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八年 (1)
16回家
惝恍失意的日子,再沒有比家更叫人心生向往的地方。沈淳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偏偏學校各部門都在輪休暑假,東一下西一下的等人蓋章,花了半個月才辦妥離職手續。但也是因為暑假,劉老師回了老家,熟悉的同事、繼續讀研的年級同學都不在學校,省去了道別的麻煩。沈淳也懶得收拾行李,除去帶不走的大件,其餘物品都胡亂塞進幾只紙箱。再打電話叫來物流公司搬走,自己就兩手空空的離了學校。工作辭了,考研調劑也放棄了,這樣回家不只狼狽,還十分可疑。然而回家當天,爸爸媽媽除了一桌飯菜,并沒有別的話問他。頭兩天是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過問。沈淳也就放下心來,仍舊跟過暑假似的吃了睡,睡醒了玩。周末的早晨,懶覺睡得正香,家裏門鈴響了。沈淳房間挨着玄關,就聽見媽媽輕手輕腳的過去開門。原來是做樓棟長的伯伯來收清潔費。伯伯問,你們家公子怎麽突然辭職回來了?媽媽答,是我們讓他回來讀研。媽媽的聲音很輕,聽到沈淳耳裏卻格外清晰。他翻身坐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左鄰右舍都在議論他,原來是爸爸媽媽替他承受着壓力。這天吃過午飯,沈淳主動去洗了碗,跟着就回了自己房間。媽媽還當他在上網,敲門送幾件洗好的衣服進去,才發現他是在看書。考研複習的日程表也已經貼到牆上。媽媽爸爸也沒說什麽鼓勵的話給他。臨近開學,爸爸告訴沈淳,已經幫他辦妥研究生跟讀手續,先去讀研,再接着考試。考慮到住學校宿舍比較節約時間,還托人在研究生宿舍幫他申請了床位。
開學後,沈淳便熟門熟路的上課去了。同宿舍的三個室友都是剛剛本科畢業。沈淳慚愧的想,那不是跟我帶的年級一屆嗎。不過室友們都是從外地考來,選修課程、外出辦事,時常都要請教沈淳。這或多或少給了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跟讀生一點自信,使他不至于為自己的落後感到臉紅。只是重新做回學生,還真有些不習慣呢。宿舍沒有熱水洗澡,拎着臉盆去澡堂的時候,他會想,以前在輔導員宿舍多方便啊。在階梯教室開年級大會,臺上的輔導員講了什麽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這樣坐着聽講跟開玩笑似的。他還時常夢回從前的學校。有時候是在操場組織軍訓,隊伍裏站的卻有現在的研究生同學。又或者人在活動室跟副主席他們開例會,說着說着突然發現手裏拿的是明天上課要交的作業。大約是心裏再清楚不過,從前的日子已難複得,所以連做夢也做不真切。每次從這樣的夢裏醒來,整個上午人都悵悵的,看書也總是走神。好在這不适應也只是一時,不知不覺便褪去了。學習的壓力實在太大,除了基礎課的考試,專業課的論文,還有來年一月的研究生大考等着自己,光想想就叫人如芒在背,恨不得把一天當兩天用的。這學校又是他從小呆慣了的,不消兩個月時間,便覺得自己一直都走在由家到研究生宿舍再到教室的路上,根本不曾離開。倒是學期末跟随導師參加學術座談會,與會的一位教授恰好來自當年那所隔壁大學。沈淳聽到久違的那個城市的口音,猛然記起他去過那裏的一所大學,做過四年不太像樣的輔導員。這明明是千真萬确的事,說出來卻連自己都感到懷疑。人的遺忘能力真是不可不謂強大!不管多麽難忘的經歷,只要不能為眼前的生活所用,便可棄之如敝屣,丢得幹幹淨淨。只是在這個去舊存新的過程,我們是變得越來越好,還是會得不償失呢。
