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東南亞的雨季已經過去,太陽一天暴曬十二小時以上,把紅色的土地曬得幹燥龜裂,車子從土路上開過,後面揚起鋪天蓋地的紅色煙塵。
當地運營一種叫tuk-tuk的車,有些是正兒八經的載客三輪車,還有相當一部分只是在摩托車後面挂了個座,簡陋得讓人疑心開不了兩條街就會報廢。孟書妍在酒店門口跟一個tuk-tuk司機比劃,他不懂英文,孟書妍不會說柬語,交流了半天也是雞同鴨講,酒店門童看不下去,走過來給他們做翻譯。
孟書妍被太陽曬得頭暈,把一個地址給門童看:“我傍晚要出門,去這個地方,拜托你跟他說說,談一下價格。”
門童叽裏咕嚕地跟他說了一串話,那人點點頭,比了個四,又比了個八。
“啥意思?”孟書妍茫然。
“他說白天太曬,下午四點後出門玩比較合适。付他八十塊錢,說好時間,他可以接送您來回。”門童湊到她邊上壓低聲音說,“不過您是我們酒店的客人,我們可以幫您談一個優惠價,只要二十塊錢。”
如果孟書妍懂一點當地語言,或者出門前在網上稍微搜一搜價格,就會知道在市內短途來回怎麽也不會超過十美元,那門童分明是在兩頭坑騙。
但她是個大傻瓜,乖乖地掏出了二十塊錢,心中還竊喜自己占了便宜。
傍晚五點,孟書妍穿戴整齊出門了。她把紙條攥在手心,那上面寫着吳明川家的地址。她往路的兩邊看,大街上塵土飛楊,高樓大廈和破破爛爛的城中村交織在一起,漂亮的住宅區隐藏在綠蔭裏,紅色屋瓦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吳明川的家就在這樣的富人區裏。
孟書妍從車上下來,比劃着又跟司機強調了一遍七點鐘過來接她,然後按響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個年輕女人,五官線條非常柔和,沒有表情的時候看上去也像是在笑。她愣了愣,心想:吳明川還在家裏養女人?
波法看到這麽個呆呆愣愣的小姑娘站在門口,柔聲問:“您找誰?”
孟書妍只知道她在跟自己說話,但聽不懂,硬着頭皮問:“這裏是吳明川家嗎?”
聽到吳明川三個字,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後面有個女傭走上來,波法讓她給自己做翻譯,問:“您是誰呢?”
Advertisement
“我是吳明川的朋友。”這話說出來孟書妍自己都有點害臊:吳明川知道自己自封為他的朋友嗎?她鎮定地說下去:“我正好在金邊旅游,想來看看他。他現在在家嗎?”
吳明川不在家。但波法讓她進了門,給她倒茶、請她坐下吃點心。孟書妍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虎了吧唧地問:“您是吳明川的姐姐嗎?”
波法側耳聽了女傭的翻譯,捂着嘴笑起來。女傭轉過頭無奈地說:“這是我們夫人。”
孟書妍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地道歉,波法揮揮手說:“沒事,很多人都會誤會的。你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叫他回來嗎?”
“不,不用了,”孟書妍實在不好意思再提什麽要求了,連連搖頭,“我,我就在這兒等他吧。”
波法笑着點頭:“我也要出門,您在這裏玩一會兒吧,這裏只有象棋和小說,請不要嫌棄。”
孟書妍哪敢嫌棄。她握着手機猶豫,要不要給吳明川打電話呢?可他要是正忙着,會不會嫌她事多人作?
“吳明川忙什麽呢?這麽大熱的天。”
她自言自語,并不期待任何人回複,樓梯上卻有聲音響起:“你是誰?”
吳森扶着樓梯扶手,慢慢地往下走。坐在客廳裏的女孩像個受驚的小鴨子一樣從沙發上蹦起來,攪着手指頭,戰戰兢兢地說:“您、您好,我,我是吳明川的朋朋友,我叫孟書妍。”末了探着腦袋,試探地問,“您是伯父嗎?”
吳森盯着她不說話。
孟書妍又開始結巴:“您,您跟小川哥,長得可真像啊。”
窗外草坪上的自動噴淋頭到點開始噴水,孟書妍恨不得沖進去洗個澡,把全身上下的尴尬都洗個幹幹淨淨。
與此同時,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吳明川帶着禮物親自登門拜訪鄭修齊。
聽到他說“不”的瞬間,鄭修齊眼中的驚訝被放大到掩飾不住,“小川,機會只留給有膽識的人,你想好了,不要急着回複我。”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冒險家,我尊重他們,但我不是。”吳明川遞上他的禮物,“謝謝鄭先生對我的賞識,這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信川的茶葉很好,您嘗嘗。”
鄭修齊的電話比他更早到家,吳明川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坐在客廳裏等他了,見了兒子,臉上一絲笑都沒有。波法見氣氛不妙,出來叫他先去吃飯,吳森厲聲道:“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波法霎時白了臉。她在吳森身邊也很多年了,向來很清楚自己只是從玩物晉升的伴侶,很有自知之明,但吳森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訓斥她還是第一回,像一個響亮的耳光,一下把她抽回起點。
吳明川不忍心,示意她先上樓,走到父親身邊跪坐在地毯上。
“爸爸,我去見鄭修齊了。”
“你長大了啊,有自己的想法了,我這個老頭子說的話沒意義了。”
“爸爸。”他抓住父親的手,目光直視對方的雙眼,“他這個人您是知道的。他不是要給我機會做自己的事,而是要我為他效忠。”
這不是主要原因,吳森眼裏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想着陳季琰?”
