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飛機下午落地,金邊剛剛下完一場大雨,水汽帶着植物的味道從土地裏蒸騰出來,在吳明川的眼鏡片上凝成白霧。
波法一小時前就等在了機場,見他出來,迎上去幫他拿行李。吳明川的母親前些年去世了,她是父親第二任妻子,只比他大兩歲。
“我自己回來就可以了,爸爸為什麽叫您來接我?”吳明川用柬語問她。
“他說讓你直接回家,不要去外面瞎逛。”
“我不是小孩了。”吳明川笑。
“在父親心裏,你永遠都是他的小兒子啊。”波法客客氣氣地說。她笑起來很溫柔,是父親特別喜歡的那類長相。
吳森在金邊有好幾處房産,近年常住的是一座小小的獨棟別墅。吳明川進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樓下吃一碗粉,清湯寡水的,嚴格遵守醫生近年來對他健康狀況的建議。吳明川過去,恭恭敬敬地問好:“爸爸。”
“回來了?”吳森都不看他一眼,“大小姐上午打電話過來問你在不在,你沒跟她交代?”
“交代了。”
父親放下資料,轉過來盯着他:“你們吵架了?”
“沒有。爸爸您叫我回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吳明川明顯煩躁起來,他不是這樣的人,吳森一眼就看穿,只叫他過來坐下。
“叫你回來是要讓你見一個人。”
鄭修齊。
吳明川客客氣氣地和他握手,好像兩人真是由吳森引薦初次見面。他剛坐下來就笑了:“小川,不必吧。”
“鄭先生跟我爸爸說了什麽?”
鄭修齊的父親去年因為心髒病去世,整個家族從此正式移交到了他手上,他也從鄭少爺變成了名正言順的鄭先生。幾代先輩在此深耕積累下的財富和人脈,讓這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大權在握,呼風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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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爸爸說,他的兒子長大了,應當有個獨自歷練的機會,不能總盯着永興那一畝三分地。”鄭修齊吞雲吐霧,看到吳明川眉頭微微一皺,立刻把煙蒂摁在了煙灰缸裏,表示對他的尊重。
“什麽意思?”
“邀請你當我的合作夥伴。”鄭修齊的眼神無比真摯,“小川,你從小到大都是我們這群孩子裏最拔尖的,真的甘心一輩子給陳大小姐當牛做馬?就算你樂意,有你父親站在背後,她能容你?”
吳明川往後靠,拉開兩人的距離,“鄭先生,挑撥離間不是好習慣。”
“我說實話而已。這些道理你也早就明白,不是嗎?”鄭修齊咧開嘴笑。這個表情吳明川一輩子都不會忘,七年前他陪着狼狽的陳季琰來這裏談判,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把自己當成一張豐厚的支票遞了出去,而他什麽也沒做。那時候鄭修齊臉上就挂着這樣的笑容,上位者的得意和傲慢一覽無餘,仿佛比賽還沒開始,就向談判對手宣告自己勝券在握。
很多事從那時候開始就做錯了。
“你也有自己的家族。當年你父親沒有抓住跟陳志興分權的機會,只能一輩子屈居人下,現在你連手都不伸,覺得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鄭修齊看他不出聲,繼續講下去:“仆人是沒有議價權的。只有等價交換,才能讓你跟她站到一塊兒去。”
鄭家從法殖民時期就從中國潮州移民來了這裏,子孫後代遍布東南亞各國,行業紛雜,樹大根深。父親去世的時候,鄭修齊在家主持喪儀,鄭公館門口的道路上車水馬龍,熱鬧得像金邊市中心的商業街。
宗親人數之多、範圍之廣,超乎鄭修齊的想象。作為新人,他急需做出點事業來叫家裏人看看,看到他的野心和與之相匹配的能力。
賭場就是最大的搖錢樹。他在金邊看中了一塊地皮,從拍賣到建設,都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搭把手。
原本陳季琰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她聰明、有頭腦、膽大心狠,最重要的是和他有婚約,利益緊密捆綁,雖然這兩年有點不聽話,明裏暗裏要同他劃清界線。鄭修齊其實并不介意她和其他人厮混,正如她也絕對不會在意他養在巴黎十六區的女孩——他花近千萬歐元從英國人手裏買下一棟三層別墅,內飾非常漂亮,女孩在裏面當一只安靜乖巧的金絲雀,等着他一個月上門看她一次。
