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2)
沒有不告而別,而是臭不要臉地在莊裏吃過送行的筵席,幾個師兄們提起小時候的事情,一個個都不像能獨當一面了的俠客,還醉倒在桌上趴着胡言亂語。
大師兄沒喝多少,我知道他有話說。
我們坐在樟樹上,樹葉子還是那樣綠,樹下還是微風清朗的湖面蕩漾清波。我從荷包裏翻出那個金麒麟,遞給師兄。
幹戚先是沒接,後來彎了嘴角,“不是應當我還給你。”
我笑了笑,“你別嫌棄它缺了只角,寒虛宮現在已經沒了,将來你可以告訴你媳婦兒,這是寒虛宮宮主弄壞的。”
此後的數十年內,甚至數百年內,我知道,寒虛宮都會和那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喋血方休的宮主,獨步武林的秘籍連在一塊兒,成為江湖傳說中的一個。
幹戚本要抱我下去,但現在的我就算自己下去也不會摔,輕功雖不說絕頂,總也夠用。
穩落在地上的時候,抱着劍站在湖邊的俠士轉回身來,自然而然地牽起我的手。
我也握緊他的手,像在崖上那天一樣緊,他無奈地瞥我一眼,看了看我師兄,沒說什麽。
“驚雷山莊一定會成為武林第一門派,到時候我還回來,陪師兄們喝慶功宴。”
師兄答應了。
他也答應我不送我下山。
翌日我和維葉離開了驚雷山莊。
終究我也沒有練成獨步天下的武功,負責任地告訴別人這就是個傳說,但沒人相信我——
“切,哪兒來的黃毛丫頭,那大魔頭死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镖局跑閑腿兒吧,就你這三腳貓功夫,連樹都上不去。”
再後來,一年一年的荷花開了,維葉送給過我很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也會在蓮子最香的時候,剝開蓮蓬去除苦芯,放一顆在他嘴裏,再放一顆在我自己嘴裏。
就算有一絲絲的苦,也還是撲鼻的香,苦中有些甜。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到這裏就結束了,謝謝看到這裏的妹子,雖然有許多的不足,也有許多人的故事沒有完整呈現。
但在我看來,每個角色都已經得到了自己的歸宿。
下篇文再見吧。
謝謝妹紙們。
☆、番外:白發皇姑
又是一年落雪時節,落霞軒外的海棠樹被皚皚白雪壓低了枝桠。
小軒窗,梳洗罷。
也是窗明幾淨,伸手推窗,手臂上的金钏就滑了下來,碰撞得叮當作響,混同嬉鬧。
真正的熱鬧還未曾來,南楚皇宮慶賀新年的宮宴在入夜之後,等到天色擦黑,還要舉行盛大的煙火會。
“公主,是時辰去太後宮裏磕頭了,各宮的娘娘都已候着了。”
下過雪的天色格外清朗,窗棂滑入的天光映襯得青碧的臉格外清皎如月。
她不愛說話,宮女格外仔細着打量她的臉色,見她點頭便退了出去。
寝殿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坐到桌前,斟兩杯清茶,茶水溫熱蒸騰出白氣。
只見她皓腕輕轉,繁複金線繡着的花葉将薄唇掩去。
放下手,青碧粲然一笑,對着虛空中的對面,眉目間自然而然流露出溫柔婉轉,如同在注視前世的情人,婉約又嬌媚——
“荀大哥,又下雪了,熱茶暖身,你多喝一些。”
深黑的眼珠暗含擔憂,但歡喜又勝卻人間無數,不知寂靜中聽見了什麽,側着臉,尖小的下巴楚楚可憐。
忽而頰上泛起一抹胭脂紅,青碧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低下去的側臉都羞成了春日海棠。
“是麽,哪有你贊的這樣好看,這也不是新衣,去年我也穿給你看過的。”
輕悄悄的風吹動了琉璃珠簾,珠光婉轉,就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
青碧的耳廓頓時緋紅起來,她淺淺勾起的嘴角微微顫動,兩只手絞在一起,半晌才為難地躊躇道,“那好吧,我就再等一年跟表兄提,可不能再賴了,再賴我就是老姑娘了。若有一日你要休妻,我可嫁給誰去?”
