

他臉上的疤痕在夜色裏不那麽駭人,我一時沒有話說,兩個人站着看了會兒海面,然後我聽見荀千雪的聲音,好像自海面傳來——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嗎?”

我搖了搖頭,頓了會兒才驚覺,“你知道?”

荀千雪沉默了會兒,方才輕笑了聲,“他要去看他。”

我抿緊了嘴,禁不住揪起眉心,“看我爹?”

荀千雪低“嗯”了一聲,“他一直放不下,這幾天我們去過的地方,都是當年他們游歷江湖去過的地方,這海邊,我也是第一次來。不過我曾聽大師兄提過,說在海邊觀月是最美的,晨起還能看霞光萬丈從天際破出,是難能一見的美景。”

看這樣的美景,卻讓人覺得有種不祥之感。

風把荀千雪的長發吹起,他身上的白衣都被月光照得發亮了,從側臉看去,眉棱突出,輪廓清麗,即使臉陷在陰影裏,也有種飄然谪仙之感。

我不禁有點愣神。

随後我便聽見他說,“離朱的易容術不在我之下,他用的不是人皮面具,而是師父的不傳之秘,不知為何傳給了他。無須人皮面具,通過風府風池二穴施為,便能輕易成為另一人。你知道當年為何我被武林盟主派人追殺嗎?”

為醫者不探究病人如何受傷,不僅是好奇心的緣故,二是我救治的病人大多慘不忍睹,我不忍心去挖掘他們的故事。

荀千雪的聲音比腳底無人理會的細砂更寂寞——

“離朱同萬千山,本就是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有更新,到晚上估計就完結了,可以晚上來看喲。

☆、少年弟子江湖老【終】

斬龍山位于西陌與東夷交界處,地勢險峻,蔥郁覆蓋着終年碧綠的層疊山林。

我爹自盡後,本是荀千雪親手葬了他,而離朱發完瘋,竟又将我爹的屍骸從墳墓裏刨了出來。

他執念甚深。

據傳斬龍山是龍脈所在,便将我爹移居此處,只是好巧不巧,藏寶圖上所指之處,正是斬龍山。

我們在斬龍山附近找了間客棧住下,無意中發現鎮上有許多江湖客,入夜我本要悄悄溜去找維葉,一開門離朱的臉從門縫裏完整起來。

他像褪盡鉛華的戲子,容顏在溫和的夜色裏憔損了些,也不知是來找我的,還是又不找我了。

我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話,他便拉住我的手,說要帶我去個地方。

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帶我去的是我爹的墓室。斬龍山深處的洞穴中,藏着個奢靡非常的墓室,棺木裏的面容栩栩如生,咽氣多年的男人,除去皮肉白得沒有血色,看上去竟像在惬意安睡。我有些怔忪,原本我想過我爹到底是個怎樣好看的男人,如今見了,只覺得,五官眉目比不得離朱,但看着教人舒坦,如沐春風。即使他現在死了。

脖頸上有道淡淡的傷痕,張着口不可能再愈合,我爹下手真狠,只差沒把頭顱旋下來。

隔着棺蓋看他,我有種難以形容的感受,我覺得可以和他說話,但也知道他不會回應我只言片語。

我一張嘴,還沒發出聲音,離朱就對着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應該是常來的,目光沒從我爹臉上移開片刻,石壁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繪着彩像。壁上成排的夜明珠,讓小小的墓室裏亮如白晝,棺材之後又有暗紅寶箱數十口,想必若是打開,這洞穴會更加輝煌。

離朱瘦得骨凸的手指在棺蓋上撫過,手勢缱绻留戀,好像他撫着的不是冷冰冰的棺木,而是活生生的這個人。

從墓室出來後,離朱沒施展輕功,默不作聲地提燈走在前面。

黑漆漆的夜裏,只有那一盞燈籠的微光照亮見方的前路,茫茫山林裏不停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

“離朱……”我停了腳。

他沒有立刻停下,又走前一截發現我未曾跟上,才回過頭來,神色淡淡,“何事?”

