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傍晚六點,葉嘉文下班回來,像過去無數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樣走進家門口的那條街道。

街口一百米開外就是菜市場,道路兩邊密布蔬菜攤和副食品店,葉嘉文提着一袋陳季琰再三強調非要他買的蜂蜜小蛋糕拐進小區,餘晖中樓下的大爺還頭對頭湊在一起下象棋,殺得你死我活。旁邊蹲着一個小豆丁,把衛衣的帽子套在頭上,專心致志地觀局,可惜話多嘴碎,忍不住對人家指指點點:“大爺你棋臭呀……”懷裏還抱着只不知道哪兒薅來的小貓。

陳季琰。

葉嘉文上去把她拎起來,她蹲了太久有點頭暈,好一會兒才看清他的臉,“你回來啦?”

在他家住了一個周,陳季琰行李箱裏帶來的衣服都穿完了堆在洗衣機裏,她懶得琢磨操控板上那些五花八門的按鈕,就等着他下班來教。現在穿的這件套頭衫是葉嘉文的舊衣服,她從儲物櫃裏翻出來就套上了,湊合着能穿,就是太大了,她照照鏡子,簡直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葉嘉文拎着她上了七樓,進了門才發現這人把貓也抱上來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陳季琰怕燙手似的胳膊一松,貓靈活地跳下去遛進了廚房。

“哪來的貓?”

“撿的。”陳季琰看着他。就像當初從路邊撿你一樣,看着可憐,就随手撿了回來。

葉嘉文本想把貓趕走,看着她的眼睛,半個字都沒說出來。

晚飯依然是陳季琰提前做好了的,排骨蓮藕湯加兩個小菜,兩個人剛好吃一頓,她還用肉沫拌了一碗貓飯。陳季琰讨厭油膩膩的碗筷,葉嘉文很自覺地站起來收拾餐桌洗碗,她突然從背後擠過來洗手,葉嘉文往旁邊挪了一步,聽她說:“給貓取個名字吧。”

“你的貓,你來取。”

“叫豆豆行不行?長得像個豆子。”

哪有貓長得像豆子的?她又信口胡謅。葉嘉文一如既往地沒有反駁她,不反對就是默認。

陳季琰靠在冰箱上剝橘子,“你今天下班晚了一點啊。”

葉嘉文卻問:“你什麽時候走?”

她頓了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迅速調整好表情,說:“星期天早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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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文停下手,轉過來:“星期天就走?”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嗎?”她笑笑,“貓養在你家行不行?明天周六,我們去買貓砂和貓糧,給它洗個澡。你要是不喜歡,我下次來再把它帶走。”

“……下次什麽時候來?”

“不知道。”陳季琰低頭專心地撕掉橘子表皮上每一根纖維,“我回來之前你要是真的養不下去,就把它放走吧。”

“随随便便撿回來,又把它随随便便扔掉?”葉嘉文的聲音輕輕的。

陳季琰看着他的後背,“你不想要,我留不住啊。”

星期六上午,兩人起了個大早把貓送到寵物醫院去洗澡、驅蟲、打疫苗,忙活了大半天,又去超市裏買貓砂和貓糧。

陳季琰沒有養過寵物,什麽東西都要買,什麽都買最好的,葉嘉文算賬算得心驚肉跳,在她的魔爪伸向貨架頂端的塑膠球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陳季琰不防他突然出手,身體往後傾,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擋住。

“你幹嘛?”陳季琰的眼睛很大,裏面一點情緒都沒有。

“這球是給狗玩的。”

