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鄭修齊第一次見到陳季琰,是在世紀初的一個夏天。
少年在財富和寵愛中浸淫長到十六歲,從英國回來過暑假。這裏的七月每天都在下雨,他哪都去不了,只能坐在家裏對自己生悶氣:明年夏天不回來了,就留在外面玩,上哪兒都比這裏強。
父親匆匆地從外面回來,用幹燥的掌心拂了一下他的頭頂:“晚上有客人來,你穿得正式點。”
他的朋友都是大腹便便的商人和政要,如果有夫人,必是穿金戴銀、身材豐腴,力圖彰顯家族的富裕。晚上來的客人也無非如此,他姓陳,是爸爸的老朋友,鄭修齊常年在外讀書,客套了兩句就想退後,把對話空間留給父親。
陳志興把身後的女孩推出來:“這是我女兒季琰。”
那年她九歲,母親剛剛去世,被父親從美國接回身邊,看誰都直勾勾的,好像時刻在心裏琢磨着怎麽踩你一腳。
他就見了她這麽一次。鄭修齊不喜歡柬埔寨潮濕悶熱的氣候,最讨厭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頂,像個兩千瓦的大型白熾燈,學校一放假,他就滿世界跑,只要不回家哪裏都好玩。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總有一天要回家繼承爸爸的事業,于是這自由就顯得更加珍貴。
大學畢業後再見陳季琰,她已經上高中了。父親要請他們父女吃飯,暗示他主動親近陳季琰,他假裝不知道,但還是被逼着去接她放學。
她就讀于全國最好的外國語學校,這裏九成以上的學生在中學畢業之後都會去海外上大學,鑒于柬國并沒有什麽像樣的高等教育,稱這所學校為全國教育水平的巅峰也不足為過。四點鐘放學,陳季琰到五點才從學校門口出來,身邊跟着一個高個子男孩,鄭修齊坐在車裏,遠遠地看見她滿臉不高興地跟他說話,他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終于惹得她發火:“葉嘉文,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那個男孩子被她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吓了一跳,心虛地點點頭。
“我說什麽了,你給我重複一遍。”
“你說……讓我別逃課了。”
“別仗着自己有點小聰明,考了幾次高分,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他終于意識到她是真的很生氣,乖乖地聽從教訓。她餘怒未消,轉身就走,他趕緊追上來,挨着她的肩膀問:“不要生氣了,我請你吃冰好不好?”
陳季琰停下腳步,斜眼看着他:“什麽冰?”
他沒來得及回答,鄭修齊鑽出車子大步走上去。陳季琰已經完全不記得鄭家哥哥的臉了,面對他的問好和解釋滿心疑窦,葉嘉文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擋在後面。他跟鄭修齊差不多高,鄭修齊一看他的臉,棱角分明的下颌骨顯示他已經進入了青春期,可人還是個小孩呢,一點都不知道掩飾自己的莽撞和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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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來了,爸爸提過一嘴,陳季琰不知道從哪撿了一個男孩子回來,一直給她當太子伴讀陪她玩。
陳季琰打了個電話給爸爸确認真的有這回事,這才不情不願地跟着他走,一手還牽着那個男孩。
鄭修齊一挑眉:“他也去?”
“他不去我也不去。”陳季琰又露出那種野生動物一樣蠻不講理的眼神。
鄭修齊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飯桌上,所有人都當葉嘉文這個人不存在,沒有人和他說話,甚至沒有人願意跟他交換眼神。而陳季琰誰都不搭理,吃完飯就站起來說自己還要去寫作業,拉着葉嘉文走掉了。陳志興是很尴尬的,解釋說女兒學校的功課繁雜……鄭修齊微笑着說:“季琰還是學生,當然是學業最重要。”
席間他出門吸煙透氣,遠遠地看見兩個少年人并排坐在花園的臺階上,不知道在玩什麽。他們似乎有自己的結界,自己和自己玩,沒有人能打破,也沒有人能進來。
大概是陳志興回去後好好教訓了她一頓,之後兩家人再見面,陳季琰身邊已經沒有那個男孩了。陳志興把她當女太子培養,她也在社交場上八面玲珑,可是沒有應酬的時候,鄭修齊經常可以看到她坐在原地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麽,好像這個衣香鬓影、華麗如琉璃的世界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再次見到葉嘉文,是在陳志興意外身亡的那一年。鄭修齊起晚了,秘書打電話來告訴他:“陳大小姐遭了槍擊,車子現場就廢了,現在生死未蔔。”
半小時之後消息更新,陳季琰毫發無傷,但她身邊的男孩為她擋了一槍,兇多吉少。
陳季琰用一個他沒道理拒絕的豐厚條件交換他的支持和幫助,他也向她伸出橄榄枝,主動提出可以幫她照看葉嘉文。人當天晚上就被送到了鄭公館,看到他渾身是血的襯衫,陳季琰眼中盡是殺意。
其實她說得不錯,他們之間的交易确實是鄭修齊占了大便宜。陳季琰本人的能力非常出色,只是陰溝裏翻船,一時被打懵了,但凡有個人伸手拉她一把,她立刻就能翻身。
這樣的陳季琰,一翻身就意識過來自己吃了大虧,試探着要跟他解除婚約。鄭修齊當然立刻拒絕——沒有人會放棄到手的甜頭。再說了,他們兩家聯姻對陳季琰也是莫大的幫助,她本質上跟他是一類人,不會看不清這點利益關系。
她把那個男孩送去中國讀書,才過了兩三年,兩個人就鬧掰了。
鄭修齊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笑了笑:年紀還小,踩了個大坑不甘心罷了,再長兩歲就好了。他也不急,只要有關系在,生意就能做下去,結婚就是一句話的事。
即便在發現她又跟葉嘉文聯系上了之後,鄭修齊覺得自己也依然篤定:陳季琰絕對不會為了這點破事就跟我過不去。
她是陳大小姐,是這個商業帝國的皇帝。皇帝怎麽會為了一棵雜草停下腳步呢?
