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心裏也是有他的。得佳人青眼,他難免有些飄飄然。
席況低低地喟嘆,也不驚動書童小厮,起身下床,掌燈,鋪紙研磨,筆走龍蛇。不多時,琳娘已躍然紙上。畫中人拈花微笑,宛若仙子臨凡塵。席況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她蒙衣的清香。席況有些醉了。
待十一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他們之間質的變化,他們的腳上已經有一根似斷非斷的紅線了。形勢一片大好啊。
席況讀書頗雜,收藏極豐,知道琳娘要繪畫,特将他好不容易尋得的前朝一位寫意名家的繪畫心得贈與琳娘。
琳娘收到之後,自是滿懷感激。她德言容功俱佳,為答謝席況的贈書之情,親自下廚做了精致的糕點,遣人送給席況。
送糕點的是翠歌,翠歌心下歡喜,偷偷将琳娘常用的一方絲帕拿在手中,連同糕點一起放在了席況桌邊。
席況一眼便看到了絲帕,他抑制住激動,從容地将帕子籠到袖中。他似是漫不經心地道:“近幾天在屋裏悶得慌,明天想到園中走走,不會沖撞了小姐吧?”
翠歌笑道:“那可不會,小姐忙着畫園子,忙得很。”她放下食盒,緩步離去。
十一目睹了這一切,真想抱着翠歌轉上幾圈。這種丫鬟,雖然要不得,可是在這個時候,實在是太有用了。
不出十一所料,翠歌絕口不提帕子和席況去逛園子的事情。只說席況收下糕點,十分客氣。
琳娘聞言,若有所思,看來是自己想多了。放下懸在心頭的一件大事,她繼續作畫。微風和煦,她卻有種說不出的煩悶。
次日清晨,琳娘給父母請過早安,陪母親用過早膳。席間,李夫人笑道:“你這麽憊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把園子畫好了給我?”
琳娘忙起身告罪,連吃飯也沒了心情。
用罷早飯,琳娘懶懶的,任由翠歌扶着。她悄聲道:“我明明不擅工筆,還偏偏要我畫園子。若是寫意畫,我可以畫上許多呢。”
翠歌笑道:“小姐不妨去園中看看,好生把園子記下來。我聽人說,那畫竹子的人在畫竹子之前,心裏頭都是有個竹樣子的。小姐要不也學學?”
琳娘掩口而笑:“你這蹄子,好生說話。什麽畫竹子的人,那分明是胸有成竹。也罷,你都這麽說了,我們就去園子裏瞧瞧。那牡丹提前開放,也不知花期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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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在暗地裏看得直點頭,這個翠歌,恐怕專職的冰人也不過如此吧。接下來的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才子佳人私會後花園?好期待啊。
琳娘似是沒看到翠歌的緊張,緩步走進花園。
院中牡丹花開得正豔,琳娘嘆道:“天降異象,也不知應在哪裏。”
翠歌笑道:“管他應在哪裏,總歸是好兆頭。”
琳娘才轉了一會兒,便去了八角玲珑亭。這亭子地勢頗高,可俯瞰全園,記下園中各處風景,十分便捷。
翠歌陪着小姐說話,可眼睛卻四下瞟動,暗自祈禱席公子早些過來。她囑咐了看園子的婆子,園子的角門是開着的,方便席況從廂房過來。
不多時,席況走了過來。他特意換上了雲錦坊時興的衣衫,頭上方巾整整齊齊,風流俊彥。他手裏還持着一卷書,遠遠望去,果真是翩翩濁世公子。
翠歌看在眼裏,對小姐道:“小姐,這園中似是起風了,小姐稍待,我去幫小姐拿件披風過來。”
琳娘居高臨下,一眼便看到了那邊的席況。她心下不安:“翠歌,我與你一同回去好了。留在這裏,不大……”
“小姐等會兒,一會兒就好。”翠歌也不給小姐機會,快步走出了亭子。
小姐自幼秉承閨訓,行動皆有儀态,自不能如同丫鬟那般疾走。琳娘喚了翠歌幾聲,不見回應,她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然而席況此時卻躊躇不定,不敢上前。琳娘亦不會出言相邀,兩人遙遙相望,竟是不曾說上一句話。
