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

周莽說的地方在附近鎮子, 開車大約一個多小時,曲曲折折拐入山路,曲徑通幽, 豁然開朗。

元旦第二日, 氣溫升高, 早上霧氣茫茫,車子進山,如堕仙境。

池幸前一晚睡得不好,在車上迷迷瞪瞪打盹, 車子停時她才睜開眼,外頭一片熱紅冷翠。濃霧從山坡上滾滾而下, 乳白色一道滔滔湍流。

空氣清爽濕潤, 已然形成規模的民俗村藏身在山林裏,露出熱鬧檐角。

周莽熟門熟路,拎着行李往村子裏走。停車場上早已停滿各色車輛, 池幸問他什麽時候定的,周莽答:“兩周前。”

池幸一算:“……你回來的時候就定了?”

周莽:“這兒很紅,不早點兒定,我們只能搭帳篷露營。”

池幸:“你确定我一定會答應你出來玩兒嗎?”

周莽:“确定。”

他語氣驕傲篤定,池幸擰他胳膊, 心想這人真是托大, 該打。她挽着周莽胳膊,一路東張西望。村子挺熱鬧,來往的盡是游客,還有身穿漢服、旗袍的女孩們,間或有幾個打扮成古代男女的人,招呼游客到海邊看海戲。

海戲的戲臺搭在一個廢棄漁港裏, 看戲的游客得坐上小船,環繞漁港中心的戲臺停成一圈。戲是粵劇,也有本地方言唱的戲劇,池幸勉勉強強聽懂一些,大概是船娘和船工相愛,與船霸抗争婚姻自由的故事。唱戲的男角聲音洪亮,引來周圍小船上一片熱烈掌聲。

池幸倚靠在陽臺上邊吃橘子邊看,周莽收拾好行李,來到她身邊,她順手給他塞了兩瓣。

住的地方十分寬敞漂亮,一棟兩層紅磚小樓,外形古樸,裏頭裝修得十分現代。一層還有前後兩處小院子,二樓是卧室和寬大陽臺,院子外一棵巨大苦楝樹,葉子翠綠,結滿了小小的圓果子。清爽的氣息随濕潤的風吹來,包圍了兩個人。

“這裏好舒服。”池幸窩進周莽懷裏,周莽撓撓她長發。

膩歪一陣,周莽帶她出門看海戲。

到了戲臺,一出《點銀珠》剛結束,下一出是《三郎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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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莽原本以為池幸不會喜歡看這樣古老的戲劇,不料池幸看得津津有味,聽不懂的地方還讓周莽幫忙翻譯。周莽和她一同搖頭晃腦,下了船,池幸還學戲裏的龍王公主擺動手勢。

她興致高昂,周莽又帶她上了一艘小游艇,自己親自駕船,和她出海玩兒。

倆人在游艇上吃現成的新鮮魚蝦,周莽跟池幸聊起剛搬到這兒來的事情。

他和母親都是北方人,輾轉來到南方,光是适應這兒的氣候就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縣城裏生活節奏緩慢,周姨十分喜歡,周莽此前沒見過海,更沒看過這麽多海鮮。他搬到這兒的第三天,因為狂吃一頓花蟹和蝦,蛋白質攝入過量,渾身紅腫瘙癢,進了醫院。

倒不是海鮮過敏,醫生叮囑他悠着點兒。周莽出院了還是吃,繼續吃,用以毒攻毒、循序漸進的方法,以時不時進醫院吊水為代價,終于适應了高蛋白的海鮮。

池幸沒想到他也有這麽傻的時候。

周莽是轉校生,跟班上同學不大熟悉。在同齡人裏他個子很高,喜歡打籃球,靠這個手藝迅速交到了好朋友,并收獲無數圍觀的女同學。

池幸裝作嫉妒:“你那時候還沒長開,不帥啊。”

周莽在烤爐上翻動鱿魚,鱿魚須迅速卷曲,吱吱作響。“我打籃球的樣子挺帥。”見池幸懷疑,周莽又加重語氣,“真的。”

他少有這樣自戀地表達自身魅力的時刻。就連池幸覺得他穿起來帥得不得了的燕尾服,周莽也只是淡淡一挑眉毛,答“還行”。池幸突然好奇:這人這麽謙虛,或者說對“帥”這件事這麽不敏感,連他都承認帥,那必定是不得了的程度。

“想看照片……不對,視頻。”池幸伸手。

“沒有這些東西。”周莽把烤好的鱿魚放進她碟子裏,“你盡管想象,我都符合。”