又一陣沉寂。
青碧嬌嗔地撅起嘴,怨怪道,“那可說不準,來日方長的事,我心頭可沒數。可不能叫我再等太久,翻了年,三月間,我都雙十了。你不知我們南楚的姑娘,二十三歲還嫁不出去,可就是老姑娘,要罰錢的。”
縱然是皇宮裏,一年也就得看一回煙火盛宴,宮中最鬧騰的就是那些個從小地方來的奴才們,一個拉着一個地在下人們待的院子裏又跳又鬧。
比不得皇親坐在明若珠玉的靜瀾湖上的觀景臺,煙火升騰到半空中,恍如是喝醉了的仙人踢碎了一天銀河。
嫔妃們彼此結伴,皇帝身邊有太後、皇後,還有子孫滿堂。
這樣熱鬧的日子裏,青碧的寂寞就顯得紮眼,煙火會開始了不到盞茶時間,她便起身告了更衣。
太後的眉心微不可見地擰了擰,對着低眉順眼的青碧,她也有點恍惚,只一擡手準了她的請。
見青碧走遠,太後忍不住對着皇帝又開口,“今年說什麽也得給她指個人家,堂堂南楚,就找不出一個好子弟人家麽,你這個做表兄的,怎對自己的表妹都半點不上心。”
皇帝嘆着氣應下。
可南楚皇宮中,誰不知道他的表姐,是安了心要當一輩子守身如玉的老皇姑。
早在三年前,皇帝收到那位救命恩人捎來的信。
信裏說得明白,讓他盡快給青碧指一戶人家,随時派人盯着她的一舉一動,萬萬不能讓她做出什麽想不開的事情來。
人世間的男女,無非情愛二字,再簡單不過,也再繁雜沒有。
都道青碧回來至少得大鬧一場,大哭兩天,悶悶不語三月,再留神盯住她熬過最難的頭一年,再深刻的感情也就過去了。
風風火火要孤身一人去闖江湖的青碧回來時,拉着一輛破舊板車,她的手腳都磨出亮晶晶的水泡。草席蓋着板車上的那“玩意兒”。已不能被稱作是個人。
都已經臭了。
她身上的衣裳尚且完整,這讓眼巴巴盼着的她爹老懷稍感安慰。
她鐵了心要給那“玩意兒”披麻戴孝,氣得她爹直吹胡子。罵也罵了,關也關了,誰知道女兒比他想的還硬氣百倍。
從柴房放出來時,人瘦得快脫了形,只餘一雙大眼孤零零的在臉上彷徨着。
她腳底下踉跄,站都站不起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巴一咧像要哭,卻哭不出來,只是啞着嗓子問——
“荀大哥呢?”
她爹氣得把手頭拐杖一扔,“你哪兒來的什麽荀大哥,你親生大哥前些日子得到你的消息,自己兒子出生都沒趕上,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江湖害人,都是我縱的……都是我縱着你……”
“荀大哥……”那雙目茫然無措地掃過地面,慌慌張張顧盼,眼見的明明是她自小生長之地,卻什麽都認不出來,渾似從未見過,哪怕在夢裏,也不曾魂游至此。
“還不帶下去收拾,趕明去見丞相家二公子,本王不信,老子的女兒還愁嫁。”睿王爺丢下一句話,再也不想看她地擡腳往院子外頭就走。
不想第二天從出門到入座都安安靜靜的青碧,忽然在席間發起瘋來。
起先她笑看丞相家二公子,人家以為她是對他有那麽幾分意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總歸是要做夫妻,那公子也就回她一笑。
但笑得久了,嘴角那抹彎裏的意味就變了。
“給三小姐布菜啊愣着做什麽。”
丞相的話聲入耳,他的孝順兒子趕緊給青碧布菜。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睿王的女兒生得不差,花容月貌,雖說比自家兒子還大一歲,那也無妨,重要的是将來在朝堂上,兩家可就是一條心,許多事都會好辦。
這邊丞相的算盤撥得噼裏啪啦響,那邊睿王端起了酒杯。
江湖再精彩,總是回家來了,只要回到家,他睿王自然是要讓自己的女兒風風光光出嫁,在朝中謀個什麽差事。最小的女兒成家立業後,他就可以順其自然地安度晚年去,別說,年輕時候腰受過的傷,現在疼起來還真要命。
火龍果炒的蝦仁順着勺子滑入青碧的碗裏。
她眼珠子一轉,筷子把蝦仁送到她左邊的位置,她說話聲音柔軟得能掐出水來。
“荀大哥,你嘗嘗這個,這是我們南楚才有的菜式,你沒吃過吧。”
蝦仁從筷子上掉到地上。
青碧笑眯眯的,一雙眉眼彎彎。
“好吃嗎?”