十一在暗地裏看得焦急,再這麽你看我,我看你地看上一會兒,那取披風的翠歌也要回來了。人家丫鬟給他們制造個機會也不容易啊。你們不主動,我就再給你們機會。她默念咒語,呼風喚雨。
頃刻間,原本一碧如洗的空中烏雲滾滾,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打了下來。十一撐着傘站在雨中,笑得仿若狡猾的狐貍。
琳娘心驚,這樣的雷雨天氣,不該是盛夏才有的嗎?不過現實不容許她多想,透過雨霧,她看到席況的衣衫很快被打濕。她忙開口喚道:“席家表哥還是來躲躲雨吧。淋了雨對身子可不好。”
席況渾身濕透,眼角的笑意卻遮都遮不住。他也不急,還在雨中向琳娘施了一禮:“多謝琳妹妹了。”
雨水順着他俊逸的臉龐滾下,劃過脖頸,流入胸膛。
琳娘忽然面紅耳赤:“這亭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謝的話還是等會兒再說吧。要是讓父親知道,我讓你淋雨生了病,誤了你的大事,可不得了。”
席況笑道:“是是是,琳妹妹說的是。”說話間,他也進了亭子。
李家的八角玲珑亭,重點便在玲珑二字上,小巧而精致。年輕男女在下雨天同處于亭中,這亭子就愈發顯得狹小而逼仄,連氣氛都變得旖旎而暧昧起來。
十一初時見李家花園并非只有這個亭子是避雨場所,還曾擔憂這計策不能成功。看來是她想多了,這兩人十分地上道啊。
席況不顧身上兀自往下滴的雨水,對着琳娘深深一揖:“叨擾妹妹了。”
琳娘局促不安,身子微微扭動:“我自賞我的景,你且避你的雨,又有什麽叨擾不叨擾?席家表哥太見外了。”
四下無人,席況又篤定琳娘思慕自己,少年才子便顯了本性,他寬了外衫,出言調笑道:“現在自然見外,待成了內人,說是賤內也不遲啊。”
琳娘聞言身子直顫,她又羞又氣,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豁地站起身來,怒道:“你居然如此羞辱于我,我,我,我告訴太太去。”說着也不管外面的滂沱大雨,竟是要往雨中沖。
席況大驚失色,自悔失言,忙伸手抓住琳娘玉臂,說道:“是我的錯,妹妹千萬別拿自己身子過不去,是我說錯了話,妹妹要打要罵都沒關系。可是下了這麽大雨,妹妹這麽嬌弱的身子,往雨中走這麽一遭,定會生病的。那我就,我就……”
一向口齒伶俐的席況也手足無措,又道:“是我說了混話,不然妹妹割了我的舌頭去。”
十一在旁邊急得只想踹他兩腳,這個席況也忒不争氣,白瞎了這麽好的機會。她撐着傘飄到亭子裏,思索着對策。
琳娘嗤笑:“說了混話就割舌頭,你抓了我的手臂,是不是要我削下臂膀啊?”她臉帶紅暈,別過臉不去看席況。
席況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卻故作失落地道:“也不用,又不是妹妹的錯,削了我的便是了。反正沒了舌頭,不能說話,或者也沒什麽意思。這手臂要不要都沒什麽區別了。”
琳娘忙道:“不許!”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她又低了聲音:“這事我不告訴別人就是了。你也不用割舌頭削臂膀的。你們家老爺太太還指着你光耀門楣呢。”
席況忙做了個揖,深深凝視着琳娘:“那就多謝妹妹了,妹妹放心。”
琳娘臉色發紅:“這可奇了?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要放心的是你,我把你的無禮爛在肚子裏,你只管忘掉就是了。父親說,你是狀元之才,我可不能逼死一個狀元。”
這兩人之間堪比大戲,跌宕起伏,這看着竟是又和好了。十一略略放心,看來沒了阻礙,他們之間要走到一起,還是很容易的。
琳娘忽然開口道:“奇怪,我們倆在這邊,那裏怎麽會有水?”
十一一驚,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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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相見歡【七】
席況不以為意:“妹妹這句我們倆說的極妙,可不就是我們倆嗎?許是我進來時,衣服上的水不小心滴的。”
琳娘滿面羞窘,嗔道:“胡說八道!什麽我們倆?”
