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八年 (3)
要別人趕緊給她倒水。仰頭喝水的時候總算發現了沈淳,朱丹丹驚呼,老沈,我都沒看見你!說着就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跑到沈淳跟前。沈淳問,你今天怎麽沒做伴娘?朱丹丹馬上嗔怪的哼了一聲,老沈你也太不關心我了,人家去年就結婚了。沈淳趕緊解釋,他沒想到她會這麽早結婚。朱丹丹不服的說,已經畢業四年了好嗎,我們女孩子能有幾個四年呀。
朱丹丹來了,團支書和幾個幫忙的同學也陸續回來坐好。他們這桌的氣氛才熱絡起來。在座的一個男同學工作很不錯,聽說每年光是繳個人所得稅都有六位數。大家老總老總的叫他。他客氣說,那還不得感謝輔導員幫忙。沈淳連聲否認,與他何幹呢。男同學正色道,你忘了?我簽協議那天遲到了,全靠你中午在辦公室陪着用人單位等我。沈淳已經想不起這事,但聽到這樣的話心裏總是受用。又有一個男同學大學期間似乎跟新娘有過暧昧,大家都集中火力開他的玩笑。他也俨然以受害者自居,如泣如訴描述自己的癡情,以至于到現在還打着光棍。但是馬上有人出來揭發,說他前兩年在新疆做項目時跟當地小學的女老師搞在了一起,後來去馬來西亞又……男同學坐不住了,跑過去要捂對方的嘴。大家哄堂大笑。還有人問朱丹丹怎麽沒把教授老公帶來。原來朱丹丹老公是她家當地一所大學的副教授。朱丹丹故意作語重心長狀,說老公雖好也不能每天都用,讓他歇幾天嘛。大家數落已婚婦女口無遮攔,笑得肚子都要痛了。大家的話題變得這樣“成人”,沈淳倒不太好意思插嘴。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大家已經比他成熟、得體,遠遠把他甩在了身後呢。終于有人問起輔導員的情況,有沒有結婚,小孩多大。沈淳交代,他還是一個人。因為心中有鬼,說出這話,他馬上覺得對面的朱丹丹臉上一動。
大家正聊得起興,婚宴卻已經接近尾聲。婚宴總是這樣,籌備起來費時費力,最後卻一哄而散,根本來不及體味。旁邊幾桌客人不覺已經走空。他們也不得不起身,幫忙的繼續幫忙,離開的互相道別。一圈問下來,其他人都是三五成群自己開車來的,只有沈淳要去坐火車。朱丹丹就跟女同學家裏借車,堅持要送沈淳去火車站。大約是在酒桌上鬧得有些乏,一路上兩人都沉默着。這沉默隐隐約約透漏出過去的一點端倪,好在來不及提醒更多,火車站便到了。沈淳的返程票是預先買好的,可以直接進站。朱丹丹雖然沒票,小車站疏于管理,也順利進到了候車廳。廳裏只得零星幾個乘客。他們仍一徑往裏走,挑了個附近都沒人的位置坐下。兩個人顯然都有話想說,只是不曉得怎麽開口。沈淳客套的邀請朱丹丹帶老公來找他玩。朱丹丹說,謝謝。沈淳說,謝什麽,你們還沒去呢。朱丹丹說,我又不是謝你這個。末了補充,我也要謝謝他。說到“他”,兩個人頓時都有些尴尬,是想起自己曾因為那個“他”在對方面前出醜。朱丹丹問,他去了日本就再沒有消息?沈淳點點頭,停了停才說,朱丹丹,今天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我們再不會見面了呢。朱丹丹忙道,怎麽會……說到這裏,兩個人忍不住互望了對方一眼,又趕緊挪開了眼睛。朱丹丹拿出四周年聚會的事情問沈淳意見。沈淳自然是說好。兩個人立即商量起來,時間定在國慶還是中秋,怎樣發通知收集名單,聚會當天的行程怎麽安排。說着說着,都笑了起來,是覺得這情景太像從前做學生幹部的時候,也是由衷的感到開心,因為他們終于和好了。