“我說你的手。”她挑眉,用眼神示意。

陳季琰的胳膊還向上伸着,外套的長袖子滑下來,露出纖細白嫩的小臂。兩人靠得太近,他可以清晰地聞到她頭發上的香味,清冽又霸道,在鼻腔裏彌漫。葉嘉文觸電般乍然松手。

帶着大包小包把貓接回家,已經下午三點了。葉嘉文在外面把東西一樣樣擺在地上。豆豆是一只三花貓,洗幹淨了才發現它鼻子上還有塊淡淡的黃斑,看上去像鼻屎。

“鼻屎貓啊。”葉嘉文伸手輕輕撓它的後頸,貓呼嚕呼嚕地躺了下來。

給貓撓癢癢只需要機械重複,在理智有所察覺之前,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廚房裏的陳季琰。

昨晚洗的衣服還沒幹,陳季依然穿着他的舊T恤,下半身是條半舊不新的運動褲,也是他的。印着信川大學校徽的文化衫對他而言都太大,袖子垂到手肘,可以當半袖穿。陳季琰在穿衣服這件事上一貫很有辦法,出門前随手把下擺打了個結,勉勉強強還能看出腰線。夕陽從窗外斜斜照進來,她的頭發沒有梳好,整顆頭都毛茸茸的,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

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周末會來男友家裏做飯,他負責洗碗和收拾餐桌,之後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笑點那麽低,很容易被一些奇奇怪怪的綜藝逗得腹肌酸痛,笑到鑽進男朋友的懷裏,抓着他逼供:你笑什麽?是不是在笑我?說啊,我很好笑?

但她是全世界離普通這兩個字最遠的人。

陳季琰在這裏住了一周,兩人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提從前。他早上出門上班,她就在家裏打掃、做飯、看視頻。這樣的生活像一個夢幻的泡泡,看上去非常誘人,陳季琰用心地吹大了想讓他鑽進去,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說到底只是泡泡而已。

貓察覺到他手上的動作漸漸停了,不滿地甩甩尾巴,把一旁盛水的不鏽鋼小碗打翻在地。陳季琰聽到響動下意識地看過來,他又被抓到了。

但她并不揭穿他,微微歪着頭問:“看什麽?”

“夕陽。”葉嘉文鎮定地指指窗外,“很漂亮的。”

葉嘉文一整個晚上都睡得不好。貓在外面撓門、嗷嗷亂叫,他被磨得沒辦法,半夜開門把它放進來,它老不客氣地跳上床,在他手邊蜷成了一團。

四點左右才入睡,早上七點鐘,葉嘉文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有走動的聲音,意識還在睡眠狀态中,人卻已經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陳季琰背着包正在玄關穿鞋,看他走出房間,無奈地笑笑:“本來不想打擾你睡覺的。”

他一顆腦袋都睡得亂蓬蓬的,困得眼睛睜不開,也沒戴眼鏡,整個人很狼狽,“我自己醒的。”

“我走了啊。”

這一幕似曾相識。在葉嘉文上大學的那兩年,陳季琰間歇性地來信川看他,每次兩人都是匆匆忙忙見一面,不過數個小時她又要走。每次道別前她總是微笑着的,好像看穿他的不甘和依賴,像安慰一個小動物一樣摸摸他的臉:“我走了啊。”

葉嘉文沒有辦法,她說走就走,他從來都留不住。

“路上小心。”他想了想補上一句,“到金邊給我打電話。”

陳季琰本來沒有期待他更多回應,這時候心裏除了意外,還多了點說不出的滋味。這種感覺讓她覺得陌生又危險,猶豫了一下,只是站在門外揮揮手:“知道了,回去睡吧。”

高跟鞋的聲音逐漸遠去,葉嘉文已經完全沒有睡意了。他呆呆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打開陳季琰的房門。

床鋪被整理得幹淨整潔,是可以拿到酒店當樣板房的水平,她把所有東西都收進那個箱子帶走了,陽臺上只剩下葉嘉文自己的衣服,在晨光裏微微搖晃。好像她從來沒有在這裏住過,好像過去的一個星期真的只是幻夢,他一頭鑽了進去,等幻夢破碎,唯一存在過的痕跡只是空氣裏殘留的佛手柑香味。