席況擊掌道:“妙極妙極,這個胡說八道說的極妙。妹妹學識淵博,可知為何是胡說八道,而不是七道或是九道呢?”
見他們轉了話題,十一懸着的心才放回肚子裏去,她的确是太不小心了。
琳娘明明讨厭別人胡扯,卻還是回道:“這裏面自然是有典故的,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狀元之才呢。”
“我可不願要什麽狀元之才。”
琳娘脫口而出:“那你要什麽?”
席況深情款款:“我想要的,妹妹知道。”
“知道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琳娘聽得,連忙後退,慌亂之下,不小心踩到了長長的裙裾,身子踉跄,站立不穩。
席況忙伸臂攬住她,鄭重地道:“還不知道麽?我想要的,只有妹妹一人而已。”
琳娘如遭雷擊,臉色煞白,喃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席況正想再說,遠遠地卻聽到有人呼喚:“小姐,小姐……”
琳娘見自己還在席況懷中,又驚又羞,幾乎暈倒過去。
席況忙道:“妹妹莫怕,我定不會污了妹妹名聲。”言畢,扶正琳娘,匆匆沖入雨霧,向聲音的相反方向跑去。
琳娘一陣恍惚,方才的一切如在夢中。席況的濕衣服還放在亭子旁,琳娘大驚,也不曉得如何是好。若是被人發現,都該認為他們之間有茍且之事了。還不如兩人大大方方地呆在亭中呢。
席況從角門出去,回到房內後才發現外衣落下,暗叫不好。若是被人看到琳娘獨坐亭中,旁邊有男子衣衫,必然對她名聲有損。他本來打算中榜之後再懇請父母提親的,如今看來還是提前吧。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尋找琳娘的下人并未看到席況的衣服。他們帶着蓑衣鬥笠,手持雨傘,請小姐移步。
琳娘忐忑許久,方知虛驚一場,心內百感交集,難以言說。
這當然是十一動了個小小的手腳了。她當時看到琳娘對着那件衣服發愁,就幫她解決了這個難題。
十一不知道的是,如果沒有她這多此一舉的行動,她的任務就要完成了。可惜她當時并不知曉,還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衣衫的事情無人知曉,大比在即,席況分得清輕重緩急,他在做着最後的沖刺,兒女情長的事,便暫時擱置在一旁了。席況自認為與琳娘心意相通,等到他日金榜題名,便直接挑明。屆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大登科并小登科,豈不快哉?
未幾,聖上下旨,禮部主持會試,于二月初九,十二十五這三日舉行。天下才子彙聚京師,一展多年所學。
李老夫人還帶着女眷去寺廟裏燒香,希望席況高中。琳娘幾經猶豫,還是将求來的靈符遣人送給了席況。
席況自信滿滿,沉着應答。到得放榜之日,果真高中頭名會元。
李家上下都來祝福,二奶奶還言說:“表弟這是連中兩元了,只等到殿試的時候,連中三元那才是好呢。”
席況笑道:“承表姐吉言,那還要上天眷顧,天子垂憐才行。”他的目光逡巡,沒有看到琳娘,美中不足啊。
接下來的時間,席況拜恩師,會同年,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在夢中與琳娘一會。
殿試在一個月後,公主還不知道在哪裏,所以十一并不擔心。她早想好了計策,因為怕席況忙于交際,忘了琳娘,她夜夜做法,讓琳娘入席況的夢。她就不信了,佳人夜夜在夢中,席況會不心動?
席況确實堅信,自己對琳娘情根深種,非卿不娶。況且他對她說過那種輕薄的話,他又不是那等寡廉鮮恥的人,他是真心實意将琳娘當做自己未來妻子的。
成竹在胸,十一已經在暢想任務完成之後的美好生活了,想起多日不見的蘇慎言,就去跟他道個別。
她再一次踏月而來,卻發現蘇慎言卧房邊的耳房沒了守夜的丫鬟,不由地奇怪:“你怎地不要丫鬟了?”
蘇慎言這些日子一直和衣而卧,此刻直接坐起,笑道:“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這麽冷的天,你過來冷不冷?要不要到床上焐一會兒?你瞧,這桌上放的是什麽……”
十一可沒興趣聽他喋喋不休,她早看到了桌上的幹果,她也不吃,只管拿在手中把玩。她玩性大發,興高采烈:“我啊,我去當媒人去了。我還見了新任的會元,年輕英俊,可一點都不比你差呢。诶,你為什麽不去參加考試啊?”