他今天同樣興致高昂,甚至有些飄飄然。池幸喝着小酒,笑眼掃他,沒點破。

在船上解決了午飯,周莽教池幸開游艇。池幸迅速上手,把船開得搖搖晃晃,周莽不得不牢牢把住她的手,控制方向盤。

“穩定,鎮定,心定。”他的聲音萦繞在池幸耳朵邊上,“專注,看前方。”

池幸扭頭吻他,嘴唇親上周莽的下颌。

周莽垂眸看她,主動調整位置,池幸再吻,這回對準了。

前方連聲驚叫,周莽迅速扭轉方向盤,兩艘游艇擦身而過,撿起一潑水花,全澆在周莽背上。

池幸輕咳,裝模作樣:“心定,專注。”

周莽的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将碰未碰,讓人心神不穩。

游艇回港,倆人繼續行程,戴上帽子去爬山。

海邊的山全都很矮,小山坡一般。午後太陽熱力強勁,霧氣都散了,人走在其中有種被蒸熏的感覺,好在海風一陣接一陣,吹散了熱氣。

“怎麽這麽熱。”池幸摘下帽子扇風,周莽給她擦汗,她小聲嘀咕,“這完全就是夏天。”

“我可以背你。”周莽說。

池幸前後左右看看,踮腳小聲地:“你不需要保存體力嗎?”

周莽和她都戴着口罩,倆人僅靠一雙眼睛交流。她看見周莽眼睛眯了眯,一個帶深意的笑從眼裏浮起,随即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山上去。

小山連綿成片,起起伏伏。山頂一個大平臺,是直升飛機起降場,現在沒了直升飛機,變成寬敞的觀景臺。村裏在觀景臺邊上修了幾個籃球場,周莽躍躍欲試。

打籃球的都是放假回家的小孩,十五六歲年紀。周莽和另外兩個年長的游客組隊,以三敵五。一開始被打得有些慌亂,漸漸地配合起來了,接二連三進球。他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最尊貴最珍視的觀衆驚嘆,做了許多無用的花巧動作。進球之後各自回位防守,池幸清清楚楚聽見周莽的兩個隊友說:不要再耍帥啦。

她笑得眼睛彎彎,周莽威脅地沖她皺皺鼻子。

幼稚死了。池幸心想,這人果然是個弟弟。

可她就不幼稚嗎?至少一年前、兩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她絕不會想到自己會為這不那麽富裕的旅程笑了這麽多次。周莽和她出門前還說過,今天的預算是三百塊。池幸當時覺得詫異:三百塊能玩什麽?能玩出什麽有趣的事兒?這個吝啬鬼。

結果是她錯了。哪怕是三十塊呢,只要跟周莽手牽手,一甩一甩地聊天走山路,她也快樂得不得了。

愛好奇妙,仿似一劑返老還童的靈藥,讓人年輕,讓人天真。

池幸的心變成一個小小的瓶子,一點點蜜,一些清風和海水,就能把它灌滿。

周莽的籃球确實打得好,三分兩分,傳球截球,明明是以三對五,分數卻越拉越懸殊。他是其中最出彩的一個,兩個隊友主要幫他打掩護和攔人,他負責投球。

每中一球,他就繞半場跑幾步,總要來到池幸面前,壓抑着得意和驕傲,沖她揚揚眉毛。

有一回他站定姿勢投外線三分,池幸故意用周圍人能聽見的音量,又脆又甜地喊:“周莽好帥!好愛你!”

球脫手時軌跡不對,擦板,沒中。觀衆一片唏噓和笑聲,周莽來到池幸面前,叉腰看她。

冬天天黑得早,球場和觀景臺上大燈打得雪亮,周莽背光站她面前,影子落在池幸身上。池幸歪頭眨眼,還是甜蜜的嗓音:“下一個要投中噢。”

周莽想笑,又憋着,草草揉她腦袋一把。

結束時周莽的三人隊伍得分89,中學生的五人隊伍得分54。有趣的是,後面分數拉得懸殊,觀衆卻幾乎全部都為五人隊喝彩。五個技術、體能都遜色的孩子,咬緊牙關不放松的樣子,實在讓人喜歡又激動。

“你後來給誰加油?”周莽和池幸往山下走,俯腰湊到她耳邊複述,模仿她的語氣,“周莽好帥,這句話是假的?”

“不要欺負小孩子。”池幸已經從偶像劇可愛女主角的模式中脫離,恢複了平時的說話腔調,“沒風度。”

周莽拉她手,很強硬地:“你只能為我喝彩。”

池幸:“看你表現。”

幾個男孩從周莽身邊跑過,沖倆人吹口哨。其中一個邊跑邊回頭:“明天再打!”

周莽:“不輸的請吃飯。”

男孩估計沒聽清,立刻吼:“好!誰拍誰!九點球場見,誰不來誰是狗!”