“是。”他坦誠得讓人吃驚,“您說得對,我還想着她,可她不是我能擁有的。您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走出來的。”
吳森陷入長久的沉默,末了道:“如果沒有陳季琰,你會考慮鄭修齊的提議嗎?”
“您最了解我,我不喜歡鄭修齊做事的風格。”他笑笑,用力捏了捏父親的手,青壯男子的力量感第一次讓吳森察覺到這只幼虎已經長出利爪獠牙,而他是個日益衰敗的老年人,未來只會一天比一天力不從心。
走進餐廳,波法正把菜熱好了端上來,見到吳明川就說:“下午有個女孩子來找你。”
吳明川愣了一下,想不到有誰會找到這兒來,“她叫什麽?”
“我下午急着出門,沒有問……只說是你的朋友,過來玩的。”
吳森跟在他後面走過來,“那個女孩子很沒禮貌,見到我就跑了。”
父親的表情非常不屑,好像那女孩犯了什麽天大的錯誤惹他生氣。吳明川想了半天沒想到是誰,就把這事抛到了腦後。
第二天依然是個大晴天,孟書妍睜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道該去哪裏打發時間。
再去一趟吳明川家嗎?她在吳森刀子一樣的目光下硬着頭皮等了兩個小時,無數次要開口,剛發出一個音節他就瞪過來,好像她張嘴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地毯上吐口水。就這麽煎熬到傍晚七點,傭人過來說有個開tuk-tuk的男人在外面等人,孟書妍才如夢初醒地跳起來道別。
臨走前她鼓足勇氣問:“請問,吳明川……”
話還沒說完,吳森用力地咳了一下,站起來轉身就走,根本當她不存在。孟書妍又被吓得小心肝一顫,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如果是陳季琰,她應該會堅持在裏面坐到人家把她拖出去吧。孟書妍慢慢地縮到被窩裏,越想越難受:哪怕被吳明川的爸爸罵一頓,也該留個名字的,吳明川回家都不知道是誰來找他。他能猜到是她嗎?
孟書妍只哭了五分鐘,決定今天出門好好逛逛,放松一下心情。
她花了十美元買了大皇宮的門票,在裏面四處亂逛。白天太熱了,曬得人頭暈,她在一處背光的臺階上坐下,放眼望去,高棉式建築有高高尖塔,黃白相間的宮殿外觀在陽光下閃得游客眼睛痛。
這裏真不好玩。她傷心地想。
午飯後,波法說要去一趟商場,吳明川正好在家,就主動說送她過去。車子開過鬧市中心,波法在路邊下車,臨走前猶豫了一下,對他說:“你爸爸說那女孩沒禮貌,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冒犯到他了,可她對我非常友善。”
吳明川點了點頭,“謝謝您告訴我。”
沿着街道往回開,他心裏一直想,這人到底是誰啊?同學嗎?也不留個電話,是多缺心眼?
跟路邊的一排咖啡店擦肩而過,一瞬間的事,吳明川覺得什麽東西迅速地過去了。他在前面的紅綠燈口停下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穿白T恤和短褲的小姑娘正坐在落地窗邊,垂頭喪氣的,臉上寫着“我遇到了糟心事”這幾個大字。
他忽然釋然:哦,來找人連個姓名都不留,缺心眼到這份上,除了孟書妍還能有誰呢?
孟書妍在一家大衆點評上號稱“金邊旅游必打卡”的咖啡店裏坐了兩個小時,手腳凍得硬邦邦,杯子裏的咖啡早就見了底,服務員三次路過她身邊,擦桌子的時間越來越長,盯着她的眼神越來越怪異。
她也很為難: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啦。
來到這裏的第三天,孟書妍還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卻已經迅速地對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感到厭倦,正如這裏所有被太陽曬得蔫巴巴的植物,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她閉上雙眼,十指交叉,對全世界的神佛上帝真心實意地祈禱:求求你們了,讓我見到他吧,見一面就行。
門口的風鈴響了一下,只存在她腦海裏的人在她身後低聲說:“你怎麽在這兒?”
孟書妍從小就是那種不起眼的孩子,不那麽聰明,也不差勁;不怎麽漂亮,也不難看。平庸是她的标簽,平平淡淡是她牢記在心的人生箴言,長到十六歲,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有了覺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體驗不平凡的人生的,她就做個普通人吧,普通人挺好的。
甚至在遇見吳明川之後,她也勸說自己來着:世界這麽大,人海茫茫,兩個陌生人怎麽還遇得上呢?