正像是某種心理感應,寒假的一天,沈淳突然想起浏覽從前開設的院報網頁。自從學生幹部換屆,網頁就交給下屆同學打理。他也很少再關注它。偏巧在今天想了起來,點進去一看,又恰好就有鎮江男生給他的留言。留言時間是在不久前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期間。說來郁悶,鎮江男生連着這幾次考研也都沒有考取。今年再考,英語才考到一半,他突然就灰了心,直接出了考場。學校成了傷心地,一刻也不想再呆。又沒臉回家過年,這會仍窩在學校北門外的城中村。他想來沈淳的城市找工作。但是沈淳回家就換了手機號碼,同大家斷了聯系,上哪裏找他去呢。鎮江男生到院報網頁留言,原本也沒抱什麽希望。誰知兩個人竟真的接上了頭。沈淳聽到鎮江男生那句學校是一刻也不想再呆的話,差點流下淚來。他想,還有誰比他更能理解這句話的份量?因為這心情,沈淳把鎮江男生的事情看得很緊要。挂了電話就去校園裏找出租房的信息,又讓爸爸幫忙打聽有沒有合适的工作。眼下正值春節假期,萬事待定,是最不适合求職的時機。爸爸只在朋友開設的文印中心找到一份排版員的臨時工作。沈淳打電話告訴鎮江男生,鎮江男生卻高高興興的答應下來,馬上買火車票去了。
鎮江男生來了。沈淳接過他的行李,馬上嗅到了冬日出租房裏火鍋的氣味,聽到了籃球場上那急促的哨音。那真是他們的好日子啊。雖然回不去了,彼此至少是有了個見證。沈淳一日三趟的往鎮江男生住處跑,給他送飯,送棉被。這些東西說是送給鎮江男生,更像是送給回憶,是投進那時間黑洞的祭奠品。沈淳還十分有心的帶去電磁爐,跟鎮江男生做火鍋吃。當火鍋的熱氣騰起,兩個人的眼睛都有些潮濕。不料這舉動卻惹惱了房東,很快過來敲門抗議。房東是一對退休夫妻,兒女也不知在忙什麽,過年也不見回家看看他們。這樣的老人難免有點小心眼、壞脾氣,很不好相處的。出租家裏多餘的一間卧室給鎮江男生,當初說好了只住宿不做飯,這才幾天就燒起火鍋,電費誰來負責?看在今天過節,由着你們把飯吃完,但是再不準有下回。沈淳跟鎮江男生挨了這一頓訓斥,不得不收斂起來。春節假期結束,鎮江男生便上班去了。年初這段時間總是各種收心會、培訓班的高峰,文印中心業務繁忙。沈淳再去找鎮江男生,接連兩次都撲了空。他們這撫今悼昔的活動也宣告暫停。
考研成績發布,沈淳這次總算順利過關。只是拿到成績單,心裏并沒有多少喜悅,感覺不過是交接了一樁苦差。上學期,導師體諒沈淳考研、讀研兩頭忙,沒有安排額外的工作給他。現在考研事了,馬上派來任務,讓他幫一位美國教授整理調查錄音。沈淳自知上學期受過導師照顧,對這份工作就格外用心。字斟句酌的整理出初稿,又拿給爸爸潤色後才提交。那教授看了稿子很滿意,不久啓動一項新課題,便跟導師點名要沈淳過去幫忙。這次的調查跟部隊有關,要到某連隊暫住半個月。其實接到任務,沈淳心中就有猶豫,奈何又不好推辭,只得硬着頭皮上陣。然而去到連隊的當晚,他就偷偷跑回了家。果然還是不行!人在連隊,那軍裝、迷彩簡直觸目驚心。何況接待他們的小排長還是一個剛剛畢業,挂着學員牌的國防生。關于那個人的記憶便避無可避,直抵眼前,仿佛一個荊棘叢生又含着微光的危險洞穴,再不趕緊離開就會跌落進去,又痛又驚!
