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遠了,射程不夠。”黑大個插了一句嘴。然而下面步兵已經開始上山,太近的距離會很危險。

阿卡季一咬牙,跳下車,“跟我來!”

他跑得飛快,幾個蹿身從狹窄的林木間閃過。黑大個丢下摩托車跟上了他,這是他第一次和阿卡季出來,這個看着文秀綿軟的少年身上驚人的速度和彈跳力令人咋舌,黑大個幾乎跟不上,他微喘一聲心想,這家夥以前不會是職業軍人吧?

兩人前後紮進低矮的灌木林,視角不好,但是這個距離勉強是夠了。黑大個低頭裝彈,猛然背後一聲驚呼,“別動!”

子彈擦着他的耳側射了出去,他一擡眼皮,一個蘇聯士兵正倒在他前方。阿卡季人幾乎與子彈同時離弦,黑暗裏只聽到他保險栓喀拉一聲響,緊湊的槍聲接踵而至,血腥味瞬間撒進空氣中,黑大個皺了皺眉頭,手上動作沒停,裝彈完畢。他将自己的背後交給了年輕的拾荒者,轉身對焦準備發射。

他的背後阿卡季左右開弓,雙槍在手靈活自如,後坐力震得他的兩鬓的頭發飛起。彈匣一空,他啐了一口,換匣裝彈,一手将鼻梁上礙事的眼鏡摘了下來,過于精致溫柔的五官扭曲出一個險惡的笑容,“一幫雜碎。”

黑大個對準了焦,“阿卡季,可以發射了。”

對方沒有一秒遲疑,“炸!”

火箭彈在交相呼應的炮擊中無聲而走,精準地砸在了坦克上。天空陡然一亮,黑大個猛地擡頭,長蛇般的銀色閃電劈在遠方的山口處,視線乍亮,他沒有聽見火箭彈轟鳴的聲音,因為緊接着天空嗷鳴,雷擊轟隆而下,火箭彈同時落地,卷起爆烈的沖擊氣流,黑大個猛地沖上去将阿卡季按道在地,散射的沙塵和細碎的金屬碎片飛旋,他們躲過了一擊子彈。

“撤。”黑大個說。

阿卡季點點頭,他伏在地上吹了一聲口哨,猛地蹿起身撒腿就跑。起來的時候他踉跄了一步,喘了一口,胸腔湧出尖銳的疼痛,他心道,糟糕了。

奧列格的狙擊槍就在離他不到一公裏的地方。爆炸沖擊到了旁邊的卡車,車子直接被氣流甩出了大道,猛地砸在土坡壁上。維克多被摔得兩眼發蒙,他在最後一刻被司機推下跳車,仍然沒有躲過爆炸的沖擊,飛濺的火星和碎片如暴雨般砸在他身上,他跳起來歇斯底裏地嚎叫,像撞斷了棘刺的野豬橫沖直撞。沒有人看到他身上跳動的紅色光斑,在奧列格的瞄準鏡裏,他已經完全被鎖定了。

六年的戰場實戰經驗能讓奧列格伏在黑暗裏一動不動控制呼吸超過四十八小時以上。他可以不吃不睡只靠意志力撐過這段艱難的過程。對他來說最難的反倒不是殺人的這個部分。

爆炸揚起的煙霧阻礙到了他的視線,他只能拿出紅外瞄準器直接往維克多身上對點。耳邊他有步兵的腳步越來越靠近,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瞄準鏡上,維克多徹底暴露在空氣裏,這頭野豬正打算爬上坦克。奧列格的意志力逼着他耐心地多等了一分鐘,直到野豬的前蹄扒到坦克頂蓋的一瞬間,他的指頭扣動了扳機。

子彈飛出去,毫無偏差地從後穿入了野豬的胸膛。隔着那麽遠奧列格聽不到他的尖叫,只有瞄準鏡裏野豬的身體滑落在坦克下,他快速扔掉狙擊槍,從灌木叢中滾出。這時候第二道雷鳴響起,宛如午夜逼仄的鐘聲告訴他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在早上集合之前穿越叢林障礙長跑三十公裏回到軍營。這段路相當長,而他的身體已經在來時的路上消耗了不少了。

雨聲緊密地跟上來。天空仍然籠罩在朦胧而頹唐的深灰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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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季沒有在預定的地方找到伯伊,他只見到了他們的摩托車。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在這片幽深的山林中恐怕不止拾荒者和蘇聯人,第三方已經加入。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有點慌,他的身體消耗過度,而且舊疾發作,兩只眼睛發黑。黑大個騎上摩托車,讓他坐在後面,穿越莽莽山林按照來時的路與自己的同伴彙合。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一輛摩托車。阿卡季越來越慌張,胸腔裏心跳聲堪比雷鳴,他覺得眩暈,腦袋裏想起一個人來,一個故人,這讓他四肢發涼,渾身戰栗。

黑大個隐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說,“你還好嗎?”