可是時隔四年,命運送上了一份遲來的禮物。現在這個禮物就坐在她對面,低頭看着菜單對她說:“想吃什麽就點吧,我請客。”
孟書妍有點不好意思:“我看不太懂,你幫我點吧。”
吳明川擡起頭:“那給你點一碗粉好不好?然後再點一份魚。你可以吃辣嗎?”
孟書妍搖搖頭,他叫來服務員,認真叮囑:“不要放辣椒。”回頭看,對面的女孩子吸着飲料,目光緊緊盯在格子圖案的桌布上,好像在看什麽歷史名畫。
吳明川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問:“你來旅游?”
“嗯。前天晚上到的。”
“什麽時候走?”
孟書妍愣愣地擡頭:“你要趕我走?”
吳明川被她這個一捅到底的對話思路打亂了節奏,尴尬地解釋:“不是,我就是想問問你有什麽計劃。”
“我沒有計劃。”她說,“我就是來這兒找你的,昨天還去了你家,可你不在。”
說話的人鎮定自若,聽的人卻像被迎面扔了個炸彈,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拿起杯子開始喝水。
“怎麽連姓名都不留?”
她垂着頭,很沮喪地撕着桌布的毛邊,“我想留來着,可是你爸爸真的好兇啊,是你爸爸麽?”
吳明川點了點頭。他一直只當孟書妍是葉嘉文身邊的跟屁蟲,那天傍晚堵在高架上,在她號啕大哭的間隙,他終于想起了四年前自己随手管的那件閑事——當時他在去機場的路上,無意間看到路邊站着一個小姑娘,拿着手機原地打轉,臉憋得通紅,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他于是緩緩靠邊,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她的表情像看到救世主。
四年過去了,她看上去一點都沒有長大,還是憨頭憨腦,橫沖直撞。
吳明川在腦海裏勾畫出她上門跟爸爸說話的場景。爸爸那種壞脾氣老古板,碰到她這個愣腦殼,難怪氣得頭頂發焦。想到這兒,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孟書妍小心翼翼地試探:“你笑什麽啊?”
他掩飾着咳嗽了一聲,說:“金邊還是挺有意思的,你去了哪裏參觀?”
她乖乖地一一數來:大皇宮,獨立廣場,酒店。他問她酒店在哪,聽了就直皺眉頭:“那個地方很不安全,經常有摩托車搶包,你怎麽一個人也敢住?”
“我……我不知道啊。”她嘟囔着,心想:又被他看扁了。
下一秒他說:“我還有個小公寓。吃完飯送你回去收拾東西退房,住到我那兒去吧。”
孟書妍這下傻眼了:“你也住過去?”
吳明川又拿起菜單,“想什麽呢。”
把孟書妍連人帶行李送到自己在市區的私人公寓裏,吳明川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将近十點,裏面燈火通明,吳森坐在客廳裏吸煙。
吳明川走過去,輕聲說:“吸煙對身體不好,醫生建議您戒煙啊。”
“我老了,沒多少年能快活了。”
“您才幾歲啊,日子還長着呢。”
吳森的臉藏在陰影裏,因為神情疲憊,看起來莫名的蒼老。“你下午出門了,沒聽到消息。公司被人檢舉有稅務問題,五點前,所有電腦和帳目都被帶走了。”
吳明川下意識以為他說的是永興,剛要說沒人跟我說啊,突然意識到吳森指的是他自己的生意。
“這件事辦得漂亮啊。”吳森咬牙切齒。
陳季琰。
她已經知道了。
七年前,兩三天時間就夠她聯合鄭修齊反殺索坤、把父親的遺産牢牢捏在手裏;七年後,她的耳目和力量已經滲透到吳森本人甚至鄭修齊身邊,他們周一剛談完,這才幾天,她人還在中國,棍棒已經落到了他身上。
“做事這麽絕,容易結仇。”父親的聲音冰冷,在吳明川腦袋裏回響,“永興不是只有她能當家,陳季寧也有份。”
“陳志興的遺囑是把所有東西都留給陳季琰,陳季寧只得了幾處房産,我前段時間才幫她查過,這上面沒有任何操作空間。”吳明川死死抓住他的手,“她的遺囑是一旦出事股權統統慈善捐贈,早在七年前就跟四五個美國的慈善基金會簽了協議,就防着有人為了這個對她下手。”
吳森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意:“你在想什麽,季琰怎麽說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
“……您到底想幹什麽?”
“找個機會跟她聊一聊而已。這麽多年了,怎麽也得有點情分吧?”吳森看着他,臉上的笑像挂上去的面具,“你今天去見誰了?”
“一個朋友。”吳明川把臉別開。
“什麽朋友讓你這麽心不在焉?女朋友?”
“不是。”
“是那個來家裏找你的女孩?你找到她了?”
吳明川站起來。從上面俯視,父親看上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老頭。“我的事讓我自己處理,我的路也讓我自己選。您別亂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