沈淳丢下的爛攤子自然又得爸爸出面收拾。爸爸連夜上導師家道歉。導師也不好太較真,略說了幾句小孩子太不能吃苦的話,隔天另派了研究生過去。只是經過這一番教訓,沈淳對鎮江男生也變得有些回避。同鎮江男生懷念過去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已放下一切。結果遠遠不是。他之所以能跟鎮江男生敘舊,不過是因為鎮江男生和那個人沒有交集。他跟鎮江男生一起懷念的,也是刻意剔除了那個人的過去。現在他意識到了這一點,過去那錐心痛骨的一面立即轉過身來,歷久彌新。跟着的大半年時間,鎮江男生約沈淳見面,他統統推辭。最後是元旦節,鎮江男生打來電話,說要上沈淳家拜年。沈淳曉得鎮江男生的意思,忙說不必要。鎮江男生見他又要拒絕,只好解釋他們剛發年終獎,又報出一個十分可觀的數字。鎮江男生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沈淳不得不答應下來。家屬區因為有五花八門的違建,路不好找。臨近約定的時間,沈淳下樓去接鎮江男生,很快就看見他拎着大包小包來了。跟鎮江男生同來的還有一個女孩。女孩見面就招呼沈淳,沈老師好。沈淳也覺得對方面熟,可就是叫不出名字。女孩笑着提醒,你忘了以前我們還是室友?沈淳這才認出來,女孩是王灏的前女友。幾年不見,她的樣子有了改變。更主要的,是自己完全沒想到她會和鎮江男生走到一起。沈淳上前一步帶路,招呼他們上樓,岔開了話題。鎮江男生這天來沈淳家,主要是感謝沈淳爸爸幫忙介紹工作,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辭。沒過多久,他又專程約沈淳去他家吃飯。沈淳脫口道,房東不是不讓做飯?結果落了個臉紅。原來鎮江男生已不住租屋,夏天就買下一套現房,最近剛剛搬入新居。鎮江男生解釋,家裏給的首付,他自己只負責每月的房貸。沈淳說,那你也挺厲害的,至少比我強。沈淳又說,你願意在這邊安定下來我真是太高興了。真的,以前不覺得,現在才有體會,能交心的朋友實在難得,尤其出了大學就再難結識。
到了約定的這天,沈淳帶了牛肉、河蝦等幾樣熟菜跟紅酒上門。誰知鎮江男生也備了不少菜在家裏。鎮江男生跟女孩輪流掌勺,做出滿滿一桌子菜來,又把紅酒打開慢慢喝着。因為明天鎮江男生就要帶女孩回老家過年,為了把菜盡量吃光,他們一直聚到夜裏十點多才散。鎮江男生送沈淳出去坐車,順便在小區花園散會步。鎮江男生突然問沈淳,你沒有笑話我吧。沈淳一點即通,趕緊否認。鎮江男生坦蕩蕩的說,你笑話我我也不介意,我本來就很喜歡她,以前她眼裏只有王灏就算了,現在我們男未婚女未嫁,為什麽不能在一起。沈淳由衷的說,我真的沒有笑話你,我其實很羨慕你們。沈淳說的是大實話。鎮江男生大約很難想象,男未婚、女未嫁,就算這麽尋常的緣分,也是某些人無法擁有的呢。
17班主任
還是在研二剛開學的時候,學院安排了導師去給本科的新生班級做班主任。導師要搞研究、出成果,手下還帶着七八個研究生,哪裏有時間陪一群小孩玩。頂多開學時去班級見一面,平日就派個研究生盯着。至于派誰去合适,當然就是沈淳。用導師的話說,你可是正經做過四年輔導員啊。然而大一、新生、晚點名,那都是久違的事了。第一次去跟班級同學見面,沈淳心裏也很忐忑。直到走進那間擠滿人的小教室,嗅到一股暖烘烘、不那麽好聞的汗臭氣,再掃一眼那幾十雙傻乎乎直盯着你看的眼睛,他馬上從容下來。學校已不是從前的學校,同學也不是自己年級那批,但總覺得有什麽東西特別熟悉,叫他安心。他靠在最前排的課桌邊,也忘了自我介紹,就跟大家聊起天。這學期的專業課難不難。選修課有哪些是好拿學分又确實有益的。對了,某某老師的作業千萬要認真,他會做好記錄算到期末成績裏。還有,絕對不要養成上網吧包夜的壞毛病。他一徑說下去,只覺得得心應手,有說不完的話。終于,後排有同學打斷他,大哥,你到底什麽時候點名?大家哄堂大笑。沈淳也笑了,趕緊起身去講臺。但是一翻書包,才發現忘帶花名冊。下面又是一陣笑。最後,點名變成每個人上來在黑板寫自己名字。遇到活躍的,寫了名字還不肯走,也要說上幾句俏皮話。也有害羞的,寫完名字匆匆往下跑,結果又給誰伸腳一絆,差點摔地上去。他們嘻嘻哈哈的鬧着,把管理員都驚來了。沈淳趕緊招呼大家安靜,又過去跟管理員解釋。送走管理員,再回到講臺邊,他突然懂了,那樣熟悉的東西就是年輕。年複一年,新生一茬接着一茬,但年輕永遠都是這樣無憂無慮的表情。年輕是多麽的叫人羨慕啊。
