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已經臨近臘月了,銀崖山被皚皚白雪覆蓋,遙望過去,主峰只剩下純粹的白,紀老頭苦着臉看看家裏已經見底的米缸,又望望出山的路,哀哀嘆了口氣。
大約半個月前,在山裏讨了一輩子生活的老翁看着飛禽走獸有異動,心知不是天災便有人禍,小心地躲了躲,避過了虜破人的風頭,隔了不久就聽說望關城破了。小老頭雖說在虜破人刀口下撿回一條命,可是沒辦法去望關城淘換米糧物資,眼看坐吃山空的,只怕年前他就得斷糧啊!
紀老頭原本也是起了逃兵荒的念頭的,可又故土難離,聽說奉恩将軍已經帶兵在攻城了,又指望這位大人能奪回望關城,好叫自己不要臨老再背井離鄉,想到這裏,老頭從米缸裏勺了平平一口米,打算吃了一日裏的這第二餐就早早睡覺。
到了傍晚天上飄起了小雪花,紀老頭舍不得點燈,就着昏暗的天色往外瞧了一眼,正打算上炕,卻遠遠從風雪裏瞧見了兩個人影蹒跚而來。紀老頭瞧了一會兒,心想這兒方圓幾十裏都沒有人家,可不是就沖着自己這小破土屋來的嗎?
到底山裏人心裏軟,看着兩個人走到門口、聽着門外的後生脆生生喊了幾聲,紀老頭沒忍心不應門,在嘆了今日裏不知道第幾口氣之後,老頭子下了炕,踢着鞋板打開了院子門。
他年紀雖然大了,眼神倒還好,把人引進來後一眼瞧見這兩個後生衣着都是自己沒見過的好料子,只是都烏糟糟、皺巴巴的,顯得十分狼狽,其中一個似乎還受了傷。紀老頭心裏一凜,想着這兵荒馬亂的,自己一時好心別是惹了什麽大麻煩吧?
未及老頭細想,其中一個沒受傷的後生先開了口:“多謝老丈幫忙,這天寒地凍的,我這位好友在山道上滑了一跤受了傷、實在不宜趕路,借宿一晚,明早就走,有勞了!”
紀老頭瞧着這兩位穿着的牛皮底靴子不言語,心知小後生說的不是實話,可是老頭瞧着這兩個人規規矩矩地也不像壞人,想着反正只是一晚,便含含糊糊地應了。
這個土院子裏只有兩間土屋,一間起竈、一間壘炕,來了兩個後生也只能三個人擠在有炕的這間窩一宿。
老頭子心大不計較事兒,雖然家裏進了兩個後生,可也沒啥好被人惦記的,因此不多久就睡了過去,留下兩個借宿的後生墊着老頭給的一床舊棉被縮在炕沿上,面面相觑,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公子不必憂心,”受傷的後生壓低聲音輕聲道,“此番變故,柯鎮只是占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便宜,只要能翻過銀崖山遇見崔勤,便可從長計議,更何況張将軍此刻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他應該不會反!”
說話的人正是柯鎮口中早已是死人的蘇哲,另一位當然就是太子殿下——景元!
太子殿下雖得蘇哲開解,但是依舊未改愁顏,嘴裏只道:“但願如此。”心裏卻在計較,寒冬臘月要翻過大雪封路的銀崖山是何等艱險?更何況後有柯鎮派來一波一波的追兵,再者來說,自己察覺柯鎮反意、倉皇出逃,也不知崔勤那裏是個什麽情況,怎麽能不憂心?更何況蘇哲受了刀傷,缺醫少藥又疲于奔命,高燒不退之下,更是叫他放不下心。
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愁眉不展、舉步維艱!然而,安瀾說得最有道理的話是翻過銀崖山他便能找到崔勤,想到這裏,太子殿下又打起了精神!這個他從小到大最讨厭的人,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他最信任的人,哪怕不在身邊,但是只要知道他還在那裏,心裏就會覺得妥帖安慰。
抱着這種幾乎可以說是盲目的信念,景元讓還在發着熱的蘇哲靠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等到天光大亮,雪果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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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用蘇哲身上的一錠銀子跟紀老頭換了一點山裏人自己治外傷的藥,用身上的錦袍換了老頭幾件粗糙不起眼但方便行走的衣服,又問老頭要了一些幹糧,這才離開了土屋,繼續往山裏走。紀老頭瞧着這兩個後生走遠,咬了咬銀錠,一臉不可置信……
這個時節的銀崖山,其實沒什麽兇獸的威脅,所有的危險只來源于天寒地凍、大雪封山和後有追兵。
景元和蘇哲倉皇逃離的時候騎着馬,但是他們很快意識到這樣其實更容易被追擊。固然柯鎮低估了皇帝對太子訓導教育的嚴格,将他和蘇哲當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一開始追擊的策略有誤導致兩人有時間和追兵拉開距離,可惜柯鎮到底不是庸才,很快便派遣了更加訓練有素的騎兵緊追不舍,在蘇哲受傷後,他們二人終于狼狽地跑到了銀崖山的山腳下,棄馬步行,徒步進山。
雖然看上去是慢了,可是銀崖山此刻的山況讓追擊他們的人也無法縱馬,同樣需要步行追蹤,這山裏一日日落下的大雪成了掩蓋蹤跡最好的幫手,這才讓他們有了一夜喘息的時間。
可惜,也只有一夜了!