“你是……”這一路我有許多機會可以開口問他是否就是萬千山,到底有什麽目的,就像這晚一樣,但我終究都沒有問出口,我知道他會否認。他在計劃一樁很大的事,這事同他生死相關,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攔阻。

他是離朱,雙重身份這許多年,早就在布下這盤棋,我不知道他要什麽,哪怕是荀千雪,也只是笑笑對我道,“他絕不會對你不利,你是大師兄的骨血。”

很難形容那晚荀千雪的表情,他笑起來滿臉的傷痕都柔和了起來。

“你叫我一聲師叔吧。”

我依言而行。

“這麽多年,也沒盡過半分師叔的職責,來日九泉之下,不知有何面目見大師兄。”

後來他就沉默,我也沒法說什麽,自那晚我才深刻感受到,上一輩的事,真的不是小輩能夠插手的,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明白。我想起了青碧,覺得她很可憐。

☆☆☆

斬龍山的江湖客多起來,不過是最近兩三天的事情,維葉出去打探了下,說萬千山抓住了妖女穆輕蟬,逼她交出了藏寶圖。

藏寶圖指示的地點,正是在斬龍山。

蒼山掌門率領群雄,同盟主分兩路人馬集中到斬龍山,就定在兩天後,一衆英雄豪傑齊發入山,挖掘寶藏。所得自然是見者有份。

然而。

就在我和維葉被離朱拘起來的日子裏,正派中又有幾個掌門人被殺,尚存的僅有三個門派。那些個失去掌門人的小派,根本無力與蒼山派抗衡。

那是個晴好的日子,陽光之下,叢林格外蒼翠。

天還沒亮的時候春之就帶着離朱的人連同我和維葉上山,不會武功的幾個被留在客棧裏,離朱連看守的人都沒留下。青碧、荀千雪都被留了下來,安情也沒見跟來。

藏身之處就在洞口附近,春之大概是奉命盯着我,寸步不離。我實在不知道離朱帶我來做什麽,随着太陽挪移到頭頂上,終于有人窸窸窣窣穿過樹林而來。窄袖緊領,佩劍跨刀的江湖裝扮的群俠們從山下來。

人聲漸響。

不時有人高談闊論,揣測這富可敵國的寶藏究竟什麽樣。

“依灑家看,黃金萬兩是少不了的,還有什麽比金子更值錢!”

“你個花和尚沒見過世面,老子覺着,一定是金銀珠寶,黃金有價玉無價,沒準挖出來的全是翡翠,我就帶倆回去給我那相好。”

春之在我旁邊輕啐了口,輕蔑地望着遠方,抱着玉臂好整以暇。

維葉就在我身後,領頭的蒼山掌門和萬千山有說有笑地從我們腳下過去了,萬千山背上的大刀還是那樣奪目,他頭也沒擡,同蒼山那個滿腹壞水的老頭說着話就走了過去。緊跟二人後的各門各派也都個個志得意滿。人群走過在潮濕的泥地裏留下一串腳印。

我收回目光時,春之還盯着下面看,眼珠子如墨玉般,青絲垂在耳前,襯得耳墜上的那兩點紅珊瑚豔色無雙。

“離朱要你帶我們來做什麽?”

春之仍舊盯着洞穴入口,“宮主請你看戲,你便好好看着吧,也不會少塊肉。”

我根本不想看這勞什子戲,且我心裏很亂,總覺得有事會發生。這時候山道上傳來另一波腳步聲。

走得很快。

春之渾身凜然散發出殺意,我低頭一看就懵了,師兄也來了。一別再見,他看上去沒變多少,只是生出的青碴讓他顯得老成許多。

“春之。”我警告地壓低聲,“你別動他。”

春之一愣,随即輕蔑地笑,“驚雷山莊少莊主,你那師兄是吧?”

我沉默無語,緊盯着師兄,他們一行也是往那山洞而去。想必是來找萬千山的,且可讓天下英雄做個見證。

我那師兄不知道,所謂正派不過沆瀣一氣,想要得到寶藏才暫時團結一心罷了。

春之那兒剛有點動靜,就被我攔了住,猝不及防她使長鞭,鞭血方休,剛一交手我臉側就一痛,不用手摸也知道有血。

我身上沒有兵器,赤手空拳很是吃虧,好在維葉随身帶着軟劍,我們兩個打一個總不會太吃虧。

“你們還愣着做什麽,攔下驚雷山莊的人。”春之趁隙沖手下吼道,媚眼裏閃過狠絕,鞭影軌跡難測,我同維葉兩個人都被她絆住。

底下很快傳來兵器相接的聲音,師兄那邊也同春之帶來的人交上手了。春之的鞭子揮過來,我索性不躲不避,借着她的力量,被她卷過去時一掌發力扣向她心口。

春之不得不避,這時維葉的軟劍見縫插針而入,鞭子上的力氣一撤,劍鋒便趁機挑飛她的長鞭,一串血珠自春之玉白的手腕上滴落。

我抓着維葉的背,提着他的衣袍,兩個人從坡上飛躍而下。

“輕蟬?!”看清是我,師兄提拎一柄長槍,擋到我們倆身前,三人并肩作戰,本圍着師兄的一幹寒虛宮弟子很快後退着不敢上前。

我也不想傷他們性命,幾日間朝夕相處,雖是離朱的人,但也沒有非得死的罪過。

“春之,你讓他們住手!”

