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宴會(1)

還跟林述川在一起時, 池幸随他去過林家的家宴。

說是家宴,其實跟晚宴也差不了多少,池幸不擅長分辨個中區別。宴會一般在別墅莊園裏舉行, 莊園不是在山裏就是在郊區, 只有偶爾幾次在市區內, 位置絕佳,露臺能望見故宮。

別墅若是在山裏,一路上幽靜深邃,路燈藏進修剪好的樹叢裏, 暖光把白玫瑰白薔薇照成橙黃。車在山下過一道大門,蜿蜒爬到半山腰, 足足十分鐘。山腰裏一泓燈光潑開, 照得人眼睛花花。男人女人,燈紅酒綠。

她往往是作為林述川的女伴出席。宴會大都露天,燈光燦爛, 天星也燦爛。在北京少見那麽亮的天。來往的人笑談飲酒,孩子們和保姆在草地花園裏玩兒,大狗吐着舌頭,又乖又溫順。

只有一次,池幸印象深刻, 那是一場真正的家宴, 出席的全都是林述川的家人。他的父親坐在首座,身邊是妻子和大兒子林述峰。林述川終于正式介紹池幸,稱她為“女朋友”。

池幸記得清楚,林述川的母親一直打量她的手。池幸把自己那雙還未消除所有辛苦痕跡的手藏在桌下,那一頓她吃得很少很少。

離開之後林述川狠狠罵她。她讓林述川丢臉了,她連醒酒器都不懂, 說那是“玻璃瓶”。

殘留的記憶讓池幸被原秋時引下車的時候,心裏還有些惴惴。原秋時應該不是那樣無禮粗暴的人,然而她心裏不敢完全的肯定。

她挽着原秋時的手,穿過精巧的拱門。路道兩旁栽種耐寒喬木灌木,冬季也綠得從容。夜露深重,穿過一段鋪好地毯的石階,拐入避風處,池幸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原秋時側頭說:“我好冷。”

池幸被他的體貼逗笑。

宴席設于室內,這是原秋時大姐原臻為兒子Eric買下的房子,碧麗堂皇,極盡奢華。原秋時甫一亮相就成為衆人焦點,衆人先看到他,又看到池幸,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秋時也不解釋,打了幾個招呼,帶池幸去見原臻。

原臻很少在公衆面前露面,她比原秋時大十幾歲,保養得宜,身材高大,正氣沖沖從樓上走下來。

“去找人啊!”她一臉怒氣,“今天他不出現,這宴會還是宴會嗎!”

Eric不知躲去哪裏,原臻心情不好,見到原秋時才略略緩和。她伸出手,池幸握了握,原臻打量池幸,扭頭對原秋時說:“你交過這麽多女朋友,這次這個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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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秋時:“姐,池幸是我的好朋友。”

原臻笑了笑,這回總算正眼看池幸:“我看過你的電影,很不錯。旭峰誇過你好幾次,能被他開口誇的人,我兩只手就能數完。”

旭峰,《虎牙》的導演。池幸心頭一跳,又是感激,又是驚訝。原臻沒等她說下一句話,扭頭指着員工:“去球場找!車庫呢?車庫看過了嗎?不知輕重,吾真是氣色特了!”*

有貴賓進門,她洋洋歡笑,一口上海話,親親熱熱:“窩裏相寧好伐”*

原秋時有些尴尬,池幸扭頭笑道:“我餓了,咱們去找點兒東西吃吃?”

草草吃了些東西,有人把原秋時叫走。是他美國留學時的朋友,一小撮人有說有笑聊得歡暢。都是家境相近的人,不少原本從事科技、地産的,最近也打算投資影視。原秋時想叫池幸來結識新朋友,回頭卻不見人影。

池幸正和麥子在露臺聊天。

在這裏見到麥子,池幸也是吃驚的。

“都是認識的人。”麥子伸手朝着會場比劃一圈,“這圈子嘛,就真的是一個圈。”

《大地震顫》最近連連出事,先是拍攝地水電被切斷,好不容易修複好了,才開拍一天,總局下來通知:劇本不過關,要重寫、重審,拍攝中止。

麥子當場摔了本子就走,罵罵咧咧。

裴瑗和麥子原本來上海是跟投資人會面,想找人從中斡旋,減少阻力。不料昨晚臨時接到通知,總局召集《大地震顫》的制片導演和編劇,聊聊劇本裏出現的毛病。裴瑗和江路等人立刻返京,麥子不肯回,賴在上海。

“劇本有什麽毛病?”池幸不解。

“趙英梅下崗那一節不過關,涉及國有資産被侵占,比較敏感。”麥子說,“呸,這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一筆帶過的背景,幾句臺詞而已,有什麽敏感?”