感覺就像是女同學開的“好頭”,實則是因為和大家恢複了聯絡,參加完女同學的婚禮,沈淳陸續收到年級同學的近十張喜帖。大家似乎都急趕着在畢業的第四個年頭步入婚姻。沈淳不免詫異,他們是打哪來的勇氣跟決心,能夠果斷的告別年少無知,擔負起一個家庭的責任?這樣紅彤彤的喜帖,他起初還不太敢往家裏帶,參加婚禮也是偷偷進行。離得近的還好說,遠的就瞞不住了。副主席的婚禮在青海鄉下老家辦,飛機轉汽車的趕路,往返也要三天。沈淳只得跟家裏說明了情況才出門。誰知這天整個年級就他一人到場,把副主席感動得不行。沈淳前腳剛回家,隔天就收到副主席寄來的一大箱枸杞、大棗和牛肉幹。媽媽收拾包裹時說,這個同學太客氣,你到底給的多少禮金,少了可是說不過去的。這次以後,參加同學婚禮才算是過了明路。有一個同學缺伴郎,也跑來找沈淳幫忙。媽媽為此特地帶沈淳去做了套西裝,說反正下半年找工作也用得着。
然而婚禮參加得多了,沈淳心頭的失望也越積越多。對于有些人和事,他原本已不抱任何指望。但是再見年級同學,大家的一言一笑都是提醒。身不由己的,他又做起可笑的想象來。可結婚是這樣契合當下的事情,婚宴上大家熱衷談論的都是各自工作、買房裝修、或者哪怕只是一次成功或失敗的炒股,很少提起大學生活。沈淳想把話題往過去引,大家就說一些感謝輔導員的話來回應他,倒叫他再不好意思開口。在參加好幾次婚禮以後,終于有人提起“候麗浦”這個名字。沈淳精神一振,只盼着他能帶來什麽新的消息。然而對方除了關于候麗浦不跟大家聯系的幾句抱怨,并無下文。參加副主席婚禮時,沈淳忍不住問他有沒有候麗浦的消息。副主席也說沒有。還反問沈淳,候麗浦連你也沒有聯系嗎?這天晚上,在青海小小的支線機場等飛機時,身邊席地坐着群外國背包客,一直鬧哄哄的喝酒、玩游戲。當機場第三次播報航班延誤的廣播,沈淳忽覺壓抑難耐,好想大喊幾聲,大哭一場!原來,離開一個人是這樣輕而易舉,再想要找到他卻是這樣困難。想在婚宴上撞運氣,根本就是大海撈針,毫無指望。
在大家一窩蜂忙結婚的這個夏天,另一頭,朱丹丹張羅的四周年聚會也抓緊籌備着。朱丹丹在年級各個專業找到一兩人作聯絡員,再指揮他們通知同學。同學當中有熱烈響應表示一定參加的,也有一口回絕令人沮喪的,但大部分人都在來與不來之間,說得看到時候有沒有時間。聚會名單遲遲定不下來,預定宴會廳的事情卻已經不能再拖。朱丹丹果斷拍板,先按一百人的規模準備,如果人來得多就擠擠。人要是來得少,不足的費用就由她墊付。朱丹丹搞起年級活動還是這樣積極,說來叫人感動。她委托尚在學校讀博的一個同學到附近酒店踩點,選出幾個合适的宴會廳,原本還要親自過去定奪。沈淳聽說後自告奮勇攬下這差事,因為他剛好要回學校一趟。