如果只是這樣厮混,一點問題都沒有,他甚至可以出錢幫她的小男孩置辦一間公寓,只要她高興。
可是陳季琰快要越界了。她自己還沒發現呢,他當面提起葉嘉文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恨不得走過來把他的舌頭拔掉。
和吳明川的談話很不順暢,這其實跟鄭修齊的預期不符。吳森本人也是富商,雖然比不上陳志興,但畢竟不是一代移民了,很多事都更好辦。吳明川從小接受最頂尖的教育,在人群中央被人注視着長大,看起來禮貌妥帖,可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舉手投足和做事風格無一不暗示着他與生俱來的驕傲,盡管他從不輕易示人。
這樣的吳明川,鄭修齊很難相信他真的一點野心也沒有,就甘心屈居于陳季琰手下當個高級秘書。
他們只談了半個小時,鄭修齊把全盤計劃都給他看了,許諾給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吳明川全都聽進去了,但半個字也沒吐出來,不說答應,也不拒絕。
“我不會逼你的。”鄭修齊把資料收起來,說,“你不是向陳季琰請了一周的假麽?我給你一周的時間考慮,行不行?”
“這你也知道?”吳明川笑起來。自己身邊全是漏洞,但他居然一個也不知道。
鄭修齊友善地一笑:“消息靈通不是壞事。”
吳明川沒再接話。
金邊的交通狀況極差,吳明川又被堵在了路上。他往窗外看,附近是一所公立小學,小孩子們放了學,蹦蹦跳跳地往家裏走,售賣冰水的小販百無聊賴地坐在人行道上打瞌睡,見孩子們過來才勉強打起精神。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這個國家只有一半的小學生可以一路讀到六年級畢業。與此同時,價值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美金的豪車停在首都的道路上,零關稅、走私和盜竊銷贓把它們的價格壓到一個比在歐美原産地都要低廉的數字,但能支付得起這些商品的依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人。
吳明川和陳季琰,都屬于這一小部分的幸運者。
他想起陳季琰指着不遠處的大片空地對他說:“我要買下來建廠,小川哥,你想想辦法吧。”
她總是這麽信任他,相信他能辦到任何事。
陳季琰,你在幹什麽呢?他喃喃地在心裏問。
就在吳明川被堵在金邊的大路上動彈不得,思考着家庭和個人前途抉擇的時候,陳季琰在幹什麽呢?
她把所有傭人都趕走,在家悶頭睡了兩天。不洗澡,不洗頭,睡醒了就吃點餅幹,吃完了看看視頻,看累了繼續睡,晝夜幾乎颠倒。
周五晚上的派對不歡而散。陳季琰和葉嘉文在陽臺上對陣,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大小姐試圖先聲奪人而未果,開高低走,騎虎難下。葉嘉文比她放松多了,把該說的話說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仿佛身後跟着什麽洪水猛獸。
她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有人按響了門鈴。門外走進來兩個人,孟書妍的眼睛哭成核桃,身後跟着滿臉疲憊的吳明川,看見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擠出勉強的微笑。
周一下午兩點,陳季琰在沙發上醒過來。
她靜靜地躺着看了一會兒天花板,撥通孟書妍的電話。
“你知道小川回柬埔寨了嗎?”
“……”
“你還想要他嗎?”
孟書妍哭了一個周末,哭到頭痛腦熱,坐在工位上捧着一杯來自葉哥的愛心熱茶啜飲,聽到這個聲音,恍如隔世。吳明川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他好像只驚慌了一秒鐘,之後立刻恢複了鎮定,連拒絕也說得那麽溫柔、那麽有禮貌:“孟小姐,我們不合适。”
只說不合适,不說不喜歡,孟書妍也知道他是不忍心傷害到小女孩的自尊心。可他越好,她就越傷心。
現在電話裏,陳季琰問她:你還想要她嗎?