池幸:“那你改掉就成了呗。”

麥子:“不能改。改了連趙英梅老公和王靖的故事線都得改,味兒就不對了。”

他對自己的作品有異乎尋常的堅持。

劇本中,趙英梅老公與趙英梅同是下崗職工,兩人自食其力,相識後結婚。王靖的父親正好是趙英梅原廠廠長,清退大部分職工後,單位變成私人所有,他搖身一變,腰纏萬貫,能為兒子的舞蹈夢想源源不斷提供支持。

麥子在《大地震顫》裏埋設的這一條暗線是趙英梅人生悲劇的引子。她仰慕的舞池王子,實際也是不斷、不斷把她推入深淵的另一只手。

他在冷飕飕的露臺上抽煙,跟池幸發牢騷。池幸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披肩。她可以回到溫暖的室內,但不知為何,這遍布冷風的地方反倒讓她感到舒适。剛剛喝下去的兩杯酒微微燒熱胃部,她墊了些食物,但似乎不夠。

“你是選原秋時了?”麥子忽然問。

“不可以嗎?”

她的回避讓麥子眯眼一笑:“那保镖小夥兒呢?周莽是吧?長得精神,人又俊,我很喜歡。”

池幸裝作不懂:“我的事情跟他有什麽關系。”

麥子不說話,狠狠抽一口煙,無聲地盯着池幸笑,要從她臉上找出撒謊端倪。

因喝了酒,燈光裏她鼻尖和耳垂微紅,像不經意的羞赧。

麥子看她:“哎,當時蘭桂坊那照片是誰給你拍的?真好看,我覺得比你什麽雜志寫真都漂亮。”他的北京腔有一種不做作的實在,音節脆落,說得篤定。他說好看,那就是實實在在的好看。

池幸幾乎都要信了:“是嗎?”

麥子:“你不是都看到鏡頭了?沒瞧見人?”

池幸:“別再提什麽白山茶了,我不喜歡這種形容。”

“白山茶哪兒不好?”麥子耍賴一般摸自己光滑的頭皮,“有一種山茶,白底,紅點,特別罕見。我覺得你就是那樣兒的。純潔和肉.欲是完全可以同時存在一個女人身上的,我這是誇獎……”

池幸白他一眼,知道他喝多抽high了,也不知道那煙裏頭有什麽東西。她轉身走回室內。

一個人正好為她拉開門。是周莽。

池幸眼睛有點兒幹,被風吹得微微發酸。她擡眼看周莽,眼睛濕潤,鼻尖微紅,神态像詫異的少女:“你怎麽在這裏?”

周莽:“我送你來的,忘記了?”

池幸:“保镖不是不能進來嗎?何月呢?”

周莽:“何月在外面。麥子說我是他表弟,把我帶進來的。”

池幸:“……”

隔着門扇,麥子沖周莽和池幸笑着擺擺手。

池幸去找吃的喝的。周莽和她拉開一點兒距離,忠實地扮演保镖。

“……你好僵硬。”池幸遞給他一小碟刺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保镖,不是什麽麥子的表弟。”

周莽接過,大方開吃。

“一會兒跟我跳舞麽?”池幸問,“等我和原秋時跳完。”

“不跳。”周莽說,“要不你第一個跟我跳,要不我不跳。”

池幸笑了:“第一個跳的是原臻和她兒子。”

周莽不認得這些人,皺皺眉頭,繼續吃。

會場中陸續有人向池幸打招呼,順便也朝周莽投來好奇目光。人人都知道池幸是原秋時的女伴,她和周莽看起來似乎相識,沒見過周莽的人用眼神示意池幸開口介紹。

宴會上英俊的男士很多,但有周莽這般硬朗氣質,又不因脂粉顯得油膩的很少。周莽看人時眼光不客氣,帶點兒兇悍,加之理着普通平頭,不言不語,和此地格格不入。

池幸把麥子的謊言貫徹:“麥子老師的表弟,叫……你叫什麽來着?”