回答她的只有滿席人僵硬的筷子和睿王氣得發抖的怒喝,“青碧!你發什麽瘋!顧相啊,近日府中遭賊,小女受了驚吓,尚有幾分未能緩過神來。”
緩不過神的不是青碧。
顧相家的二公子又登門相親了三四次,在睿王和顧相的有心撮合之下,脾氣溫順好相與的二公子終于也還是受不了,從睿王府落荒而逃。
某個夜深的酒館裏,一幹子弟喝得高了,就把那不能說的真相說了出來。
頓時南楚京城無人不知,睿王的小女兒啊,是徹底瘋了。
每日裏對着空氣說話,好似她身邊真有個人似的。
“好歹我也算是個丞相之子,不願嫁便說不願,使這些個女人家的手腕,還道有多高明。”
二公子喝得醉了,搖搖頭,眼前浮現出青碧的面容,白瓷酒杯湊近嘴邊,薄唇一勾道是無情地說,“要我說,還不如醉月樓的花魁,為了這樁親事,我可有日子沒去,明兒就去轉轉。哥兒幾個,誰陪我去?”
于是又罵,又關柴房,不給吃飯。
最後折騰得睿王父女兩個都瘦骨嶙峋,好歹睿王吃不下飯還有雞湯,青碧是見天地消瘦下去。
再放出來時,睿王也是心疼女兒,她渾身上下都搜羅不出二兩肉。
讓青碧的兩個姨娘去屋裏勸。
關上了閨房門,女人家總是能說會道一些。
睿王在外頭聽了大半夜的牆角,最後門猛一推開,把他的鼻子都撞青了,仍顧不上,急切地湊上去問,“怎麽樣了?死孩子開竅沒?”
他的兩個妾,一個臉比一個白,白得睿王疑心她們今日的粉塗得太厚。
一個妾搖頭,一個妾活見鬼似的砰一聲将門關上,慌慌張張對睿王道,“依妾身看,三小姐怕真的瘋了,她……她身邊跟着個人……”
“荒唐!”睿王捏緊拳頭咬緊牙關,比少時要上戰場火氣還重,“老子不信就治不了這小丫頭片子。”
睿王要對女兒請家法,滿堂子的妻妾奴仆都驚呆了。
手臂粗的棍子,落在男兒身上尚且受不了,何況是嬌滴滴又生着病的小女兒。睿王怕下人陽奉陰違偷工減料,自己親手收拾。
起初青碧忍着不叫,後來嘴唇咬出血,實在忍不住慘叫起來。
每叫一聲,睿王的氣就短一分,胸口起伏不定,二十杖生受下來,纖瘦的身體從長凳上滾落下去,爬一寸,一寸血。
睿王的兩個兒子一個撲上去搶棍子,一個撲上去扶青碧起來。睿王鼓着一雙眼,眼睜睜看着,有進氣沒出氣的女兒,抖着嘴唇捏着她大哥的手,輕輕地說,“荀大哥,我一點都不疼,別和我爹一般計較,別看他這麽生氣,終于還是會拗不過我。”
知父莫若女,養得這麽大了,又自小都捧在手心裏長大,說不心疼是假的。
漸漸的,睿王也不去管她,只是暗地裏讓她娘遍請大夫去給她瞧。
青碧的身子養好了,也沒人再逼她嫁人,更沒人敢娶她。
誰也不敢娶一個通靈的女人,即便她是睿王的女兒。
仍然是南楚皇宮裏的煙火會,已經夜深,青碧抱着一壇酒,坐在落霞軒寝殿屋頂上。
她的梯子藏在院牆下根深葉茂的老樹身後,誰也想不到。
坐在離天空很近的地方,青碧伸出手虛扶一把,笑盈盈地坐到屋脊上,一面輕聲提醒,“你仔細些,結了霜的琉璃瓦很滑。”
風簌簌吹過。
“我知道你功夫好,可也不能不當心。”
只有他們二人在一塊兒的時候,青碧的心情格外好,便如漫天的星子一般,自在又明亮。
“荀大哥,我敬你,這第一杯嘛,敬你救了我那麽多次,否則就我這三腳貓的功夫,早不知死在何方了。”她淺淺喝了一口,嘴唇被酒染得發亮。
“是是是,不說不吉利的,那我說點吉利的。”她拿手背擦了擦嘴,将酒壇子放在身側,笑笑望天,“真沒想到你肯跟我回來,其實啊,有個秘密我一直沒跟你說,你想不想聽?”