沈淳這個班主任,比起做輔導員的時候實在盡職太多。當年他只知道給同學行方便,現在卻懂得加強管理,把該說的話說到,才是真正為同學好。這邊學校的新生軍訓安排在暑假,開學便直接上課。沈淳對照課表不時來個抽查,很快就發現有同學逃課。再一打聽,果然是去了網吧打游戲。網游真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他也不直接找他們談話,趁着周日晚點名的機會,突然說起從前自己年級一個逃課包夜、頻頻挂科最後被開除的同學。沈淳是從自我檢讨的角度說這事,只談自己作為輔導員的失職。大家聽了,自然曉得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只是那前車之鑒再慘痛,網瘾終歸難戒。那幾個小孩中的一個不久又去了網吧,一夜激戰,天亮才下線。不料剛出網吧就撞見了沈淳。沈淳不說他好壞,只遞給他一袋早點。小孩捏着袋子也不吃。兩個人沉默的回到宿舍樓下。沈淳說,上午好好睡覺,下午再上課吧。然而剛回到導師辦公室,他手機裏就收到一張課堂照片。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孩發來的。小孩的網游名字是稀奇古怪的一長串異形字,叫什麽什麽什麽的小夥子。沈淳簡稱他小夥子。再想知道小夥子上課沒有,發信息問:小夥子在哪?馬上就有一張照片回過來。再後來,小夥子也不甘示弱,時不時要問沈淳:大叔在哪裏。沈淳也遵照游戲規則,回一張照片過去。沈淳總是在辦公室的多。雖然臨陣脫逃,放了教授鴿子。教授也沒計較,仍然讓沈淳參加到課題組,給了他一個不錯的題目寫論文。跟着他又申請碩博連讀,時間頓時變得緊張起來。不得已,班級那邊就去得少了。晚點名交給班長負責,他只在臨近期末考試的時候才去給大家鼓勁,帶去幾盒巧克力請大家吃。小夥子坐在最前排,看見巧克力立即把嘴一癟,宣布他只吃某進口品牌的黑巧克力。沈淳許諾,只要你期末考好就買給你。小夥子聽了,忍不住說了一個髒字,意思是把誰當小孩糊弄呢!
寒假開學不久的一天,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沈淳突然接到小夥子電話。小夥子語氣慌張的問沈淳能不能盡快去某某醫院一趟。原來這天是小夥子生日,和宿舍同學吃飯慶祝時,有人不小心跌下餐廳臺階,也不知是撞傷了後腦勺的什麽部位,當場就沒了意識。送去學校醫院,只說情況危急要趕緊去大醫院。再到大醫院挂急診,醫生竟說要做開顱手術,讓通知老師來簽字。小夥子打輔導員電話,先是無人接聽,接着便是關機,不得已才找到沈淳。沈淳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危急的事情,在手術單上簽名時,手都直打顫。手術期間,他們坐在走廊等。沈淳強作鎮靜的跟其他人聊天,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大家都愣愣的,問三句答不出一句。過了一會,沈淳說給小夥子,你陪我去買點宵夜回來。兩個人就出了醫院大樓往外走,穿過一片小樹林的時候,小夥子突然一把摟住沈淳。沈淳還沒反應過來,小夥子已經哇的哭出聲。沈淳嗅到小夥子身上淡淡的奶香,想着別看他人高馬大的,其實還是個孩子呢。他輕輕拍打他的背心,安慰說一定沒事的,我跟你保證。謝天謝地,手術果然進展順利,除了那同學的頭腫大得有些吓人。第二天,同學家長趕來了,一進病房就連聲跟輔導員道謝。小夥子氣得跳腳,只差當面揭發輔導員的不作為,多虧被沈淳及時制止。家長來了,沈淳就不再去醫院幫忙。同學出院後,由小夥子領着來沈淳辦公室道謝,要請他吃飯看電影。沈淳那會正為論文的事焦頭爛額,實在抽不開身,便約好等他完成論文再聚。