看那幾個孩子跑遠,池幸說:“诓小孩的錢,一點兒也不帥。”

周莽笑了,輕聲說:“是我請啊,姐姐。”

他說話時終于嚣張一回,在夜色燈光與來往游客中,大膽攬實了池幸的腰。

那始終令人心神搖蕩的手穩穩把住池幸,她和他都讀懂了。

回到小別墅,出了一身汗的周莽去洗澡。池幸點了些吃的,很快便有人送來,熱騰騰擺了一桌。池幸無心吃飯,她的食欲現在變得十分複雜。

隔了一扇門,水聲撩動她的聽覺。她依靠想象和上一次殘留的印象去描摹周莽的軀體。他的肩膀、背脊、腰身,再持續往下。他每一處都充盈力量。

池幸的胃部有一種輕微的抽痛。她說不清這是緊張還是別的,比如期待,比如興奮,比如滿足。她在周莽面前才是最自在的那一個,游刃有餘,經驗豐富。

她躺在沙發上,盯着天花板發愣。要關燈嗎?池幸抓了抓自己的腰。應該沒有必要。她雙手交疊擺在小腹,仔細回憶自己身上是否有什麽瑕疵。

周莽頂着濕潤的頭發俯視她:“在想什麽?”

池幸吃了一驚。周莽蹲在她身邊問:“不舒服嗎?今天太累了?”

“……在想你。”池幸撫摸他濕潤的頭發,他身上還有沐浴露和洗發水氣味。

周莽靠近她,幾乎能把她完全覆蓋,低聲問:“不餓嗎?”

池幸吻他,輕笑,聲音從唇齒中流瀉:“現在吃。”

沙發足夠寬大,燈光足夠明亮。他們互相檢閱彼此的每一處角落和細節。皮膚緊貼,汗水交融。室內溫暖,人在纏鬥裏愈發覺得燥熱。

結束後才想起已經冷透了的晚餐。廚房裏有微波爐,周莽簡單加熱,吃到一半又沒忍住,接續飯前的活動。周莽要把她抱上樓,池幸反複強調自己的體重,換來周莽一句輕笑:你很瘦。

她被小心放置在真正舒适的地方。夜裏下起雨,夾帶閃電與雷聲。卧室燈光昏暗,遠方的閃電每亮一次,池幸就看見周莽的眼睛燃燒一次。

或許它始終在燃燒,伴着汗水與呼吸。人總是熱愛征服,喜歡用細致手法拆開一只蝦、一只蟹,解除盔甲,露出瑩白肉.體。池幸變得幹幹淨淨。她沒雜念、沒贅餘,周莽也一樣。從天而降的水和閃電、雷聲齊齊潑在玻璃上,一場淋漓大雨。

周莽差點忘了和那幾個孩子的約定。誰都不願意就這樣起身,冬日的早晨,床鋪太能留人。他的手指被池幸長發纏繞,起身時需小心翼翼,池幸還在夢中,他不舍得弄醒她。

但腰很快被人從身後抱住。

“嗯……?”池幸的聲音有睡酥之後的茫然。

周莽又把自己卷進被子裏,和她對視。“我要去打球。”他說,“你繼續睡。”

池幸:“……”

周莽吻吻她額頭:“我走了。”

池幸抓住他要害:“你把我丢在這裏,自己去打球?”

周莽動彈不得,看一眼時間。

卧室是落地大窗,推開就是寬大露臺。天藍得驚人,苦楝樹上幾只小雀,脆生生互相催促。池幸平白生出白日宣淫的念頭,纏住周莽不讓他走。

胃部空空,兩個人都餓。昨晚吃得太少,活動太多,睡去時也不知幾點,總之雨停了雷也停了,萬籁俱寂,只有彼此粗密的呼吸。

周莽勸了一會兒,用吻來安撫池幸的不滿。池幸洗漱完下樓,周莽已經做好了簡單的早餐。

這日又是上山打球。有了肌膚之親,池幸總要跟他牽牽拉拉不放手。她不覺得羞澀,大大方方地要跟周莽親密。雖然只八點半,路上卻已經滿是游客,上山下山,很是擁擠。兩人走得很慢,手指勾着纏着,池幸看到那個約周莽打球的男孩就走在不遠的前方,手上一個籃球。他興致勃勃,幾乎可以說得上手舞足蹈,正跟身邊一個模樣乖巧的女孩說笑。

周莽拉拉她的手,把她注意力從偷看男孩女孩,扯回到自己身上。

“你還會想以前的事情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

池幸目光還停留在前面兩個孩子身上,茫然應:“以前的……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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