青碧豎起耳朵,轉頭看見荀千雪絕色卻又清冷的臉,恍如是院裏的積雪一般澄淨,靜靜等她開口。
“你那些舊事,我都打聽過……”話聲驀地變得慌亂,青碧伸出手觸碰荀千雪起皺的眉心,“你別生氣,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你肯跟我回來,我心裏有多高興,可我嘴笨,不會說話。”
荀千雪安靜地看着她。
“若是你不願意娶我,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做好朋友又有何妨,就是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心裏也高興。天長地久有時盡,做朋友才是一生一世的。你心裏忘不掉的人已經不在人世,而我心底忘不掉的人還好端端的,沖着這個,我也一定讓着你。如今在南楚京城,我終于可以護得你周全,算報答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
荀千雪的眼睛會說話,他寂靜的眉眼好似在問,這樣的一生,會不會太寂寞。
青碧挪開眼,望着遙遠的夜空,“不會啊,我有你啊。”
說着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他的手又白又瘦,一如從前。
青碧的唇邊淺淺蕩開一個笑,宛如蓮花——
“你不愛說話,就讓我來說,你不愛笑,就讓我來笑,你不愛見旁的人,就讓我來應付他們,你看,我爹都被我應付過去了。你愛清靜,跟着我最是清靜,落霞軒這樣安靜,是我專程問表兄要來的呢。你愛的海棠樹,我親手植了滿園,明年就要開花。你想見舊日恩人,只要你說話,我随時給輕蟬寫信,看她敢不來,我就燒了她的莊子看她以後吃什麽。”
小雪開始飄灑,落到青碧眼睫上,瞬時化成了冰冷的水。
“只是,你愛的人,我沒有辦法。”她的聲音低下去,手捏緊了,将自己的手掌掐得生疼,一點不易察覺的血痕從手心裏滲出來。
漫天的雪,由小變大。
青碧的身子蜷成一團,大紅襖被白雪裹覆,白雪落滿青絲,她漸漸成了個雪人,唯獨是一雙鼻孔還出着氣。
到如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南楚皇宮裏的白發皇姑,受封公主已經許多年,仍舊沒有驸馬。
她已經有了白發。
她在院裏種了荀千雪最愛的花,酒窖裏親手釀藏他最愛的酒,搬到冷宮附近居住因他喜愛清靜。尋常日子裏她穿白衣,戴白花,因為他曾經也是這麽穿。
她知道,荀千雪最愛的人是愛穿紅衣的。
她也知道,窮其一生,青絲白發,她也無法變成那個人,縱使變成那人,也是沒有意義。
如果說還有什麽是她這一生裏有意義的事,便只能是,活成那個人。
寂寞嗎?
不,她心底裏還有愛。
可為什麽,年年年關,她總要把自己團成一團,埋入雪中,便如與他相擁。
只是這懷抱,冷如冰霜寒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