五月的一天,小夥子又找來辦公室,邀沈淳周末去市郊的寺廟。沈淳想起之前的約定,眼下論文已經定稿,窗外春暖花開,又正是出游的好時機,便答應下來。到了出發這天,沈淳本來說去宿舍找小夥子他們。小夥子卻要他直接去汽車站集合,理由是給其他同學看見會說你偏心的。沈淳到了汽車站,才發現只有小夥子等在入口處。沈淳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仍不得不問,其他人呢?小夥子自以為很酷的摘下墨鏡,其實他最好看的就是眼睛,又大又亮,他卻找副墨鏡遮着——反問沈淳,怎麽,只有我在你就不敢去了?沈淳笑着給了小夥子一拳,帶頭進站候車。沈淳問小夥子,怎麽想起去拜佛?小夥子說,那次在手術室外他許了願,只要同學平安無事,他就去燒香還願。沈淳笑話他小小年紀就神神叨叨的。小夥子不甘被取笑,捉住沈淳胳膊要打,兩拳打完手卻再不松開。沈淳也不跟他計較,由他挽着胳膊。車子開出沒多久,小夥子打起盹來,靠着沈淳肩膀舒舒服服睡着了。因為睡得太香,還流起口水,把沈淳的外□□得不堪入目。等他一覺醒來,抹抹嘴,看見自己幹的好事,登時羞得脖子都紅了。沈淳安慰他,衣服防水,拿紙巾擦擦就行。但到底是出了醜,小夥子再不敢有放肆的舉動,下車就乖乖跟在沈淳身後排隊買票。沈淳從包裏摸出一塊巧克力遞給他,正是他之前指名要吃的那種。小夥子接過去慢慢啃着,總算恢複自如。小夥子說是來還願,并不認真參拜,只顧跑上跑下讓沈淳幫他拍照或者自拍。沈淳也只拍拍照片,但是路過一處廟堂時,門前的老居士突然拿出兩本經書要送給他。他猶豫片刻,竟沒敢收下。總覺得這情形帶着某種暗示,讓人聯想到孤獨終老一類的東西。
他們原計劃在寺廟吃一餐齋飯就離開。不料天公留客,忽然電閃雷鳴下起暴雨。雨越下越大,一點沒有停歇的意思,末班汽車的時間卻快要錯過了。沈淳問小夥子,晚上不回宿舍不要緊吧。小夥子扭捏道,應該還好沒問題。沈淳被他這話逗得笑出了聲,轉身去找居士登記住宿。既然打定主意在這裏過夜,他們也不再着急,等着雨小才去飯堂吃飯。吃完飯,雨也差不多停了,兩人就沿着寺廟後面的草坪散步。驟雨初歇,空氣清新得可以給人洗臉。古寺夕照,又是最發人深省的場景。他們漫步其間,都忘了身在何處,只感到一種肅然的明淨。直到回了房間,洗漱完畢,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幹坐着,氣氛才變得局促起來。小夥子一會坐,一會站,又推開落地門要去陽臺吸煙。沈淳扣下煙不給他,別的就只當沒看見,自顧自靠在床頭翻相機裏的照片。小夥子空手去陽臺呆了會,突然推門進來,粗着嗓子問,你什麽意思!沈淳一聽這話,不由得愣住了,只覺得這情形既陌生又熟悉,像是曾在夢裏發生。小夥子嚷出這句話來,遲遲沒有得到沈淳的回應。眼看又要臉紅,趕緊轉身逃回陽臺。沈淳嘆一口氣,跟到陽臺上去陪他。小夥子氣呼呼的說,你少裝了。沈淳說,我并沒有裝。小夥子又說,我可是早看出來了。沈淳問,看出什麽了。小夥子不回答看出了什麽,只反問,不然你為什麽對我特別好。沈淳氣得笑起來,其實也是給小夥子問住了。扪心自問,如果換作一個樣貌平凡的男孩,或者一個女孩,他還會不會跟他來這裏?他對他當然有着額外的好感。只是當小夥子把手遞到跟前,熱切的叫他握住。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這好感到底輕薄了些。或許他愛慕的只是他處子的臉,年輕如湖水平滑,還沒有經歷時間的退潮,看見湖面下千溝萬壑的現實,以為只要自己喜歡就能事事稱心。