蘇慎言臉色微變,眼底的笑消失不見。新的會元他知道,叫席況,目前就住在李尚書家裏。那個男人風流俊彥,壯志滿懷,是他一生都難以企及的。蘇家是世家大族,家中自有規矩,每一代只能有一人入仕,這一代是大哥蘇謹知,蘇慎言此生是不能參加科考的。
十一将一顆桂圓丢到他懷裏,奇道:“蘇慎言,你怎麽了?不開心啊。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她眨巴眨巴眼睛,又道:“我這個人最不會說話的……”
蘇慎言的壽命只剩下兩年,而且因為她的緣故,他最後兩年可能都處于情傷中。對他,她不由自主地便帶了一些憐惜。何況在這個時空,她真正認識的只有蘇慎言一人。
蘇慎言默了一會兒,方道:“沒什麽,周家小姐退婚了。”
“哦。”十一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站在他身邊給他捏肩,小聲道:“啊,你別難過啦,那周小姐你也沒見過,她也不喜歡你,不嫁給你也好啦。”
蘇慎言看着她:“你都知道?”
“那當然,任何事都瞞不過我的。”十一松開他的肩,撕扯着他的臉,道,“蘇慎言,你別難過啦,你要開開心心的,我才能放心離開啊。”
蘇慎言一把拂開她的手:“你,要離開?你要回妖精的世界?”聲音中帶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十一挺秀的鼻子一皺一皺:“這個事情沒法給你解釋。你放心,就算我走了。就憑咱們倆的關系,你死的時候,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蘇慎言哭笑不得,他握了握拳,似乎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精致的手镯,遞給十一。
十一看着他,搖搖頭:“給我嗎?我不要。夙止說,這個叫手镯,是表明手足情深的。我跟你又不是姐弟,我不要。”
蘇慎言臉色一僵:“誰跟你說這是手足情深的?再說了,什麽姐弟?就算是手足,我也比你年長。不是,我只是看這個……”他不由分說将手镯套在十一如玉的皓腕上。
十一擺擺手:“夙止說的啊,他說人間送禮有講究的。同心結代表永結同心,手镯表示手足情深。你給我也沒用的,我又帶不走……诶,你怎麽了?”她褪下镯子,放在蘇慎言頭頂,仔細端詳。
蘇慎言面無表情,只拿眼睛對着她。他的眼睛很漂亮,一望無底,那純粹的黑色讓她想起了風華殿的黑曜石。
十一的心驀地一軟,她拿下玉镯,放在他手裏,将他的手合上。她在他身邊坐下,說:“好啦,好啦,不是姐弟就不是姐弟啦。我都好幾千歲啦,還比我年長……”
她小聲嘀咕,蘇慎言無奈,兩人的思維根本不在同一點上。他猶豫着,試探着,用手背碰碰她烏黑的發。一碰之下,像是碰到了火焰般飛速将手移開。
十一察覺:“你做什麽?哦,你看上我這發簪了對不對?”她随手拔下頭上的烏木簪子,放到蘇慎言手中。她有些得意:“你喜歡,送給你好了。嘿嘿,你瞧這到底是什麽。”
蘇慎言定睛細看,見是一截樹枝。
十一嘻嘻而笑:“呶,吓着你了吧?诶,你知道那天那只鞋子是什麽嗎?”
不提還好,她剛說起繡鞋,蘇慎言便變了臉色。他強壓怒火,盡量冷淡地問:“是什麽?”
十一卻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了,她站起身來,在房中東瞧西看。
蘇慎言沒好氣地問:“你找什麽?”
十一道:“我想找筆墨紙硯啊,我都要走了,總得給你留點什麽,也不枉我,不枉我認識你一場。”
蘇慎言道:“這大可不必,你走了我燒香拜佛謝天謝地還來不及,用不着紀念。”
十一心道:“我可沒想過讓人紀念,我是想着我好歹來人間一次,還是隐身來的,從來都不會有人知道我曾經來過。”
她神情落寞,覺得自己還挺可憐的。
蘇慎言看在眼裏,說道:“看你這麽可憐,我勉為其難同意就是了。你會做什麽?寫字?畫畫?妖精也會寫字繪畫嗎?”