紀老頭送走了兩個後生之後,照着未受傷那位小公子的吩咐躲進了上回藏身的地窖,他原覺得那兩個後生是吓唬他來着,可不知為什麽那個小公子說的話他就是不敢不聽。老老實實躲了半日,老頭子剛想出來,突然看到家裏闖進了一群披甲帶刀的蒙面人,土匪似地把本來就破爛爛的家翻攪地更加不堪入目,最後有人說了句:“有血跡!”一行人又急匆匆地朝着兩個後生上山的方向追了去!
紀老頭這下才知道那個後生說的可不是吓唬他!老老實實又躲了半天,再不見有人,老頭子掂了掂手裏的銀錠,想想剛才那一幕,摸了摸胸口覺着老而離鄉也好過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終于決定換個地方讨生活。
這頭追殺太子殿下及蘇大人的這支人馬離了老頭子的土屋上了山,那頭蘇哲卻終于支撐不住,腳一軟滾下了一個矮坡,半天爬不起來!景元狼狽地追了下去,将人扶到自己懷裏,一摸蘇哲額頭,太子殿下急的直冒汗!蘇大人已經熱得能煮雞蛋了,雖然景元早就将自己身上厚棉衣給了蘇哲,可是還是抵不住他凍得縮成一團直發抖!
“不行,不能再往山裏去了,越高越冷,你會沒命的!”景元焦急地說。
“不行……”蘇哲直直地回了他一個不行,“殿下不要管我,你快走,追兵估計一會兒便到,我确實走不動了,但你可以!”
景元要被他氣死了,忍着怒意說:“你是不是燒傻了?我若是此刻抛下你,真正是禽獸不如!”
蘇哲還要再說話,太子殿下卻懶得和他掰扯了,一把将人背在背上,一腳深一腳淺地開始沿着平緩那面往上爬。
到了此時此刻,太子殿下腦子轉的飛快,帶着個病號跑不過訓練有素的追兵,為今之計只有躲了!邊躲邊跑,幹糧有限、風險更大、蘇哲可能會更加惡化這些他都想到了,可是即使如此要他斷然抛下安瀾獨自逃命依舊不行,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景元豁出命去也不能做的事!
想到這裏,太子托了托背上燒得滾燙的人,咬着牙拼命又往前趕了幾步,剛才追下來的時候,他眼尖,瞧見這裏有個堪堪容兩人擠在裏頭的小山洞,位置巧妙、除非從上面那條山道上滾下來,否則是瞧不見的,而且這裏也背風,是個藏身的好地方!景元尋思着在這裏窩過這一晚,等到天亮再計較!
背這個人手腳并用,景元好不容易将蘇哲背到這個山洞口,将人放了進去,自己也往裏擠了擠後終于安頓了下來。
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動靜,太子殿下伸手抹了抹洞口的積雪,撲簌簌地掉下來幾大塊,淹沒了剛才他倆進洞的痕跡,他這才挪了挪位置,将已經失去意識的蘇哲拖了過來。
景元藏身之處确實找的巧妙,在大雪的掩蓋下,人眼難以尋到,可惜偏偏今天沒有下雪!這方便了他們趕路也方便了追兵搜索他們的痕跡!太子殿下沒想到,柯鎮為了尋他居然放了狗!想來這厮噬主叛國之心如此堅決,不殺了他又怎麽會善罷甘休?
太子殿下被犬吠聲從淺眠中驚醒,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豎起耳朵細聽洞外的動靜!犬吠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景元後槽牙咬緊,眉頭緊皺,素來漂亮的眼睛裏此刻布滿血絲和怒意,不自覺地握緊了手裏的匕首!
被堵在洞中這種最壞的情況也讓他遇到了,景元難免自嘲,可能他真的不是得天運庇護的龍子,否則怎麽會如此倒黴?話雖如此,太子殿下可不打算束手就擒,想到這裏,匕首便慢慢出了鞘!
犬吠之聲越來越近,與剛才的緊張相比,景元此刻卻有些坦然了,大約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反而沒有了畏懼!雪亮的匕首在黑暗中閃着一絲銀光,太子殿下打定主意今日要叫這把利刃染血!
耳邊,腳步聲、呼吸聲和犬吠幾乎已經到了頭頂,發現這處是遲早的,景元幾乎就要跳出洞去搶占一個先機!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從山路另一端竄出!
太子殿下沒有瞧見,卻聽到了異變!他打算一躍而起的身形凝固住了,歪着頭細聽、不敢漏掉一絲一毫的聲響!那瘋狂的犬吠和兵刃相擊的刺耳聲,繼而便響起了幾聲哀嚎,再然後……一切歸于平靜……
景元剛剛因為做好最壞的打算而平息了一些的心跳突然又瘋狂地鼓動了起來,置之死地而後,是生嗎?來的是敵是友?匕首依舊握在太子殿下手裏,他幾乎瘋狂地握緊了唯一反抗的利刃,卻在看到洞口處出現的人影後,猛得失去了渾身所有的力氣,癱軟在洞壁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嘉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