阿卡季勉強點點頭,冷汗從他的耳鬓滑下,“還行。”

“我應該一個人去的,拖累你也落隊了,抱歉。”

阿卡季嗤笑,“不,你是對的。”

“嗯?”

“如果我不跟你去,恐怕你沒辦法活着回來。”他閉了閉眼,輕輕地說。他很清楚這個局面,只是個簡單的欲擒故縱的伎倆,但是那個人告訴過他,有時候看起來越簡單的東西越好用。

黑大個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阿卡季靠在他背上喘了一口氣,搖搖頭。

在預計的彙合點,他們看到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六輛皮卡将拾荒者們牢牢圍住,整齊而安靜的列隊悄無聲息伫立于山腳下。一個男人,在這烏漆墨黑的天氣裏,穿一件特別亮眼的月白色長袍,他的皮膚呈現出完美的橄榄色,寬額高鼻,濃密的連眉*,是個标準的阿富汗美男。他的額上有一條金色頭帶,非常有代表性的特權階級象征物。

(*連眉:左右眉毛連在一起,阿富汗人以連眉為美。)

阿卡季從摩托車上下來,山風吹得他臉色灰白,呼吸不穩,男人擡手扶了他一把,阿卡季沒有掙開,他抹了一把臉,輕輕嘆息,“我認輸,赫瓦賈。不要為難其他人。”

男人微笑,“我們之間不需要談輸贏。”他說,“放人。”

身後的烏壓壓軍隊立即将拾荒者們放開。阿卡季越過男人的肩膀看到伯伊擔憂的神情,他安慰地朝對方抛去一個微笑,心裏十分釋懷。拾荒者們騎車離開,直到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阿卡季才轉頭低聲對男人說,“謝謝。”

男人回答得輕描淡寫,“襲擊正規軍坦克部隊的決定很不明智。你退步了,我很失望。貧民窟不僅拖垮了你的身體,連腦袋也沒有以前好用了。這個罪名總要有人擔。”

阿卡季明白,男人在提醒自己欠了他這次,“我跟你回去,你想怎麽樣都行。”

男人的目光終于正經落在他身上,神情仿佛稍微滿意,“上車。”

阿卡季閉了閉眼,一咬牙,和他跨進了車子裏。

尤拉起床晚了,勤務兵見到他遞給他一張便簽,“連長早上來過電話,但您還在休息所以他沒有要我叫醒您,這是他留給您的便簽。”

尤拉翻開紙條來看,寫着“等我回來。”

軍營正準備大掃除,為了迎接“獨立日”*。

(*阿富汗獨立日:每年八月十九日阿富汗慶祝建國,結束英國殖民統治。)

“參謀部的正式文件已經下來了,今年鐵定是要游行閱兵了,我估計能趕得上,所以要做準備。”勤務員拿着參謀部下來的文件給尤拉解釋,“前幾年就說要閱兵,一直沒有敲定下來,看來還是要搞,光是打仗就已經夠折騰的了,還弄些這種虛的東西。”

他雖然嘴上這樣抱怨,但是表情卻是開心的。尤拉猜測只要不是打仗,對他們來說就是值得慶祝的事情。士兵們也很矛盾,他們的最終職能就是作戰,如果不上戰場始終就不能發揮自己的作用,但是換了誰估計也不會真的喜歡殺人和被殺。

午飯的時候飯堂裏的氣氛也顯得不太一樣,尤拉明顯感覺到軍營在持續苦悶無聊的氛圍中解脫了出來。甚至聽戰報的時候氣氛都是愉快的——

“喀布爾河谷坦克部隊零零三-二十一;零四零-十五;坎大哈第一〇三部隊零零三-五;希爾汗港零零三-六十三;零四零-四;”

零零三是受傷人員數目,零四零是犧牲人員數目。如果沒有報零四零就代表沒有死亡。這兩個編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改一次,如果更改了編號播報之前就會通知。

有人說,“又死了十五個,維克多那個老家夥越來越不中用了。”

尤拉這才反應過來,“你說維克多·葉普拉夫斯基?”

“對,就是那個老家夥。我弟弟就在他手下,草他媽的。”

尤拉心裏有一點小慶幸,“沒有步兵部隊的戰報,說明沒有傷亡?”