他在床邊坐下。門裏門外都空空蕩蕩,一室寂寞的空氣裏,只有一只還在呼呼大睡的蠢貓。

葉嘉文按照自己的日常節奏睡覺、起床、上班,認真運動、做飯、給貓清理貓砂。

身側孟書妍的工位空了好幾天,聽說是請好年假出去玩了,葉嘉文趁着午餐的間隙給她發微信:“什麽時候回來?活都給你留着呢。”

孟書妍秒回:“明後天吧。”

葉嘉文幹脆打了個電話過去:“你不是在旅游嗎,旅游還玩手機?明後天是明天還是後天?”

孟書妍正躺在沙發上刷微博,接到這個電話有點慌張:“啊,我,我在酒店呢。”

“到底上哪兒潇灑了?”

“我……”她下意識地覺得不能跟他說實話,腦中迅速思考着要拿什麽糊弄,千鈞一發之際,吳明川開門進來了,站在門口就問:“東西收拾好了嗎?”

壞了。

葉嘉文立刻辨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你跟吳明川在一起?”

“……啊。”孟書妍硬着頭皮承認。

“陳季琰幫你的吧,她把吳明川的地址給你了是不是?”又被她算計得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葉嘉文由內而外地感到無力,“我家的事也是你告訴她的吧?”

“是。”話說到這份上,孟書妍反而不慌了,“我要走了,改天聊吧。”

她迅速結束了通話,吳明川走進客廳向她道歉:“我不知道你在打電話。”

“沒事。”

他是來送她去機場的。她在這裏死皮賴臉地住了一個禮拜,吃他的喝他的,還求他帶自己出去玩。吳明川從來都不會拒絕,把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好像他的詞典裏就沒有拒絕這兩個字。

他不喜歡拒絕別人無害的小小要求,即使這些要求又瑣碎又煩人,但卻會在她第二次說出“小川哥,我喜歡你”的時候,溫和、禮貌而堅定地重複他最初的回答:“我們不适合。”

在回家的路上飛馳,孟書妍的沉默讓吳明川都覺得不正常,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東西都帶齊了吧?”

“帶齊了,放心吧。”她細聲細氣地回答,“我這點數還是有的。”

“怕你忘了,也沒人能捎給你。”

“你以後不來信川了?”

吳明川的雙眼緊盯前方路面,“信川的事都是大小姐親自辦了,我之後會去暹粒。”

“那我們以後都見不着了?”

“倒也不是,你下回去暹粒玩可以找我。如果我在,就請你吃飯,行不行?”他微微笑了笑,就連笑容都像對她的補償。

孟書妍覺得自己馬上又要哭出來了,深呼吸了兩下才平靜了一點,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兩人中間的杯架裏。“那這個還給你。”

“什麽?”吳明川正在開車,沒敢低頭看。

“你的玉葫蘆。四年前落在我手裏了,現在還給你。”她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喜歡你,追着你到處跑,還上你家惹你爸爸生氣,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真的很對不起。”

吳明川想起來了。

陳季琰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去中國探望外公外婆,在街邊看到有人擺攤刻字的,花了五塊錢刻了個吳明川回來,硬塞給他,笑嘻嘻地要挾:“随身帶着,行不行?得讓我看見。”

他最開始把它系在文具袋上,然後把它跟鑰匙綁到一起。陳季琰自己都忘了吧,對她的戀慕卻和這個五塊錢的刻字葫蘆牢牢捆綁,一綁就是十年,直到那個早晨,它突然就斷在了那女孩的衣服口袋裏。

吳明川有一秒鐘的愣怔,但只有一秒鐘而已。

停車在航站樓門口,他目送孟書妍頭也不回地走進去,想她可真厲害啊,竟然敢獨自一人從中國來這裏找他,還上門去跟爸爸對陣。她膽大包天,同時又腦袋迷糊,以後可怎麽辦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失戀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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