春之按着腕子,有如仙子般立在枝頭,盈盈不堪的細瘦枝條彎着,春之朱唇輕啓,“我不會讓任何人,阻攔宮主大計。”

說着她極快揮袖而出,這招太過熟悉,我拽着師兄和維葉的袖子急忙後退,随即便聽得慘叫連連,倒下的弟子既有驚雷山莊的,也有寒虛宮的。

無論敵友,春之一并殺之。

“閉氣,不要說話!”我大聲喝道。

驚雷山莊弟子往後撤,一個個也不敢叫出聲,好在風全在往春之那邊拂,寒虛宮弟子一個個面色發黑,很快七竅出血而亡,連慘叫都沒發出多少。

春之冷冷凝望我們,渾身殺氣極重。

“即使只剩下我一個,我也不會讓你們妨礙宮主,穆輕蟬,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宮主不取你性命,不代表我不會取你性命。你要是殺了驚雷山莊少莊主,我便放你和維葉一條生路。将來你們要走,我也絕不攔你們。就算你們三人一塊兒上,也未必就能贏過我。”春之頓了頓,笑得落拓而潇灑,“而且,我不怕死,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最難對付。你們看不起的陰謀詭計,我可不嫌棄。死相可不定會有多難看,到時候下了黃泉,彼此都難以相認。”

見師兄蠢蠢欲動想說話,我趕忙把他給拉住了,以目示意搖了搖頭。

春之的鞭子落過來,我便拽着師兄和維葉繼續退。

熬過最初的盞茶時間,我方才松了氣,也松開他們兩人,我們散開後将春之合圍,方才不讓師兄說話是等空中的毒粉散盡。

就在我們四人對峙着都不肯手下留情之時,猛然間一聲長嘯爆出,爆炸聲由遠及近,腳下的土地震顫不已。

春之笑了起來,眼睛都發亮,“成了。”

從山洞裏掠出來個灰白頭發披散滿臉的人,他渾身是血,上半身已近血肉模糊,見了鬼似的足下狂奔,一面朝着我們而來,一面回頭望,口中大罵,“萬千山你忘恩負義,當年你的盟主之位怎麽得來的都忘了嗎!要不是我相讓,這盟主之位哪能輪到你坐,你忘了你用什麽換的盟主之位!你這個奸佞小人,枉我多年與你相交,不曾看出你的真面目。還好老子醒悟得快,你以為你打得過我嗎,別忘了,當年是我讓你的!”

已經是強弩之末的蒼山掌門滿目赤紅,空拳擋住萬千山的巨劍,合掌發力,目突筋跳,想将巨劍折斷。

我身邊的春之身形極快,掠過我身邊朝蒼山掌門而去。我伸手想拉住她,“別去!”

只見蒼山掌門松掌身形向上飛出,春之手上的鞭子忙回收,使了十成的內力想要一擊即中,卻硬生生收回。

“噗”一聲鮮血噴出,骨肉被巨劍刺穿,春之超前滑了一截,血從劍刃上落下。

萬千山瞳仁緊縮,眉心微蹙,收回劍,飛起兩步踏着斜坡而上,追擊蒼山掌門,二人身影纏在一起。

師兄也提槍飛掠而上。

春之的身體洩了勁,軟綿綿地委頓在地。

我顧不得師兄了,抱起她疾點幾處要穴,全然止不住血,傷口太大,正中心髒,且她自身內力回收,震斷經脈。

她目光很快渙散,手向上虛抓了兩把,一張嘴湧出的全是血。

“穆……穆……”

我趕緊抓住她的手,那手在迅速變涼。

“大夫……奴家……身患白日夢,與單相思……”她猛屈起身,膝蓋拱起,已不太能看清我,但還在問,“能治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啞聲說不出話來。