沈淳說,你能答應我兩件事嗎。小夥子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連連點頭。不料沈淳說的是,我們的路很難走,而且越往後越難。你現在不覺得,再過幾年就會有許多壓力。所以請早作打算,務必要比其他同學更努力。小夥子把頭扭向一邊,才不要聽這樣的說教。還有一件事情,沈淳掰過小夥子的肩膀以示強調,就是要保護好自己,随時記得使用安全套。小夥子又羞又急的甩開沈淳的手,大叫,大叔你真不要臉!沈淳趕緊制止他,噓……又順勢開起玩笑,原來大叔還有挺有魅力嘛,下午我還在想我是不是該去出家呢。說到這,兩個人都笑起來,卻又都有點想哭。
他們關燈睡覺,不料都失了眠。小夥子翻來覆去把床晃得吱吱作響。沈淳只好一動不動的裝睡。終于,小夥子試探着問沈淳,大叔睡着了嗎?起先兩遍,沈淳都沒有回答。再問第三遍,沈淳不得不回了句,還沒有。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好好的,一開口聲音卻帶出了哭腔。連小夥子都聽出來了,立刻就要過來沈淳的床上。沈淳連忙說,別過來!小夥子一驚,愣愣的靠在床頭。沈淳也翻身坐起來。他說,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好久以前他曾經去寺裏……他已經很久不去想這個人了,也很久不敢想起他,偏偏在這個陌生的晚上,漆黑的房間,記憶突然洩洪一般的洶湧直下。他再不努力說點什麽,就要給它們淹沒了。可是該從何說起呢?那真是千頭萬緒,拾起這裏又忘了那裏。沈淳也不管小夥子能不能聽懂,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這些話他本來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感到嘴唇打顫,臉發燙,腦子卻特別清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裏兀自響着,還能自己回應自己,原來是這個情況,當時是那麽回事。就在這思緒洶洶的風口浪尖,突然有人打斷了他,你怎麽知道候麗浦願意跟堂妹結婚?他趕緊解釋,聲音不自覺的提高了一些。因為這是爺爺的意思,因為他是獨子,因為……對方再次打斷他,你為什麽不跟他問問清楚,也許他願意為了你不結婚呢?還會有這樣的可能嗎,他頓時慌了神,一個遲疑,整個人立即從那回憶的浪頭跌落下來。剛才都說過什麽,說到了哪裏,接着還要說什麽,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沈淳自嘲的笑了,他這是在幹嘛,他怎麽能跟小夥子尋求安慰。他摸摸額頭,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便去洗手間擦洗。山泉水刺骨的涼意,恰到好處的給予了他平靜。再回到房間,見小夥子還坐在床頭。沈淳招呼他趕緊睡覺,明天還要早起,說完便自顧自的倒頭睡下。沒過多久,他聽見小夥子響起輕輕的鼻息聲。他自己卻睜着眼睛,直到天明。
18在北京
總是這樣,孜孜以求的事情從來都不會輕易達成。就像前幾年沈淳屢次三番想要考研去北京,始終未能如願。反倒是在回家讀研以後,突然有了去北京的機會。因為就讀的博士點是跟北京一所大學聯合培養,從第三學年起學校安排沈淳去北京學習兩年時間。沈淳以為,這時候再去北京,人事皆非,再喚不起半點激動。然而剛剛步出火車西站,整個人就不由自主的振奮起來。原來時間過去,心境會變,人會走散,但回憶并沒有走遠。去站前廣場搭車,廣場完全還是老樣子。去往學校的路上,□□城樓和隐身其後的故宮近在眼前。就有那麽湊巧,他還遇見了開往教學基地的那趟快速公交。回憶是這樣觸手可及,叫人忍不住心存僥幸,人在北京,會不會有什麽奇跡發生?
