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陳季琰這場病來得蹊跷,走得也莫名其妙,去醫院打了兩天點滴,整個人又恢複到了生龍活虎的狀态。正好西港度假村的項目已經動工了,她三天兩頭往工地跑,每次回家都帶着一身灰,葉嘉文幫她洗衣服都洗煩了:“這種項目也要你這個大老板親自盯着?”

陳季琰捧着一杯白開水,老神在在地說:“不聾不啞,不作家翁;又聾又啞,全家改姓。”

晚上吃飯的時候又聊起這件事,陳季琰說起自己剛接手永興的時候,她手握權柄而無處伸展,只能靠吳森和幾個看着她長大的親近叔伯做事,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一百分的任務吩咐下去總也做不到八十五分。

陳季琰解釋道:“我也是第一次自己來看工程。吳森不會告訴我這裏面有多少油水,說不定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你看完了打算怎麽辦?跟他們算賬嗎?”

“只能給自己畫個線,不能真算啊。”她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吧,我幾年前在洞裏薩湖邊上建了一個廠子,請鄭修齊幫忙弄來土地,等廠子都建好了才知道這小子一點都不客氣,從我身上撈了不少錢,可我還要求他幫忙辦事,就是恨得牙癢癢也不能真掏出槍來把他斃了。”

說到鄭修齊,葉嘉文恍惚了一下。

那天早晨陳季琰伏在他肩上,委委屈屈地說她跟鄭修齊已經取消婚約了,他還拿這話來刺她,弄得她很難過,葉嘉文的心路歷程不亞于一場八級地震。可緊接着又是去醫院、又是軟硬兼施地推着她去打點滴,公司還有不少事等着他忙,鄭修齊這個名字一時就被抛到了腦後——直到今天又被她無意間提起來。

“你說到鄭修齊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的。”她當時這麽說來着。

葉嘉文想起來了,提到鄭修齊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們倆正雙雙昏了頭,像兩只貓一樣滾在書桌上打架。眼下他後知後覺地咂摸出一點味道,弄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勁,越想越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想什麽呢?”陳季琰看他面色僵硬,在他面前揮揮手。

“……吃撐了。”

“白天去見甲方了吧,吃什麽好的了?”她先吃完了,放下筷子托着腮,“周慧請客了?”

周慧這兩個字從她嘴裏吐出來,葉嘉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陳季琰立刻舉起雙手自證清白:“我開玩笑呢,我都跟你認過錯了,以後不會再亂講話了。”

她被粉白相間的珊瑚絨居家服裹得圓滾滾,舉手投足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葉嘉文別過臉去,“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管那麽寬。”

“你不是警察,你是這個家裏的老師。”陳季琰原本就屈膝跪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給他鞠了個躬:“我什麽都聽葉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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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文的耳朵肉眼可見地慢慢紅起來。他站起來收拾碗筷,陳季琰緊随其後跟進廚房裏,一邊抓着他衛衣帽子上的抽繩玩,一邊嘴上跑火車:“哎,說真的,我其實也覺得周慧不錯。”

“你對她好感度那麽高,要不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陳季琰的表情萬分真摯:“那倒也不必,不如我把她介紹給鄭修齊。她跟鄭修齊挺像的,都挺不錯,就是不怎麽合我眼緣。”

“你究竟為什麽不喜歡她啊?”葉嘉文大學的時候就有這個疑問了,一直沒機會問。

“為什麽啊……”陳季琰歪着腦袋思考了半天,“你猜。”

葉嘉文放下盤子認真答題:“她眼睛下面有個痣,你讨厭那兒長痣的人,比如索坤就是。”

有夠離譜,她忍着笑比了個叉,拉開一罐飲料。

“那是什麽?”

“因為她喜歡你。”陳季琰搖頭晃腦地說。

葉嘉文的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像個不聽話的活物。

“你喝什麽呢?”

“……冰可樂。”剛說完陳季琰就心想:大事不妙。這人實在太小心,病好後除了熱白開和蜂蜜水,什麽飲料都不讓她碰,她偷偷買了兩罐可樂解饞,一招不慎,在作案現場被太平洋警察葉嘉文抓住了。

葉嘉文甩幹淨手上的水珠,面對她哀求的目光毫不留情:“拿來。”

“我才喝了一點點,多浪費啊。”

陳季琰的狡辯完全沒用,葉嘉文脖子一仰,直接就着罐口幫她喝完了。那裏還有她潤唇膏的印子,桃子味的,他的嘴唇就貼在上面。陳季琰忽然想起那間彌漫着佛手柑香味的酒店套間,昏黃的燈光裏,葉嘉文的眼睛裏起了漫天大霧。她情不自禁地跟着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葉嘉文把罐頭一丢:“還有吧?留着我明天喝。”

“啊……?”

“你看不看電視?不看電視早點睡。”

陳季琰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等反應過來自己的儲備糧都被葉警官搜刮走了,氣得血氣上湧,揮着小拳頭狠狠打了他一下,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氣:“你想看拳擊節目啊?”

“你,你都跟誰學的啊?”陳季琰氣到結巴。

“什麽跟誰學的?”