孟書妍摳着辦公桌邊緣一點小小的凸起不說話,心想:我不說話,她總該挂了吧,她要是挂了電話,我就從此死心。
可是陳季琰罕見地保持了十足耐心。有那麽半分鐘的時間,她閉着眼睛,耳邊只有電流和孟書妍輕輕呼吸的聲音。
然後她聽見孟書妍說:“要。”
陳季琰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的瞬間,外頭有一只鳥飛過,撲棱棱地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片陰影。
好,就這麽辦。她對自己說。
劉章是八月中旬搬走的,他是重慶人,在信川這個城市連學習帶工作生活了七八年,錢沒攢下幾個,破爛東西攢了一大堆,到臨走前都還處理不掉,低聲下氣地求他曾經的老同學、如今的摳門房東:“葉嘉文,你行行好,這些我留給你了,你愛扔就扔,不扔留着自用,行嗎?”
葉嘉文被他氣了個半死:“早兩個月就告訴你了把這個懶人沙發扔掉!”
“我不是還得用兩個月呢嗎!”劉章理直氣壯。但他也很是不好意思:這房子是葉嘉文花錢在供,每月只收他九百塊錢,雖然是個老破小,但在信川市中心,算是非常非常劃算的友情價了。
更別提他在這兒住了一年,葉嘉文老媽子似的給他操了一年心。
現在這個老媽子被他氣得頭頂冒煙,揮揮手:“走吧走吧,你走吧。”
劉章把箱子拖到了門口,葉嘉文站在門裏目送,他都走下半層樓梯了,突然又沖上來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幹嘛啊?”葉嘉文失笑。
“不知道啥時候能再見了。”
“我這兒到上海坐動車也就一個鐘頭,你別操心了啊。”
關上了門,室內一片寂靜。這個五十平米的蝸居是葉嘉文第一個家,真正意義上的。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劉章和他三天兩頭要通宵,兩個人像孤兒一樣抱頭痛哭,劉章哭着哭着開始罵他:“你他媽的哪來那麽多錢付首付啊?傍上什麽富婆了,也給我介紹介紹行不行?”
“傍上富婆了我還在這兒加班?”葉嘉文一個手刀劈在他肩上。
他沒有告訴自己的朋友,這筆安身立命的錢來自一個遠方的故人。他的十八歲成人禮物是一張存折,她笑眯眯地說:“錢在哪兒都好使,你拿着,上大學了當生活費花吧。”
她應該也知道的吧?他連花錢都不會,只會當守財奴。
葉嘉文給自己做了頓晚飯,邊看綜藝邊吃完了,然後洗碗、洗衣服、拖地,把家裏弄得幹幹淨淨的。這一通大掃除做下來已經十點了,他看着洗手間鏡子裏的自己,突然松了口氣:太好了,到點睡覺了。
屋子裏少了一半人氣,怎麽都有點寂寞。
葉嘉文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還是要找個室友,不然拿一份死工資付月供,日子恐怕會捉襟見肘。
想到這兒他立刻爬起來打開電腦,搗鼓了大半個小時,把出租的信息挂了出去。這個網站號稱平均一周內都能找到租客,怎麽着到下個禮拜也該有人來跟他一起供房了吧?
伴随着一點寂寞,葉嘉文總體上心滿意足地入睡了。
這一覺睡得漫長,夢境斑駁陸離,陳季琰穿着芭蕾舞裙在他面前練功,腰彎成一座日本庭院裏頭拱橋的形狀,胳膊細細長長,一會兒又在他面前坐下,仰着臉說小文你幫我把周慧的襯衫還了吧,都多少年了,周慧收利息不?
他被困在裏面醒也醒不來,掰着指頭數還有多久鬧鐘才響,數了半天想起來第二天是周六,他根本沒定鬧鐘……
把他從夢裏叫醒的是門鈴。
葉嘉文腰酸背痛地爬起來,一邊皺眉想是誰周末還上門,一邊又有點慶幸:他已經做出了決定,陳季琰的臉還在眼前揮之不去,并不是件好事。
于是他沒看貓眼,也沒問是誰,想也沒想,徑直伸向門把手。
下一秒,葉嘉文臉迅速地罩上一層菜色。
五分鐘前在夢裏繞着他打轉的這個人現在就站在外面,提着個小小的行李箱,眼疾手快地把手伸進了門框裏擋住,以防他一把将門關上。
“你這兒招租吧?”陳季琰笑眯眯地問。
大清早的,葉嘉文一時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個噩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