沈淳這次回去,正是為了參加王灏的婚禮。鎮江男生本來也說好參加,臨出發公司有事加班,只能請沈淳幫忙帶紅包。算起來,同學們畢業四年,他也有四年沒有回過學校。一路上心裏除了激動,也很忐忑。剛下火車,他還習慣性的想着去坐環線公交。迎面看見出站口的地鐵指示牌,才想起這城市已經開通地鐵。再去排隊買票,上了直達學校的車,心裏仍覺得惶惑,不确定這樣能否真的回到學校。幾站路過去,廣播報出的地名慢慢變得熟悉,這才踏實下來。再聽見廣播通知說地鐵正通過長江隧道,車聲隆隆中想着自己竟穿行在滾滾長江之下,不禁有了今是昨非的感慨。學校的地鐵站臺就設在購物廣場旁邊。回到地面,沈淳看了看時間,如今從火車站到學校僅需半小時,比起從前将近兩小時的環線公交着實快了太多。然而效率提高的同時,犧牲了觀賞這城市街景的機會,心裏有些空落落的。更叫人難以适應的是,購物廣場和學校附近的街道都變得異常擁擠。行人道上人滿為患,只能慢慢往前挪。這會早已經過了晚飯時間,街邊的快餐廳、小飯館仍然排着長龍。沈淳一步一頓的往前走着,突然就感到了疲憊和不耐煩。這時候恰好看見路邊有一家快捷酒店,便放棄了住學校招待所的打算,直接進去登記入住。他如釋重負的想,回學校的事情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王灏的婚禮在第二天中午,地點就設在從前常去的步行街。沈淳早早起床出門,特意去坐環線公交赴會。一路上,他發現這城市真是大變了模樣。熟悉的街邊小店已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數家新開業的購物廣場。又有一條街道完全改變了走向,憑空辟出一條城中河來。河岸一邊是比照民國樣式修造的低矮磚房,另一邊是高聳的罩着玻璃幕牆的商用大廈,連接兩岸的公路橋又是古典風格的歐式廊橋。沈淳看到這裏不覺笑起來。這城市大大咧咧的做派倒是一點沒變,搞起建設就恨不得把所有好建築都羅列出來,全不管協不協調,只等你給他叫好。再有一個不走樣呢,便是長江大橋,依舊巍然橫跨在長江之上。步行街卻在大興土木,四處圍起高高的藍色鋼板。沈淳繞了一大圈路才找到酒店。步入大堂,就看見王灏跟新娘站在一圈粉紅色的鮮花拱門下。這會正值賓客到場的高峰,兩位新人早已應接不暇。沈淳上前招呼一聲,把他跟鎮江男生的紅包交給伴娘,轉身進了宴會廳。放眼望去,卻不見其他校隊同學的蹤影。沈淳正不知該去哪裏落座,突然有人在身後摸了摸他的腦勺。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外婆。外婆不由分說的要拉沈淳去主桌。沈淳掙不過她,只得面紅耳赤的挨着她坐好。外婆今天穿着酒紅色的西裝外套,容光煥發的樣子。外婆說,小沈老師倒是一點沒變,你看王灏都胖成什麽樣子了。沈淳調頭看舞臺上的王灏,身形是比剛轉業時胖了些,好在他是瘦長的臉型,所以也看不太出來。說完這話不久,王灏領着新娘過來敬酒。新娘還記得沈淳,不等王灏介紹就遞上酒杯。沈淳趕緊跟她碰杯,由衷的祝新婚快樂。其實在赴會的路上,他還有些緊張,擔心自己見到兩位新人會不自然。現在面對面的和他們碰杯,心裏除了高興,只有欣慰。原來不知不覺,時間已經給每個人安排好最恰當的位置。時間原來這樣溫柔、體貼,他也是剛剛察覺。外婆問,小沈老師還沒成家嗎。沈淳慚愧的搖搖頭。外婆忙說,不要緊,還不晚,你一定會找到合适的人。外婆這尋常的一句安慰,聽到沈淳耳裏卻是格外體貼。他自顧自想,真的還不晚嗎?