一個老兵點了一支煙,笑道,“急什麽,剿匪最開始要排雷,總要死那麽幾個的,下個星期你再聽聽,保證有。”

幾個士兵沒心沒肺地哄笑。尤拉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這是他在軍營裏發現的另一項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士兵們對什麽都發笑,一個笑話反反複複能講很多遍,今天在飯堂聽到一個上個月就說過的舊段子,這些家夥還能笑得和他們第一次聽到時候那樣。

老兵說,“放心吧,很快就會結束了。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門口挂上小旗子。希望奧列格幹一場漂亮的,維克多那老家夥看不起步兵,躲在他的坦克裏耀武揚威,也該讓他吃吃苦頭,上個月赫拉特炸掉六輛坦克,沒了那堆廢鐵,維克多什麽也不是。”

尤拉心裏掂量着這段話。他在裏面體會到了一點職業軍人的鬥志。

午休過後他和這些人一起跑步,做射擊訓練,然後準備大掃除。要讓士兵們接受他一開始不是不太容易,後來他發現也不是無從下手,他只要稍微動動嘴,編一些黃色笑話或者用文字堆砌一些情感故事、陰謀故事,就很容易獲得聽衆,比較出乎意料的是,尤拉發現這些大男人也會喜歡聽情感故事,随便編一些上流階層男女之間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們能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尤拉發現或許他們單純愛聽各種各樣的故事,這對他來說可以是手到擒來,只需要一些報社內部各種八卦的邊角餘料,從來是他們這些文人慣于用來嘩衆取寵的小伎倆。

河谷口,奧利格摸摸排雷的軍犬,“好孩子,你表現得很好。”他說着,然後給了它一小塊肉。

總指揮官很滿意,“命令大部隊向前吧。奧利格,不錯。”

奧列格笑笑,接過他遞過來的煙。他覺得有點累,揉揉太陽穴,“下次這種事你找別人來做,我不做了。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

總指揮官點頭,“我理解,閱兵過後我會向上面通報你的成績,你別急。”

“你們還缺替罪羊?”奧利格毫不客氣地問。

軍隊升職并不代表是好事情,有時候提拔你只是因為你不夠級別承擔某個罪名。

指揮官看看他,朗笑,“不,你只是個打掩護的。”

奧列格噢了一聲,相信他已經為維克多的死找到了擔責的人。蘇聯軍隊內部的腐敗已經爛到了根子裏,一旦出現重大失誤,上面的負責人第一時間要做的就是撇清責任找替罪羊,這時候就會有人要被提拔上來,通常的做法是做一批提拔,這樣真正的那個倒黴蛋就顯得一點也不突兀了,至于最後是怎麽死的通常倒黴蛋自己也不太清楚。

“坦克部隊最有可能接替維克多的是誰?”

“有可能是列夫,也有可能是濟維諾。我個人偏向濟維諾一點。将軍喜歡他。”

奧列格抽了個一根煙出來夾在嘴裏,“我是不清楚你們下面這些高層的心思,但維克多有時候搞得太過分,動不動封城戒嚴,拿人家首都當自己家玩。”

指揮官擺擺手,笑他不通透,“你以為他想高調?上面一直說給他提将軍的,好幾年了一直等着沒機會,他自己也急了呗,覺得再不搞點東西出來人家要把他忘了。”

“再搞也沒戲。”奧列格啧聲,“不看看現在國內反戰聲音多大,連我手底下新兵蛋子都知道來這純找死。”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又管不着。”指揮官表情神神秘秘的,“說不好聽點,他昨天是運氣好翻船留有個為國犧牲的名聲,真撐到停戰,就郁金香襲擊那個案子夠他吃一輩子癟。”

奧列格聽出了點深意,“什麽意思?”

“現在說這個就沒什麽關系了。郁金香襲擊那個事情,你等着看,肯定被壓下去不會再提了。我本來以為上面要拿這個做大文章的,他們畢竟還是想挽回一點在國際上的聲譽。也是上個星期我去總參那邊開會專門讨論才知道,維克多自己給錢找一幫游擊隊搞了那次襲擊,和美國人什麽一點關系都沒有。”

奧列格摔了煙,表情十分冷峻,“夠可以啊,自己人炸自己人棺材,然後跑到人家面前裝受害者博同情分,他怎麽想出來這麽個點子的?也不怕人家午夜夢回找他索命?”

指揮官睨他一眼,“現在你知道了,別到處說,這事情到此為止了。”

“你放心,我沒事瞎嚷嚷什麽。”奧列格啐了一口,“誅心。”

“仗再打下去沒什麽意思了已經,耗着只有把國家最後一點東西都耗完。”

這時候,副官跑來報告,“報告!坦克部隊已經準備完畢,等待長官下一步指示!”

指揮官滅掉了最後一口煙,敲敲手指,“告訴他們可以往前走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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