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15年的冬天,陳季寧和朋友在家慶祝聖誕節,派對折騰到深夜三點,鄰居不耐其煩,打電話叫來了警察。這群人裏只有他還未成年,警察只消看這男孩迷離的雙眼,就能判斷出酒精和藥物他一樣都沒少。
陳季琰正好在紐約看望朋友,連夜飛到西海岸幫他擦屁股。陳季寧的認錯态度一貫很積極,垂着頭,看都不敢看她。她本想罵他一頓,見他這個慫樣,話到了嘴邊都說不出來。
“姐,你新年假期要回去嗎?”他猶猶豫豫地問,眼睛裏有一點期待,“我也回去行不行?”
“你年初就開學了,留在這兒念書,給我省點心,行不行?”陳季琰用眼神逼着他點了頭。
十三小時的航班總讓她疲倦。飛機越過日界線,她在心裏算了算:現在是十二月三十一號了,2015年的最後一天。
吳明川在上海等她,第二天就是元旦假期,到處都人山人海,她在車上閉着眼休息了一會兒,說:“你先回去吧。”
“你要去哪兒?”
“信川。”
整整一年沒來這裏了。她的生意并不在信川,從前每隔一兩個月跑來一趟,只是因為葉嘉文在這兒。去年冬天開始,她徹底失去了這樣做的理由,此後信川就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座冰冷的江南小城,裏頭裝着一個不想見她的人。
信大每年元旦夜都有全校狂歡,大學生們興奮得滿校園亂跑,陳季琰在演出名單上看到了葉嘉文的名字,他是吉他手兼主唱,要跟社團的朋友一起表演Kiss From A Rose。
她花了八百塊從一個學生手裏買到入場券,混在小屁孩堆裏擠進場內。他們校長挺豁得出去,客套話不多說,講完還為大家唱了首天路,陳季琰心想校長這個音高也就江南丘陵的水平吧,青藏高原聽了海拔都得減一個零。
葉嘉文和朋友們在倒數第三個上場。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衛衣,垮着臉,知道的曉得他在裝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心情不好,要上來吼兩嗓子出氣。周慧站在後排,把頭發剪短了,背着貝斯的姿态很飒。
場內的大學生都玩嗨了,葉嘉文他們的樂隊也很不賴,成功把氣氛推到了高潮。唱完歌下場前,他對着話筒低聲說:“祝大家新年快樂。”
陳季琰把手插在外衣口袋裏,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新年快樂。
人群像一塊實心的橡皮泥,她在裏面擠出一條通路,緩慢向後臺挪動。兩個學生在準備最後的抽獎環節,她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差點把他們的抽獎箱撞翻在地,連連說對不起,目光卻瞬間被釘在了他們身後十米開外的地方。
那裏堆着巨大的箱子,應該是用來裝音響設備的,葉嘉文正靠在上邊,把吉他裝進包裏。周慧走過去跟他說話,他聽不清,主動俯下身湊到她跟前。周慧的手在他耳朵邊攏成一圈,嘴邊帶着笑意,說了兩句,他也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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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季琰站在原地靜靜看了一會兒,心髒像被人接了打氣筒一樣越吹越脹,馬上就要炸開來。這個地方她一秒都不能多呆,喘不過氣。
身後傳來學生們的齊聲倒計時:五,四,三,二,一——
煙花在空中炸開,葉嘉文的臉陰魂不散地出現在眼前,說:新年快樂。
這就是她最後一次去信大找葉嘉文。她走了好遠的路,繞這麽大一個圈子,本想來跟他說對不起的,可他甚至不知道她來過。
時隔三年,陳季琰沙啞着嗓子從頭到尾講給他聽,這件事他一無所知,卻讓她如鲠在喉這麽久,說起來都像笑話。
“你不知道吧?”
葉嘉文垂着眼睛,“我不知道啊。”
因為陳季琰從來沒有打算要告訴他。驕傲讓她不屑用示弱來祈求憐愛,可都是肉骨凡胎,誰又能沒有弱點呢?陳季琰一向自負,偏不信這個邪。
四年前就是因為這個毛病,她失去了葉嘉文。四年後好不容易又見到了,毛病還是沒改掉:她安理得地覺得葉嘉文心裏就該裝着她,現實卻背道而馳。越是如此,她越是無法接受,以至于一察覺他的抗拒、甚至一看到周慧這個名字就喘不上氣,心裏燒起一把火。
自己頭破血流不夠,還要別人也不好過。
陳季琰還有點低燒,話講多了就頭痛,休息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我一直都挺不是人的吧?講話做事都很過分,你說我從來都不知道尊重,愛擺弄別人的人生,我一開始還生氣來着,可是仔細想想,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她咳了兩下,葉嘉文立刻彈起來:“我給你拿水。”
陳季琰拉住他:“你坐下,我沒力氣,借我靠一會兒行不行?”