十一習慣了他的妖精稱呼,也不以為意:“你活個幾千歲試試,還有什麽學不會?我會的可多了,夙止說我就算不能成為畫師,也能成為好畫匠。”
蘇慎言失笑,不防手中握緊的樹枝被她抽去。
十一口中念念有詞,只見暗芒閃過,她将一物放入蘇慎言手裏,笑道:“好啦,這次也不欠你啦。夙止說,人人都應該有愛與被愛的權利。現在我把你愛人的權利還給你了,你別客氣。我走啦。”
蘇慎言目瞪口呆中,她已消失不見。看着她留下的東西,他搖了搖頭,輕輕笑着攥在了手裏。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覺得古代才子佳人話本中女孩子犧牲比較大
☆、才子佳人相見歡【完】
盡管房中光線不足,蘇慎言仍然看得清楚,那是一個精致的木雕。雕刻的是李家小姐琳娘,她嘴角微揚,栩栩如生,一如初見。
蘇慎言閉着眼睛坐在床邊,等到天快亮時,才将木雕和玉镯一起放入懷中。
這兩個物事一直陪伴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很快到了三月,天子親自主持殿試。席況胸有丘壑,儀表堂堂,深得聖上賞識,被欽點為頭名狀元,應了李家二奶奶的話,連中三元。席況披紅挂綠,打馬游街,一時之間風光無限。
三日後,皇上設瓊林宴,請百官并前三甲。
十一不大放心,捏個訣一直尾随着席況。勝敗全在此一舉,實在不行的話,她不介意附身席況,替他作答。
席況腳上現在是有兩條紅線,必須把公主那一根給拆了。
酒過三巡,席況已有些醺醺然。宴上有美人起舞,舞姿翩翩。席況和身邊的探花郎低語,那探花郎精神倒好,正說到自己被榜下捉婿,好生意氣風發。
上座天子卻問到:“不知道狀元郎家裏都有何人?”
席況心裏咯噔一聲,酒意全無。他突然想起他最近做的一個夢來。這幾天來,他總是做兩個夢,夢境交纏,似真似幻。其中有個夢裏場景跟現在一模一樣。他是怎麽回答來着?
哦,是了。夢裏,他起身回道:“回禀陛下,臣家中除了父母再無他人。”
夢裏陛下撫掌大笑,竟将皇後所出的晉陽公主賜婚于他!皇帝金口玉言,席況拒絕不得,只得尚了公主,做了驸馬。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只能做一詞臣。公主貌美卻驕傲,兩人相敬如賓,貌合神離。公主無子,他既不能休妻,也不能納妾,他席家這一脈,竟是從他這裏絕了……
席況冷汗涔涔,如果那真的是個夢,那這夢也太真實了些。
皇帝又重複了一遍:“席愛卿?”
席況咬了咬牙,離席而跪,恭敬地道:“臣家中有父母高堂。”
天子的旒冕遮住了皇帝的表情。在場諸人只聽到皇帝從鼻孔裏“嗯?”了一聲。
十一在旁邊着急,忍不住施了法術。雖然是小時空,但皇宮龍氣甚重,她在這裏施法,風險頗大。但為了能夠成功,她也顧不得許多了。
時光在一瞬間靜止不動,席況眼前忽然出現了許多畫面。是了,那是他最近反複出現的另一個夢。夢裏他跟琳娘私定終身,子孫滿堂幸福美滿。他以普通臣子的身份,一步一步,逐級上升,封妻蔭子,光耀門楣。
在那個夢裏,也有這樣的場景。皇帝問及家中何人時,他懵懵懂懂向皇帝請求賜婚。皇帝見他坦白可愛,不但不加責怪,反而遂了他的心願。
席況心中有了決斷。
時光無聲無息地流過,席況大大方方地道:“回禀皇上,雖然現在只有父母和臣三人,不過,在臣心裏,臣心中還有另外一個家人。”
“哦?”皇帝來了興趣,身子微微前傾。
席況道:“臣心中有一名女子,想懇求皇上賜婚。”席況說的輕松,可是手心已隐隐有了汗意。
皇後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擺了擺手,笑問席況:“哦?是哪家千金?莫非席愛卿也是被榜下捉婿給捉走了?”