她笑盈盈問周莽。周莽掃她一眼,從侍應托盤裏拿一杯水喝光,走開了。

池幸:“哎呀,這脾氣,跟麥子老師一模一樣,真是有個性。”

衆人附和:“對對對,一模一樣。”

她笑得停不下來,周莽臉色又黑了幾分。

因為一直找不到Eric,原臻不得已在他缺席的情況下宣布宴會開始。姐弟倆跳了一支舞,原秋時回頭邀請池幸,低聲說要檢查她上舞蹈課的成績。

原秋時是高手,領着池幸,兩人優雅漂亮,風姿楚楚,如一雙并頸的天鵝,無論笑嗔都自然天成。

他握着池幸的手,看池幸的眼睛,眼裏盈滿笑意:“你今天很漂亮。”

池幸心頭卻忽然湧起鮮見的愧疚。

給她上舞蹈課的老師有兩個人,都是男性。而無論和他們跳,還是和原秋時跳,她都沒有曾在周莽懷中感受過的眩暈和震動。

周莽握她的手,掌心火熱,能把池幸燙得心髒亂跳。她記得當時的感受,她就像初次與心儀之人共舞的少女,除眼前人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如霧水般影影綽綽。

周莽,周莽……周莽第一次碰她,是給她上藥。那種溫柔、憐憫的小心翼翼,刀片一樣,切入十八歲的池幸心裏。她被這稚氣少年的疼惜弄得憤怒,憤怒裏還有自憐。天長日久,那傷口好像已經愈合。不料重見周莽的時候,鹽和蜜一同灌進去。

它永遠痊愈不了。

旋轉中,她看見周莽站在舞池之外的人群裏。他卓然于所有人,瞳孔裏壓着複雜情緒,目光始終銳利,緊緊追随池幸不放。

漂亮的女人總是會被男人盯着,那目光像鷹盯視獵物。但周莽不是。他看池幸的眼神會讓池幸墜入輕巧的夢裏:她變成周莽不敢伸手觸碰的東西,生怕一碰就散了。他總用這樣的目光籠罩池幸。

“……想什麽呢?”原秋時忽然問。

“在想神秘的Eric是什麽樣子。”池幸回過神,笑道,“他和你姐姐像嗎?”

“像我姐,也像我,非常帥。”原秋時說,“我姐夫是法國人,所以Eric是混血兒,很好認。”

縱然方才還想着周莽,池幸也被原秋時這話勾起熊熊好奇:“和你長得很像的混血兒?”

原秋時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麽。他低頭在池幸耳邊說話,聲音磁性沉厚:“只要你見過他一眼,就會牢牢記住他的長相。”

漸漸的,對這位不露面的Eric的好奇,讓會場裏其他賓客也躍躍欲試,想要找出他來。

麥子抽完兩支煙回到會場,撺掇原臻搞一個捉迷藏大賽,勝者可以獲得Eric的一個法式熱吻。

原臻一把揪住他衣領:“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裏?”

麥子哈哈地笑,泥鳅般滑走,去跟池幸聊天。

池幸正跟原秋時小聲說着什麽,那畫面看上去又美又和諧。不少人偷看偷笑,不料兩人間突然冒出一個光頭幹癟中年男人。

“我也沒去過你們家那馬場,怎麽光邀請池幸不邀請我?”麥子接着倆人的話茬問。

原秋時:“好啊,一起。”

池幸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麥子:“許靜老師是你的學生對麽?”

麥子:“對。”

池幸跟他說了加戲的事兒。麥子還沒聽完,立刻否定:“不可能。”

池幸心頭一沉:“什麽意思?”

《燦爛甜蜜的你》的劇本,許靜給麥子看過。坊間傳說他收了六百萬劇本費,實際上每集只給了10萬,攏共算下來,是三百多萬。許靜有自己的制作團隊和編劇工作室,他看在陳洛陽的面上接下這個活兒,但寫作過程中,陳洛陽和顏硯幹擾太多,他寫得并不高興。

而麥子對許靜十分了解。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因為“演員演得好”或“角色不夠豐滿”,而在劇本已經過審的情況下改戲的。

能讓許靜改戲,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陳洛陽加錢了。

“許靜說服陳洛陽給你加戲?不可能。”麥子笑道,“三百萬編劇費,還要分給工作室的編劇,要養團隊。這是許靜的友情價,就這麽點兒錢,還想他主動改戲加戲?那劇本改完還得再送審,誰會沒事給自己找事。”

正聊得熱絡,原臻和陳洛陽、顏硯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吾真是氣色特了:上海話,我真是氣死了。

窩裏相寧好伐?:你家裏人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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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夏寧、冷杉、霓虹Neon的地雷。

謝謝影子、夏寧的營養液。

今天大家都是麥子老師的表弟表妹,一起溜進去恰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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