從酒店出來,沈淳便攔下一輛出租,直奔學校。遠遠的,才看見主樓的紅色牌匾就已經心跳加速。再由西門步入校園,整個人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學校竟一點沒變!林蔭道、教學樓、宿舍樓都在原地等他。籃球場上正進行着一場比賽,大約便是某個學院的畢業杯。去食堂超市買水,收銀阿姨認錯了人,問他,怎麽好幾天沒見你過來?他也不做解釋,只想着自己真的是回來了啊。剛到“萬人坑”樓下,那夾雜着洗滌劑香味的汗臭氣便撲鼻而來,仿佛就在昨天。再要上樓去726,不想給管理員叫住了。管理員居然還記得沈淳,熱情的拉他去房間坐。沈淳卻紅了臉,像是有什麽詭計給人識破,只站在門外聊了幾句便匆匆告辭。出“萬人坑”再往裏走,沈淳驚訝的發現,不知何時,學校在錐形小山的腳下開通了一條過山隧道。這會正值下午第一堂課的預備時間,便有同學成群結隊的在隧道口進進出出。沈淳跟着他們走進隧道,裏頭遠比想象的要長。因為回音的關系,越往裏走,耳邊的腳步聲和說笑聲越響,幾乎是轟轟隆隆的催促着你快走快走。可是,隧道那頭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呢?沈淳幾次想要調頭折回,但架不住身後那聲浪的督促,只能一徑往前。前方的出口慢慢變大,終于豁然洞開。陽光映入眼簾,身後的人群卻一哄而散,把沈淳丢在了新校區的入口。
學校這新增的校區,便是從前機床廠的地盤。除了新建的教學樓跟宿舍樓,自習室一望而知是由舊廠房改造的。這是沈淳完全陌生的區域,不屬于他記憶裏的學校。他大致轉轉便出了校門,想去從前的“別墅”看看。奇怪的是,明明找到了山腳小路,卻不是通往別墅那條。往左走上一段,周邊環境完全不對。再反過來往右走,走着走着才醒悟過來,自己此刻是在錐形小山的北面,而別墅在山的南側。可是,南側現在只有隧道入口,從前的校門、圍牆都不在了。難道別墅也已經拆掉?沈淳慌忙調頭折回,橫穿隧道去老校區。隧道頂上的節能燈,沿着牆壁拉下一個接一個的青白色圓弧,但是照明的作用不大,倒像是投下無數的暗來。剛剛過去時人多還不覺得,這會只得他一個,便感到一種異樣的昏沉沉的陰涼。沈淳心生恍惚,總覺得這隧道不只是隧道這麽簡單,隧道那頭也不會只是老校區那樣平常。莫非這就是傳說的時間隧道,穿過去便能回到四年前?這念頭簡直荒唐,卻自有一股叫人深信不疑的力量。沈淳越想越當真,不覺已經小跑起來。然而還來不及走到出口,突然有一個騎自行車的男生從他身後超過,又倏地沖出隧道,消失不見。沈淳頓時愣住了。眼前除了空蕩蕩的隧道口,什麽都沒有。他們的別墅果然已經拆遷。連別墅都已經拆掉,他還在癡心妄想找回什麽呢。
這時候再看熟悉的校園,沈淳突然覺出了它的冷酷。不管有多少時間過去,你又經歷過什麽,學校總是這樣無動于衷、不以為然!四年前迫切想要離開這裏的心情瞬間又追了回來,可是預訂宴會廳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不能脫身。沈淳打電話跟博士同學約好在酒店大堂碰頭。趁着還有時間,他趕緊打個盹,又洗了澡,這才精神抖擻的下樓。不料剛出電梯門就迎面撞見一個熟人。沈淳驚喜的說,易小晨,你怎麽來了!總是這樣,易小晨也好,別的年級同學也好,不管從前熟悉或不熟悉,現在見面都覺得特別的親。易小晨解釋,他昨晚在網上碰見博士同學,得知輔導員要回學校,所以特地過來看看你。沈淳笑着點點頭,知道這不過是句客套話,心裏也很高興。兩個人坐在大堂等博士同學。易小晨畢業後一直在北京工作,可惜沈淳在北京兩年時間都不曉得。易小晨就說,誰叫你跟我們玩失蹤呢。話說到這裏,他立即跟沈淳要聯系方式。記了手機號碼不算,還要家庭地址,說省得你又偷偷換掉號碼!沈淳聽了這話,真是又感動又慚愧。易小晨自然要問沈淳的情況,談沒談朋友,為什麽還是單身。這些同學見面總會提的問題,沈淳早已對答如流,自嘲兩句就打發過去。博士同學剛好也到了。他們便出去找地方吃飯,但是接連去了幾個餐廳都需要排隊。聽博士同學解釋,是遠郊新建了大學城,那邊的小孩都跑過來玩,所以造成這人滿為患的局面。他們不願久等,臨時決定先去選宴會廳。博士同學最滿意的一處,是在一家剛開業的五星級酒店。宴會廳的裝修很上檔次,設施全新,舞臺也夠大。因為開業酬賓,價格還有優惠。易小晨看了也說好。再去另外兩處瞧瞧,果然都不如這家理想,當即回去預定下來。大事搞定,易小晨提議,難得今天有博士同學在,我們回學校吃食堂吧。博士同學自然歡迎。沈淳嘴上也說好。三個人便調頭往學校走去。