他乖乖地聽話,任由她把頭靠在自己肩上。
“你說到鄭修齊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的。”陳季琰把臉埋進他肩膀裏,讓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手輕輕落在她後腦勺,說:“對不起。”
“我,我上次回去,就是去跟他取消婚約的。”
她長到這麽大,先做太子女,後做土皇帝,頭鐵心硬,從不肯吃虧,卻在他這裏摔了一個又一個跟頭。摔完了爬起來還要對自己說:這哪是摔跟頭啊,我們倆鬧着玩兒呢,他不也摔了麽?
這點委屈本來毫不起眼,此刻卻在心裏發了芽,一兩句話的功夫長成了參天大樹。
她吸吸鼻子,嬌聲嬌氣地說:“我頭疼。”
葉嘉文忙不疊地松開她,放好枕頭,讓她慢慢地躺下來。探了探額頭,體溫又高了。“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下午,下午還燒的話再去行不行?”陳季琰抓着他的袖口哀求。
葉嘉文根本說不出半個不字。
最初的驚詫過後,歉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樣回湧倒灌,把他整顆心都塞滿了。
葉嘉文給她換了塊新毛巾敷額頭,她閉着眼養神,不再出聲。
這樣驕傲的陳季琰,陳大小姐,是誰把她弄得這麽委屈啊,是我嗎?他摸着陳季琰滾燙的掌心質問自己。
午飯之後,陳季琰的體溫還是下不去,葉嘉文不管她怎麽耍賴哀求,當機立斷下午就要帶她去醫院。
陳季琰心知胳膊擰不過大腿,配合态度非常消極,一件毛衣左翻右翻,磨磨蹭蹭穿了十分鐘還沒套到頭上,葉嘉文推門進來,臉色鐵青:“你不穿我幫你穿。”
陳季琰的手腳一下利索了。
停在樓下的車子是劉章的,他走得急,說過兩天再回來把車也弄到上海去,這段時間就借給葉嘉文開。陳季琰被包裹在一件過分大的毛呢大衣裏,帽子圍巾都備上了,她氣若游絲:“你要把我載到南極啊?”
葉嘉文看她一眼,她立刻瞪大眼:“你瞪我幹嘛?”
他被她煩得沒辦法:“見你漂亮多看兩眼,行了吧?”
這話親密到近乎輕佻,葉嘉文剛說完就覺得氣氛不對,但話已經說出了口,只好假裝無事發生。陳季琰動了動嘴唇,氣哼哼半天,說了句挑釁的屁話:“前天那誰也坐這個位置吧?”
“誰啊?”
“周慧。”
“那你把這個座椅拆了扔掉吧,我給你整個新的,就裝車頂上,保證除了你以外沒人能坐,你看行不行?”
“你別氣我啊,我生病呢。”她精神萎靡,口齒卻還伶俐。
去醫院看病也是項大工程,陳季琰死活不肯打點滴,身後還有一串排隊的,醫生也不耐煩起來:“你們自己商量。”
葉嘉文替她作主:“醫生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打點滴是吧,沒問題。”
話音剛落,就感覺陳季琰在身後對着自己的屁股狠狠來了一下。他猛地回頭瞪一眼這個不聽話的病號,陳季琰本來火氣挺大,被他看得莫名心虛起來,假裝沒事發生似的把手放進了口袋裏。
正是流感季節,醫院裏的人特別多。驗血、做皮試、配藥,一堆事情做下來,等陳季琰挂上針已經快四點半了。點滴要走兩個小時,葉嘉文出去給她帶了一塊蛋糕,硬着頭皮給她一口一口喂。
人的身體真的很神奇。葉嘉文在南國長到十八歲,被熱帶的陽光曬成一個小非洲人,可是高大的骨架、筆挺的鼻子、在屋裏待上兩個星期就會變白的皮膚,無一不彰顯着他頑固的北方血統。他有一雙骨節分明、十指分明的大手,陳季琰以前喜歡抓着玩,比着自己的手跟他開玩笑:“人家說手大的腦子笨。”
他氣哼哼地反駁:“人家還說頭發長見識短呢。”
陳季琰立刻眉毛倒立:“你說我見識短?”
“哎,我是說……”他見她炸了毛,立刻見好就收,“人家,人家是誰啊,這人說話不靠譜。我不笨,你的見識也長着呢。”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小游戲。不斷地惹對方生氣,又把人逗笑,和好如初。角色每天都在互換,參與游戲的卻永遠只有他們兩個。
陳季琰盯着他的手太久,葉嘉文神經再粗也看出她已經走神了,在她眼前晃了兩下手:“困?”
陳季琰回過神來:“還好。”
“困就睡一會兒。”他在旁邊坐下,身體靠過來,“你靠着我睡吧。”
陳季琰恭敬不如從命。
這一覺睡得不錯,鼻子裏一直是葉嘉文身上的香皂味,可能是香皂,也可能只是洗衣粉,反正很頑固,讓她覺得安心。朦朦胧胧間感覺手上熱乎乎的,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葉嘉文正攏住她紮着針的手,是怕藥水太冷把她弄痛了,用體溫給她捂着。神态小心翼翼,似觸碰一尊脆瓷的雕像。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會很忙,無存稿卑微寫手可能會隔兩天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