然而在北京等着沈淳的,只是讀博的苦悶日子。從前做輔導員雖然也背井離鄉,但是工作單純,跟同學又合得來,日子過得很快活。學校也确實是除家以外,最溫柔呵護我們的地方。現在來北京讀博,導師公司的很多事務都得參與。雜事多,壓力大,博士同學的關系又總是疏遠,很快就覺出了孤單。每次加班到深夜,一個人回來宿舍,房間空空蕩蕩,心裏也空空蕩蕩,得趕緊播點音樂,或者打開廣播,制造些聲響來抵擋這難熬的夜晚。為了打發時間,也是自娛自樂,沈淳每個月總要拿出一兩天去校外轉轉。秋天是北京最漂亮的季節,天空難得一見的湛藍着,槐樹等不及的給街道鑲起金邊。沈淳在胡同裏穿進穿出的拍照。其實善于發現一個城市美好的,往往都是他這樣的短居者。人們總是對自己的城市熟視無睹,非要跑去遠方才能找到風景。人是多麽的喜歡自尋煩惱啊。
這天,沈淳去國家圖書館查資料。中午時出來找地方吃飯,豁然看見街對面有一座某某大廈——某某是從前那城市的名字。沈淳覺得親切,便過街去一探究竟。原來這大廈正是市政府的駐京辦事處,也兼作酒店對外營業。一樓的自助餐廳供應當地的特色菜跟小吃,都是真材實料空運過來。沈淳很久沒有機會吃到這些東西,馬上買餐券進去大快耳頤。中午一餐吃完非但沒覺得過瘾,反而更加嘴饞。晚上回學校前,他又去吃第二回。剛進大廈的旋轉門,就聽見有人叫他名字。沈淳扭頭一看,脫口道,班主任!班主任笑說,我不做班主任好多年了。原來班主任也已經離開學校,前兩年通過公開選拔做起公務員,就在這駐京辦工作。班主任這會是在大堂等領導下樓用餐,得知沈淳也去餐廳,立即跟過來要替沈淳買單。沈淳連忙推辭。班主任小聲道,又不用我自己付錢……說着轉身同餐廳服務員交待兩句。服務員便招呼沈淳進去用餐了。沈淳這邊已經取好菜,才看見班主任陪同領導步入餐廳。班主任安頓好領導,終于過來找沈淳,問他要電話號碼,還遞給他一張名片。回學校的路上,沈淳一直把這小卡片捏在手中。他想,北京這麽大,他和班主任又這麽多年未見,居然還能遇到,這算不算是一個奇跡呢。
周末,班主任打來電話,邀沈淳去雍和宮看銀杏。兩個人約在地鐵站出口碰頭。上次在辦事處遇見班主任,沈淳只覺得他一點沒變。現在面對面站在日頭下,才留意到班主任的兩鬓有了白發,眼角也長出皺紋。奇怪的是,班主任老是老了些,給人的感覺反倒比從前生動。從前的班主任總愛板着臉,帶着拒人千裏的嚴肅表情。現在則變得溫和、持重,添了魅力。再有呢,也是沈淳對年齡的理解變得準确。二十剛出頭的時候,總想當然的覺得大過自己五、六歲便是兩代人,很難達成交流。現在自己也年近三十,再看班主任,才發現他們根本就是同齡,可以有許多可能。雍和宮外的行人道十分逼仄,他們接上頭就快步往裏走。剛進正門,沈淳便失聲愣住了,完全沒想到裏頭竟然藏着這樣絢爛的銀杏林。那金燦燦的銀杏葉擠擠挨挨熱熱鬧鬧堆在高聳的枝頭,又十分慷慨的鋪滿腳下的甬道。再蹑着手腳踏進這金黃的世界,真是有說不出的溫暖、明亮跟柔軟,只覺得身心都飄了起來。游人歡呼雀躍的忙着拍照,沈淳也掏出相機,止不住的狂按快門。他一會蹲,一會站,最後幹脆半躺在地上拍。拍了好一陣才想起班主任,趕緊回頭去找。班主任正樂呵呵的站在他身後,替他看着書包。不曉得為什麽,沈淳眼前立即有自己走在胡同口的背影閃過。當時還不覺得,這會有班主任作伴,才覺出了這段日子的狼狽。這天從雍和宮出來,他們又回辦事處吃晚飯。飯畢,班主任問沈淳是搭地鐵還是公交回學校?沈淳突然有點臉紅,似乎這才意識到他其實在等班主任留他過夜。
下個周末,班主任又打來電話。不巧沈淳正跟導師在廈門出差。班主任悶悶的說一句那算了,便挂斷電話。沈淳簡直恨不得丢下一切立即趕回北京,好不容易把幾天行程跑完,還在機場大巴上就等不及的聯系班主任,說他買了酥餅想拿去給他。怎知班主任說,他也不在北京,回市裏上黨校了。這樣接連錯過了兩次,跟着很久都沒有班主任消息。沈淳心想,難道班主任在跟自己賭氣?轉念又想,班主任何至于和他賭氣,他們又沒有什麽特殊關系。沈淳反複告誡自己不要作可笑的想象,但還是忍不住苦等班主任的消息。一個月過去,班主任總算聯系沈淳,說他已經回到北京,今晚有沒有時間見面。沈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