晚上的校園有些出乎意料的吵鬧。教學樓門前聚着一群同學,穿着統一的體恤衫,激動的聊着天,也不知是要籌備什麽活動還是有活動剛剛結束。田徑場的跑道裏,夜跑的隊伍正熱火朝天。足球場則給玩鬧的小孩跟家長霸占了。走在林蔭道,突然有人踩着滑板,沖過來塞給他們幾張勤工助學的廣告單。印象中學校的夜晚應該很安靜才對啊。倒是食堂裏吃宵夜的人不多,沈淳跟易小晨點餐,博士同學跟在後頭刷校園卡,很快就買好了飯菜。說起來沈淳跟博士同學都是明年畢業,沈淳的工作還沒消息,博士同學卻已經敲定留校。沈淳打趣說,所以現在該我叫你老師了。博士同學謙虛道,還不是全靠導師給力。沈淳又說起自己讀的博士點因為是剛成立,力量薄弱,稍有名氣的導師都是北京那邊的外援。兩個人導師長導師短的聊得正好,博士同學的導師突然打來電話,要博士同學回實驗室一趟。沈淳讓他趕緊去。博士同學也不敢耽擱,連忙起身告辭。人都跑出去了又送回來兩瓶可樂,直說招待不周,等聚會時再好好聊!
送走博士同學,沈淳跟易曉晨才正經開始吃晚飯。其實食堂飯菜的味道早忘了,并吃不出多少熟悉。倒是在食堂吃飯這事情本身叫人留戀。他們慢慢吃完飯,又等着做清潔的阿姨一路收拾到跟前才離開。接下來是要去哪裏,易小晨不提,沈淳也不問。兩個人慢悠悠的沿着林蔭道散步,十分自然的來到學院樓下。一樓大廳裏陳列着歷屆畢業生贈送學院的紀念品,他們找到自己年級的,已經給擋在了最裏頭。再轉身上樓,去看輔導員辦公室。辦公室叫人安心的鎖着門,可供他們随意參觀。原以為再不會有什麽熟悉的東西出現,十分意外,牆上櫥窗裏竟然還貼着他們年級的照片,便是那次“重走長征路”活動的合照,大隊人馬出發前在學校西門拍的。沈淳喜出望外的趴在櫥窗上仔細觀看,這是誰,這又是誰,還記得拍照的是朱丹丹……易小晨忍不住打斷沈淳,朝照片一角指了指,說我也在上面呢,你眼裏總是沒有我!兩個人都給這話逗得笑了,同時也感到有什麽東西在這玩笑話裏達成了交流。易小晨說,你還記得嗎,我以前來辦公室找你,騙你說我沒有收到獎學金。沈淳答,不記得了,意思是怎麽會不記得呢。易小晨更進一步的說,其實我因為年級長的事情,跟你怄了很久的氣,還偷走了候麗浦放在宿舍的貸款合同。一剎聽見“候、麗、浦”三個字,沈淳立即漲紅了臉。毫無來由,他突然覺得易小晨今天真的是專程回來找他。找他何事?正是為了告訴他候麗浦的消息!沈淳大氣也不敢出的定在那裏,聽易小晨十分善解的說下去。候麗浦剛到日本的時候,靠在建築工地打夜工賺生活費。後來工作又選擇了最艱苦的野外施工,常年住在山裏。但是工作的第二年,他就寄錢回家讓大伯蓋了新樓。堂哥的家電生意大不如前,也是他出錢讓嫂子回鄉下辦農家樂。農家樂越做越大,光伯娘、堂妹幫忙不夠,還聘請了十多個服務員。易小晨的話說到這裏就停住了。沈淳感到自己不好再沉默下去,硬掙着問出一句,他過得好嗎?是啊,大伯、堂妹人人都好,可是候麗浦過得好不好呢?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易小晨卻不回答,就像是懶得理會這樣無關痛癢的問題。他很嚴肅的瞄了沈淳一眼,大約還嘆了一口氣,然後才說,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麽能在他最難的時候離開他!沈淳一聽這話,心頭一驚,只覺得整個人都飛了起來。他本能的想要辯解,但是已經打心底的招認,他就是離開了他,而且是在他最難的時候,僅此而已!
