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崔将軍醒來之時有些迷茫,不知身在何處,擡眼略略掃視,熟悉的紋飾倒叫他安心,心裏一松便覺眼皮墜墜又想睡去,耳畔卻聽聞有道聲音焦急地輕喚:“嘉賀,嘉賀你醒了?”
崔勤聞聽這句話,勉強又打起精神,這次是真的清醒了,他微微側首,發現自己正依偎在景元的身上,而問他話的顯然就是這位眼睛比兔子還紅的太子殿下。
“我……”他想開口說自己沒事,豈料一張嘴,嗓音仿佛鐵杵劃過鏽斑一般粗糙刺耳,于是他複又閉上嘴,清了清嗓,“我沒事……”
他這三個字剛出口,那邊兔子眼裏唰得就冒起了水珠,撲簌簌地往下掉,一身傷痛沒驚着崔将軍,太子殿下的眼淚倒是驚着了。
“你沒事、你沒事,”太子殿下忍不住凄楚道,“說自己沒事,結果昏在馬上,一身是傷還敢獨自進山,你真是天大的膽子啊!”
崔将軍眼見太子安全了,自己一身傷也沒放在眼裏,還有心開開玩笑,調侃道:“殿下現在才知我膽大包天?我以為天下沒什麽比摸上東宮的床更加大膽的事了。”
要是換作以往聽到這話呢,太子殿下保管跳起來撒脾氣,可是現下小太子滿眼都是心疼,整個人只想着崔将軍身上的大大小小的傷,哪裏還顧得上撒潑?睜着一雙兔子眼可憐巴巴地看着崔将軍,臉苦得好像這些傷都疼在他身上似地。
崔勤心裏微嘆,不舍得他金貴的太子殿下露出這副心肝俱碎的表情,打起精神哄道:“我真的沒事,殿下莫不是忘了我說過的話?我說我有心願未了,絕不會輕易赴死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兔子眼徹底憋不住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不一會兒兔子眼就腫成了核桃眼了!太子殿下心裏計較,這話說得好似心願了了就能赴死似地,可你這心願也就差那一句說出口的話了啊!
崔将軍同太子打小認識那麽多年,見過這位小殿下撒潑打滾、耍賴蠻橫、霸道任性等等各種面孔,唯獨沒見過這哄也哄不住的哭臉,便是以往在床笫之間欺負狠了也不是這種哭法,直把将軍唬得不知道怎麽哄,最後只好湊上去一點點從太子嘴角的淚痕一路吻上去,輕輕舔着他哭濕的羽睫,無奈地說:“別哭啦,我都要不知道怎麽哄你好了……”
“不要你哄……”聞言,太子抽抽搭搭地說,“你真的沒事就行了……否則你說什麽都沒用……”
崔将軍閉了嘴,唯獨這個他自己說了不算啊……
正逢這個時候,趙醫官撩了簾子進來,一打眼又是要刺瞎他老人家雙目的一幕,吓得醫官一低頭,喃喃地道:“下官,這個,給将軍把脈……”
景元此時早就對外物無感了,只是退開些許,讓崔勤靠在床頭軟枕上給醫官把脈。
醫官用盡畢身所學,認真得一塌糊塗,細細診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松口道:“毒性已清,毒傷應無大礙了。”
此時此刻,這多少算個好消息,太子殿下微微展顏,然而瞬息之後眉頭又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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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處箭傷如何?”
趙醫官自從在帳子裏目睹了某一幕,自然絞盡腦汁開始思索,想來想去,也只能割開傷口取箭頭。他把這法子說了,崔将軍倒是沒什麽言語,反而太子追問道:“可有風險?是不是一定能成?”
這話就問得趙醫官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風險麽,自然是有的,而且還不小,這一刀刀下去,剜開的是皮肉,流的是血,能不能撐過去是要看崔将軍的造化了,可是老醫官也不傻,這實話說出口,太子估計當場就要暴起。
幸而,病患本人醒着,也是個明白人。崔勤拉了拉太子的手,勸道:“這醫的是傷不是命,趙醫官是我軍中最好的傷科大夫,自然會盡心,殿下此刻要他保證能成,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強人所難”四個字一出,景元猛得反握住将軍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手心裏,臉色煞白,嘴唇微顫。他不敢去看崔勤的臉色,也不敢去逼要執刀救命的醫官,糾結害怕地一塌糊塗的心思只好埋在自己心裏反複來回地折磨自己。
崔勤瞧不得他這摸樣,可是也不敢說什麽,用眼神示意醫官出去準備。待到醫官離開,崔勤這才勉強坐了起來,放肆大膽地伸手捏住了太子殿下的臉頰,逗他道:“能瞧着你這情深義重的模樣,再捅我兩刀也是甘願了。”
景元聞言,猛擡頭瞧他,目光含怨帶愁,恰似那黃蓮水泡蓮心茶,瞧着就覺得舌根生苦。崔将軍不敢再逗,再三保證:“我可不敢死,柯鎮未除,我帶兵讓人攔在合重關外,這等奇恥大辱不血洗,我死也無顏見我崔家列祖列宗。”
“而且,我哪舍得我的景元哪……”最後這句喟嘆,隐沒在太子親吻将軍的嘴唇間……
這一吻過後,太子殿下閉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壓下了眼裏的淚光,雖然眼睛依舊紅通通像個大兔子,可是沒了那點可憐勁兒。
“我陪着你,你不許死!”收起了軟弱的情緒,太子殿下咬着牙說,“如果你有個好歹,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拖回來,你大可以試試!”
崔将軍一愣,随即展顏笑道:“我哪敢不信您呢,我的殿下?”
趙醫官把麻沸散熬好端了進來,藥童正将醫官一套銀制的刀具放在銅盆裏煮,沸水鼓動冒泡是帳子裏唯一的動靜,醫官一擡頭就能看到兩位貴人對視的樣子,唬得老醫官都不敢随便擡頭,手一擡就把藥碗送了上去。
這一次崔勤沒等景元動手,自己接過來就一飲而盡了,多說無益,徒惹他的殿下懸心,不如早點解決這傷。
麻沸散的藥效極快,幾息過後崔将軍便有些迷蒙,那藥倒是極好的,會讓人墜入甘甜的夢境,那夢裏景元還是半大的少年,穿着朱玄二色相間的太子常服卻放肆地倚着樹席地而坐,正扯着風筝線朝他笑……崔将軍迷迷糊糊地跟着笑了一下後便徹底墜入了黑暗,而他最後噙在嘴角的這一絲笑意,卻成了很久以後都困擾着太子殿下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