有輕微的笑聲。
席況臉上帶了點笑意:“回皇上,是李家表妹。臣幼年時,随祖母到李家做客,當時少不更事,曾戲言長大後要求娶李家表妹為妻。後來丁祖母憂,臣随父親回了青州老家。十多年不曾相見,今歲進京,借住李家時,恰逢園中牡丹花開,臣對表妹……”
他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羞窘:“也不知何故,風吹落了表妹的蒙衣,不偏不倚吹在了臣手中。臣想,或許這便是天意吧。”他目光逐漸堅定:“所以,臣懇求皇上賜婚,臣在此發誓,定然一生一世敬重她,呵護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李尚書的臉色非常難看,從皇上開口問出第一句,他便知道皇帝約莫是要指婚。這席家小子,也忒沒眼色了,而且還把琳娘給牽扯了進來。他倒不知道,這小子竟對琳娘動了心思。
皇帝神色莫名:“你是說,你們私定了終身?”
李尚書的臉色更難看了,當今聖上最重規矩。這下,恐怕李家也逃脫不了幹系。這個治家不嚴的罪,他是擺脫不了了。
席況卻似乎毫無所覺,他臉上帶着憧憬之色,小聲道:“那倒沒有,臣自幼讀聖賢書,這些事情還是明白的。其實,用不着私定終身的。我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心裏都知道的。”
十一在暗地裏瞠目結舌,怪不得這席況能位極人臣,演戲的功底不是一般的深厚啊。她暗暗觀察了他近兩個月,都沒看出他的真面目。
皇後忽然開口道:“罷了罷了,倒是怪可憐見的。”
探花郎年僅十六歲,是三甲中年紀最小的,也是皇帝恩師的小孫子,頗得聖寵。他此刻酒意上頭,也大着膽子離席朝皇帝敬拜,口中說道:“皇上,臣也想請皇上賜婚。”
皇帝嘴角抽搐:“你來瞎湊什麽熱鬧?韓太傅不是把他們家玲珑許配給你了嗎?你要悔婚不成?”
探花郎道:“那倒不是,臣主要是想沾皇上的光。陛下欽賜的婚事,多榮耀啊。”
皇帝哈哈大笑:“臭小子,就不怕朕不許?”
探花郎道:“怎麽會呢?皇上最是仁慈不過了,成人之美的事怎麽會拒絕呢?”
皇上的笑聲愈發舒朗,席況捏在手心裏的汗漸漸消去,對探花郎深深感激。
三甲之中,榜眼年紀最長,已然娶妻生子。但他居然也上前同席況與探花郎跪在一處。
皇帝笑問:“怎麽?你也要賜婚?”
榜眼道:“臣只恨早成婚了幾年,如今孩子都滿月了,賜婚也來不及了。臣是來求皇上賜名的。臣剛做父親,實在不知道給取什麽樣的名字才好。”
皇帝哈哈大笑:“好,好,準了,都準了。還有誰要賜婚的,賜名的,今晚都說了吧,過期不候啊。”
衆人跪拜:“聖上英明,萬歲,萬歲……”
席況掩在人群裏,偷偷抹了把汗。雖然與夢中不大相同,但到底是順遂了他的心意。
皇帝在上座将一切盡收眼底。他掃視全場,最終将視線集中在席況身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這個席況,若是運用得當,不失為一把利刃啊,太子聰慧,應該拿得起這把劍。
席況腳上只剩下了一根紅線,鮮豔奪目,紅線的方向正是尚書府。
十一長長舒了口氣,剛才別人看不到,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籠罩在皇宮上頭的淡藍色消散了。這個小時空和主時空正在慢慢融合,一切都朝着原本方向進行。而她,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因為有禦賜姻緣的名頭在其中,席況和琳娘的婚事順利無比,甚至有好事的人編成話本流傳坊間,一時傳為佳話。
這樣的結局李尚書自然開心,他催促席況迎來父母,早日舉行婚禮。
九月,十裏紅妝,熱鬧無比。皇帝親至,更是榮寵無限。
十一隐在人群中觀禮,在禮成的那一刻,小時空和主時空完全融合在一起,她在一瞬間就到了另一個小時空。她嘆了口氣,忘了跟蘇慎言說再見。
那天蘇慎言也在人群中觀看了婚禮的全過程。席況和琳娘的天賜良緣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他自然也聽說了。他很慶幸,還好李小姐嫁的是這麽一個人,比他好,他很放心。可是,他又有些傷感,席況對她那麽好,她恐怕會無暇想起他吧,即便想起了,也不會是什麽好印象。