風情萬種的女子,站在霧氣朦胧的溫泉水中,冰肌玉骨的楚楚模樣與眼前慘白瀕死的春之疊在一起。

我拉着她的手按在我臉上,重重點頭。

春之笑了笑,有如桃花灼灼,不勝芳華。

她死了,空張着的眼望着萬千山最後消失的方向。

☆☆☆

硝煙刺鼻的氣味直到逼近山崖仍然沒有散去,萬千山将劍送入蒼山掌門奎祿心口的時候,狂喜的大笑聲傳出,在群山中回響。

銀槍頓止,追擊過程中,萬千山根本随意對付着師兄,一力追擊奎祿而已。挂在巨劍上的奎祿已經面目全非,渾身都是傷口,頭發都被血液絲絲粘黏。

萬千山驟然大笑,我同維葉都不敢靠近,師兄也是。

那種撼動人心的笑聲讓人忍不住覺得發憷,維葉動了動,我緊拽着他的袖子不讓他過去。他鎮定望我一眼,“少莊主還在下面。”

我憂心忡忡地望着維葉的身形靠近師兄,同師兄說話,一面密切注視着萬千山。劍從奎祿身上抽出,萬千山念念有詞,半晌後聲音傳出——

“冉風,冉風……”

我被這個名字驚得眼周直跳,忍不住飄然而下落在師兄身邊,同維葉一左一右想先行帶他離開。

師兄卻沖動不已,“萬千山,我要殺了你,今天就要殺了你。”

我和維葉拉不住,我使勁掐他,師兄雙目通紅地回過臉來瞪我,“你放開我!我要殺了他!為我驚雷山莊上下報仇!什麽狗屁盟主,是武林公害,萬千山,你設計陷害我,殺了那麽多江湖子弟,你罪有應得……”

師兄還在破口大罵,我和維葉一個拽一只胳膊,他就拿腳蹬,但又不能真和我們動手。

萬千山好像看到什麽有趣的,機械地扭過頭來看我們,他面前就是山崖,他随手一抛,奎祿的屍體就随風而逝。

“罪有應得?”他喃喃地念,低下頭愣愣看手上沾血的劍,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沒一處不是鮮血,濕淋淋地還在往下滴血。

“我是罪有應得。不過我報了仇,我為你報了仇。冉風,冉風我可以來見你了。你等着,我會來見你。”

他往前走了半步,堪堪在崖前停住,在懸崖邊上回望我,手貼着耳後,大概是做了什麽。驟然間那高大身軀變化,眉目緊湊,臉型瘦削,身軀也縮回去些,萬千山的袍子挂在離朱身上,他好像骨架一般,随時都會散去。

我心頭一顫,忍不住尖叫了聲。

另一聲更凄厲的驚叫同我的疊在一起,像獸類一樣哀痛的聲音響徹山谷,我們三個回過頭去。

荀千雪不知道怎麽來了,跌跌撞撞從山林中跑出,中間有許多石塊,他都滑了下來,衣服也刮破了許多處。

他武功盡廢,就算連滾帶爬還是不夠快。

離朱沒有看他,朝我招了招手,“小蟬,你過來。”

維葉緊拉着我的手。

嚷着要報仇的師兄也清醒了三分,“別過去。”

離朱站在崖邊,茕茕獨立,“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輕蟬。”維葉叫了我的名字,他沉穩的眼神像冥頑不化的石頭,我又看了離朱一眼,在維葉手背上拍了拍,讓他放心,“他不會傷我。”

我本來想救離朱一命。

走近他時我都想好了要把他拉回來,誰知離朱忽然從崖邊縱身回掠,提住維葉的領子就往另一側崖邊掠去。

變化來得太倉促,離朱出手又快又狠,維葉身上的傷還沒好全,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站在崖邊的離朱,他的手扼着維葉的脖子,我神經敏感地覺得自己聽見了骨頭輕響。

“離朱你放了他,你放了他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攔你!”我腦子裏嗡嗡直響,一直往離朱跟前走,旁人的大叫聲我都聽不見了,眼睛裏只有站在崖邊搖搖欲墜的兩個人。

“我可以陪你死,陪你去見我爹!你放了他。”我渾身抖得不行,上次這個人将死之時那種害怕又從腳到頭地控住了我。

“離朱……你別動。”

我離他們越來越近。

離朱笑了笑,美得我想痛罵他,要是想得到我一念之仁會成這情形,我就讓他去死!