可現在這個大小姐坐在他對面,臉上挂着一點點不知真假的歉疚,用通知的口吻對他說:“哥哥,我不能和你結婚。”
鄭修齊恍然大悟。
她早就不是爸爸的小女兒了。野心勃勃,大權在握,手腕和心機都非同一般,金錢和權力把她托到金字塔的頂端,讓她有十足的把握:沒有人可以操控我的人生。
“就為了葉嘉文?”
陳季琰微微笑起來:“哥哥,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那為什麽現在突然提這個?”鄭修齊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跟他住到一起了,為了他連公司的事都不管,你是這種人?”
“我早七年就跟你說了,我們不會幸福的,那時候你不聽啊。”
她心意已定,鄭修齊本該就坡下驢,但被遭她輕視的巨大恥辱感裹挾,口不擇言:“我現在也不會聽。”
陳季琰嘆了口氣,“那我也沒有辦法。哥哥你總是有自己的想法。”她把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我們談好的生意,我絕對不會反悔。這是合同,哥哥你好好看看,明後天給我答複吧。”
“你又要去哪裏,中國?”
他的诘問太過直白,直白到讓陳季琰驚訝。她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管我。”
這三個字徹底激怒了鄭修齊。他長長出了口氣,突然抖着肩膀笑起來,煙灰掉了陳季琰一桌子。陳季琰說:“哥哥,抽煙的時候別這麽笑,容易嗆着。”
“就為了這麽個窮酸鬼?陳季琰,你真能幹啊。”他眼神裏有濃濃的嘲弄,“你會後悔的。”
吳明川在進來的路上看見了鄭修齊。他的臉色差到了極點,好像都沒看見吳明川,怒氣沖沖地往外走。
房間裏的陳季琰倒是很自在,見到他就問:“休假感覺還不錯吧?”
“還行。”他笑笑,“鄭修齊怎麽回事,吃錯藥了?”
“我跟他說取消婚約,他這兩天估計都好不了。”陳季琰的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讨論午飯吃了什麽,“暹粒的合同我拿給他了,明後天如果他沒主動聯系我們,你記得過去一趟。”
吳明川終于反應過來:“……你跟他說取消婚約?”
“對啊。”
“怎麽都不跟人商量一下?”
“跟誰商量?”她笑嘻嘻的,“我爸?還是我媽?我夢裏都商量過了,他們二位一致同意。”
她明明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發脾氣卻也不肯正面應對,打了個圓滑的擦邊球。吳明川的頭腦轉得飛快,還在盤算這件事是否仍留有餘地,陳季琰說:“上次你跟我說想接手暹粒的項目,我也答應了。你準備什麽時候過去?”
“這星期。”他在她對面坐下來,還想勸她,“季琰……”
“你跟孟書妍怎麽樣啊?”
吳明川被她打斷,一時間沒了思路,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點點頭,又搖搖頭。陳季琰看笑了:“什麽意思啊?是好還是不好?”
“她來我家找我,正好碰到了我爸爸。”
吳森那個老頭脾氣差得要命,眼睛長在頭頂上,估計能被孟書妍氣得血壓升高二十個點。想到這兒陳季琰心裏樂了,但不好意思表露出來,繼續問道:“那怎麽樣啊?”
“她一個人從中國來找我,還找上了我家,少不了大小姐你的幫助吧?”
陳季琰不知道該說什麽,幹脆不回應,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等着他說下去。
“你不應該這樣的。”
“你也不讨厭她啊,相處試試呢?”
吳明川徹底放棄了這段對話,聲音冷下來:“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您別操這份心了。”
陳季琰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慢慢地、慢慢地湊過去,盯着他的眼睛:“小川,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您不相信我嗎,大小姐?”
她知道父親和鄭修齊搭上了線,出手就棍棒交加地給了他們父子一個嚴厲警告,可這還不夠,還要步步為營,借孟書妍的事來試探他是否仍與她交心。
吳明川從公文包裏拿出文件,“題外話說多了,差點忘了正事。有文件需要您簽字。”
陳季琰拿來,看了看标題就在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您不再看看?”
“如果要騙我的人是小川你,我怎麽可能防得住呢?”
吳明川好像想跟她說什麽,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最終什麽都沒說就走了。陳季琰心裏想:今天的話有多少能被他聽進去啊?
在這個地方生長到如今,她手裏握着普通人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金錢,出入坐高級轎車,置辦房産像普通女孩買包包,可是這樣孤單。陳季琰靠在椅背上,腦子裏冒出一個離奇的想法:如果明天她突然死掉,有多少人會來參加葬禮啊?
葉嘉文會來嗎?
那個時候,他會不會後悔自己說得話太重了?竟然問她什麽時候走,還說為了他好,以後都不要見了。
他還有話想要對她說嗎?
陳季琰點開自己的浏覽器,第一個頁面就是機票預訂。
陳季琰離開的第二個星期,葉嘉文晚上八點從公司下班回來,在樓下看到自己家的窗戶亮着燈。
他仰着頭回憶:是昨天晚上就沒關燈嗎?
一個念頭閃電一樣擊中他混沌的頭腦。葉嘉文三步并作兩步,一口氣沖上七樓。站在門外掏出鑰匙,他突然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呢?
門裏的人沒有給他繼續猶豫的機會,陳季琰将大門敞開,好笑地看着他:“你在門口撬鎖呢?”
葉嘉文迅速回應:“我沒帶鑰匙。”
她可能沒識破,也可能識破了卻不想拆穿他,寬容地讓出通道:“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鄭修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