蘇慎言總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竟在禮成時隐約聞到了牡丹香。他笑着搖了搖頭,肯定是錯覺,她早就回她的妖精世界了,怎麽會在這裏?不過,這香味還真的挺像她身上的。
聽說席況和夫人極其恩愛,席況甚至當衆發誓,不宿館,不納妾,終身不負;聽說席況很得皇帝信任,青雲直上;聽說席況和東宮走得很近……
蘇慎言并不曾刻意打探他們的情況,可是他們的消息他但凡聽過一次,就記住不忘。他拒絕了母親再給他議親的好意,覺得就這樣挺好。
在席況和琳娘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時,蘇慎言開始咯血,大夫說是痨症,藥石罔效。母親哭得像個孩子,完全沒有了平時端莊大方的模樣。蘇慎言安慰母親:“生死有命,還好,還有大哥和三弟。”
母親哭得越發厲害。
蘇慎言方知,原來自己在母親心中并非沒有地位。他想起那個妖精,說他這輩子娶不了媳婦兒,看來是真的了。只是,她說他死的時候會來看他,不曉得究竟是不是在說謊。他還真的有點想她呢。
春天到了,蘇慎言已經下不了床了。他想支開下人,等待她出現。然而,母親不肯,非要人晝夜守着他。蘇慎言無奈,他常常要人開窗,他怕房內藥味太重,會掩蓋住牡丹香。他怕他察覺不到她的到來。
她終于是來了,坐在他床頭,戳着他的臉頰,小聲說:“我還以為我來遲了,沒想到還來得及見你最後一面。我說話算話吧?”
他很艱難地問:“我要死了,你不難過?”
他的病情十分嚴重了,守在他身邊的家人湊到他口邊,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十一默了片刻,才道:“人都是要死的,你別怕,你想琳娘嗎?我變成她給你看好不好?”
蘇慎言吃力地抓住她的手:“不必了 ,你說話算話,我,我真的很歡喜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他的家人哭成一團,悲不能抑。
十一伸臂抱了抱他,輕聲說:“蘇慎言,蘇慎言……”她說她不難過,可終究是流下了淚,生平頭一次,她為了一個凡人流淚。
明明在別的小時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她還是守着蘇慎言的屍身,靜靜地坐了一夜。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這麽快就完了
☆、青梅竹馬情難牽【一】
永州之野産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
金蛇村地處永州,依山傍水,風景秀麗。
傍晚時分,一個綠衣少女手裏拿着跟碧綠竹杖,獨自行走在金蛇村後的小山上。山間長滿了野草,她小心地撥動着草叢,一步步走得異常緩慢。
這少女便是十一了。她要趕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條受傷的蛇,那條蛇在這個小時空裏至關重要。
不多時,還真的給她找到了。這蛇的身上系着一條別人瞧不見的紅線,定是她要找的無疑了。十一此刻才有些慶幸在上個小時空沒有把蘇慎言的腿給砍斷。眼前這蛇雖然沒有腿,可身上綁的也有紅線啊。可見有沒有紅線跟有沒有腿是兩回事。
這種蛇據說是有毒的,十一自幼被太上老君的藥渣泡大,百毒不侵。然而面對着毒蛇,還是難免心裏發毛。
那條蛇奄奄一息,約莫尺長。十一犯了難,猶豫了許久,直到聽到遠處有人走來,才狠了狠心,将蛇抓了起來,塞到袖子裏。
遠處走過來的是一名少女,身材高挑,體格健壯。她大約有十六七歲年紀,頭上包着藍色粗布做的頭巾,濃眉大眼,臉色紅潤。她的美與琳娘不同,她的美是自然的,是粗糙的。
這個女子喚作孫繡衣,是山下金蛇村的村民,也是十一系錯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