還好,他站住了腳,沒有再後退。

就在我離他們只有三尺不到時,我一伸手就能握住維葉了。維葉死死咬着牙,他好像喘不過氣,一直試圖用腳踢開離朱。

但離朱已經全然不顧,就算被踢中也毫不動搖。

“師叔。”

離朱如遭雷劈地顫了一下。

“師叔你過來,到我這裏來。”我輕聲哄道。

他張嘴啞着聲笑了,随即荀千雪慘烈的哀叫聲吓得我回了魂,電光火石間我飛撲過去,抓住了一只手,但整個身體已經撲了出去,本應随重力下落卻猛頓了住。腳踝被拉扯的感覺越來越強,我回頭一看,是師兄,師兄也大半截身子掉在外面,他上面還有個人。

再往下看,懸崖陡峭,下頭盡是參差巨石,壁立千仞,深不見底的彌漫着白霧。

離朱吊在最下端,維葉卻一動不能動,他一動,恐怕荀千雪會拉不住。

青碧的聲音也從崖上傳了下來,聽不清她說什麽。維葉望着我,眼瞳深不見底,被我緊握的手動了動。

我痛叫,“不!”

我知道他想做什麽,忍不住嘶聲道,“不許放手,別松手!”

他眼中的重黑越來越濃,我看得出缱绻和溫柔,看得出沉靜和穩重,我也看得出他想松手,他的腕子在我手裏轉動。

我急得眼淚吧嗒吧嗒直掉,在他臉上砸開,維葉像被燙了一樣,我的手腕也很疼,再這麽拖下去,我會抓不住他。

“別松手。維葉,求你,不要松開手。”

我渾然不知在說什麽,只知道我要抓不住他了,我猛地一動腳,師兄還抓着我的腳,他試圖抓我另一只腳,而我不停躲避,我絕望地望着師兄,“師兄你放手!”

“少莊主堅持住!”維葉疾喊。

本來吓得一直往外跑的眼淚猛收住了。我看着維葉,眼底收着萬丈懸崖。

“如果你松手,就算我上去了,也會跳下來。”

大概我太過決絕,維葉愕然地盯着我發了會兒愣,無奈從他眼底一閃而過,他猛地就不掙紮了,把另一只手也勉力擡起,抓住我的手。

“那就只能,生死都在一塊兒了。”

正在此時,一陣笑聲從下方傳出,笑得人胸腔裏發顫,好似朝陽穿透層雲的潇灑浪蕩。

“穆冉風!我來找你了!”

随即我覺得一輕。

荀千雪大叫離朱的名字,而那個身影已經縱身而下迅速被崖下雲海淹沒。

只有個孤孤單單的聲音,還在一遍遍回蕩——

“我來找你了。”

☆☆☆

距離離朱墜崖的三日後,我們在崖下找到荀千雪。

那樣高的懸崖下面是碎石鋪成的天塹,兩個人的衣衫都在下落中被風撕成碎片。斬龍山中的寶藏随穆冉風長眠地下,那個墓穴被炸得坍塌,山石移錯的埋得毫無痕跡。

等來年春,長出綠樹,就将再無半點痕跡。

我本尋思着要給我爹立塊碑,但想着恐怕将來沒有機會再來祭拜,終究只移了抔青草種在那地方。

崖下新添了兩座墳包,我把春之也葬在離朱身邊,但沒有将他們放進同一個墳。

荀千雪的屍骨被青碧帶走,她走的時候一聲招呼也沒打,我只知道,她在我們下榻的鎮上要了一輛板車,還在布莊買了許多的白布裁衣服,上好的衣料,她不心疼銀子。

被留在客棧因而幸免于難的安情得知離朱死了,也只是勾着頭,“哦”了一聲。

我沒問他為何要背叛我,也沒問他同離朱之間發生過什麽,那是他的故事。

不過我記得,當時在千雪樓見到的第一面,那乖順溫文的小倌安情,身上有年紀大了的男子成熟的氣質,在我眼前鋪開一疊茶具。

接過茶去時眼底的微愕和羞怯。

安情也走了,同樣不打招呼,一直到很久的後來,我也沒接到任何他的消息。他彙入茫茫人海,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幹戚接掌驚雷山莊是理所當然的事,本就是幹随雲一手建起的門派。他發信給幾個師兄,召集他們回門派擴大招收弟子,行俠仗義。

我和維葉因為沒有去處,在驚雷山莊住了幾日。剛回到莊子裏,我就連着睡了三天三夜,難以言喻的疲憊讓我睜不開眼睛。

四肢百骸都難以動彈。

等到我醒來,陽光溢了一室,我支起窗,從窗戶望出去,見到幾個弟子剛練完功,赤着膀膊,汗珠在繃得緊緊的皮膚上反光。

有人推門而入,像是千百個尋常日子裏那樣,問我,“醒了?餓了沒,我煮了粥,還有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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