沈淳簡直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的酒店房間。哦,對了,是易小晨打車去機場,順路送他回來的。之前在學院,他光顧着聽易小晨說,還來不及作更多的感想。這會痛定思痛,那無地自容的痛楚才剛剛開始蔓延。他總說自己離開候麗浦,是為了成全他跟堂妹。其實根本不是。他不過是意識到他們沒有未來,所以早早放棄了他,甚至都不願意陪他度過那段艱難再松手。他竟然這樣的懦弱跟自私!這一年來,他天南地北的參加同學婚禮,還想着能遇見候麗浦,或者打聽到他的消息。全然不想,自己有何面目再見別人?又有什麽資格奢望別人對他一等再等?愛情确實需要等待,但不是等某個理想的對象出現,好叫你坐享其成。恰恰相反,愛情等的是你自己,等你走過茫然無措,變得強大,敢于承擔,懷揣着牽了手就不輕易放手的篤定上路,愛情就會在那條路上等着你。可惜,他花了八年時間才剛剛懂得這個道理……
這天,沈淳在導師辦公室接到媽媽電話,說有他的一個快遞送到了家裏。沈淳問是什麽。媽媽說,一個信封。沈淳想當然的說,那一定是四周年聚會的請帖。聚會的日子最後定在中秋,差不多正是八年前年級同學新生報到的日子。眨眼功夫,整整八年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回頭想想真是快得吓人。晚上在餐桌前,沈淳拆開信封,頓時愣住了。媽媽湊過來瞄上一眼,說原來是喜帖啊。跟着又笑起來,你這個學生的喜帖在哪裏印的,可是鬧了大笑話。這到底是他們的婚禮,還是你們的婚禮?沈淳定了定神,這才留意到喜帖只有“候麗浦”一個署名:沈淳,某年某月某日是我們大喜的日子,請你于某時到某某教堂參加我們的婚禮。候麗浦。
喜帖上頭的文字由楷體加粗印制,十分醒目的陌生着。沈淳勉強擠出個笑臉,整顆心止不住的直往下沉。其實自從遇見易小晨,他就知道還會有候麗浦的消息找上門。他還知道一定不會是好的消息,所以一直盼着它來晚些、再晚些。但是該來的果然遲早都躲不過啊。只是,結婚就結婚,何必非要通知他,還要來他的城市呢。
候麗浦的婚禮定在周末晚上八點。那教堂是婚紗拍攝、游客觀光的必到之地。沈淳搭出租車赴會時,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錯覺,總覺得他和候麗浦一起去過這個教堂。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回憶是那樣真實。他甚至還記得,他曾在教堂下告訴他,他們的婚禮不必請太多賓客,哪怕就他們兩個都行,只要有他跟他一起……出租車播出十九點的整點報時,前方十字路口的轉盤仍堵得嚴嚴實實。沈淳急不可耐的下了車,一路朝教堂跑去。從人行天橋過馬路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在他腳下,轉盤處的車陣首尾相連的圍起一個紅彤彤、亮晶晶的巨大圓環。這場景是這樣壯麗,難得一見,仿佛暗示着這個夜晚将會有什麽奇跡發生。生活難得有奇跡發生,但也未必不會有一次、兩次降臨。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