勾引我那一套。這話她沒法說出來,最先開始搞這些小動作的就是她陳季琰本人,只是沒想到葉嘉文今非昔比了,不但沒上套,還将計就計,害得她差點翻了船。

她氣鼓鼓地撞開他往外走,葉嘉文跟過來:“哎,商量個事兒。明天晚上公司聚餐,你跟我一起去麽?”

“明天下雨呢,我不出門。”她讨厭這裏潮濕冰冷的冬天。

“那來接我回家,行不行?打電話催催我,這樣我能提前溜。”

陳季琰還在氣頭上,有意要拿一拿喬:“看情況吧。”

葉嘉文沒期待她一口應下,那就不是大小姐作風了。他該洗洗該睡睡,可大概是□□作祟,在床上躺到半夜一點半還沒絲毫睡意。他幹脆坐起來,在腦子裏複盤這段時間發生的事,翻來覆去研究的還是那句兩話:

“你說到鄭修齊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的。”

“因為她喜歡你。”

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但他看不太清楚,也不怎麽敢去抓。

外面下起夜雨,葉嘉文苦惱地撓着後腦勺,好像回到了為心愛的女孩意亂情迷的十六歲。

剛回中國的頭兩年,關于南國的往事常常入夢。尤其是在下雨天,半夜醒來心裏總是空空的。時間慢慢過去,他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快步向前走,到大學畢業的時候,從前的人和事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他腦海裏了。有時候葉嘉文覺得自己在這裏更快樂,上班下班,坐擁擠的地鐵,在悶熱的廚房做晚飯……熱帶長達四五個月的雨季、少年時代狂熱的愛戀、她雪白的後頸肌膚,偶爾回想起來,像閃閃發光的垃圾。

如今他又站在了這堆垃圾山的頂上,樂此不疲地開始搞廢品回收,深更半夜不睡覺,滿腦子都是一個問題:她到底什麽意思啊?

孟書妍已經無精打采大半個月了,氣色看起來比大病一場的陳季琰還要差。她平時是個很開朗、很愛搞笑的人,可這大半個月裏只說了一次爛話。

那是陳季琰在醫院打點滴的第二天,葉嘉文帶着電腦坐在旁邊跟孟書妍視頻讨論方案,旁邊小孩的哭聲震天,震得屏幕上她的眉毛抖了三抖,捂着耳朵問:“葉哥,你生孩子了?”

她是跑火車專家,但跑到這個程度還是第一次,葉嘉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還是你在兼職帶孩子?”

事實證明葉哥沒有在帶孩子,更沒有生孩子,而是繼續跟陳大小姐糾纏不清。孟書妍覺得自己已經PTSD了,不能見到任何跟吳明川相關的東西,哪怕是看到陳季琰,心裏都說不出來的難受。

還是琰姐有本事啊。葉嘉文之前要死要活的,現在兩個人居然開始和平同居了,還有說有笑地商量晚上幾點回去。

葉嘉文打完電話轉過來就見到孟書妍一張死氣沉沉的臭臉:“晚上不是出去聚餐嗎,幾點回去由得你決定?”

她在吳明川那裏吃了不小的苦頭,想到這個,葉嘉文就覺得自己還能再多忍她兩天。“我讓她過來接我,這樣我能早點走。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們倆坐一個車,我去幹嘛呀?”她眼睛一翻,“我也有人來接。”

她表姐上禮拜剛給她介紹了一個同學,倆人出去吃了頓飯,感覺還不錯。其實她跟人家也不熟,可都在葉嘉文跟前嘴硬過了,沒辦法,趁午餐偷偷打了個電話求他幫忙,他倒是挺講義氣,當場就說沒問題,孟書妍感激不盡:“下回請你吃飯。”

“吃飯加看電影吧,怎麽樣啊?”

“……行啊,再說吧。”孟書妍随口搪塞。

晚上的飯局果然如葉嘉文所料非常無聊,唯一不算無聊的可能是甲方來的那個周慧,是葉哥的大學同學,很能來事的樣子,竟然還打進了他們公司的內部聚餐,說是等會兒還有事得先走。

孟書妍低頭扒飯,眼角餘光看到葉嘉文也在專心致志地往嘴裏塞東西,時不時就看一眼手機,好像準備塞完就跑。她湊過去小聲問:“你指使得動她嗎?”

葉哥給了她一個“求求你閉嘴吧”的眼神,看手機的頻率卻顯著提升了。孟書妍其實說得沒錯,他沒把握陳季琰真的會聽他的話來接他回家,于是當她的電話號碼終于在屏幕上亮起的時候,他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膝蓋撞到桌面,飯菜碗碟齊齊一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葉嘉文鎮定地說:“我接個電話。”

站在包廂外面,陳季琰的聲音聽起來懶懶的,透着不情願:“我在門口了,你出來吧。”

葉嘉文心中有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竊喜。“開車來的?”

“嗯。你朋友這車挺多年了吧?”

“他朋友轉手的,都三手了。”

“難怪。”

他進去跟老孟打了個招呼:“我得先走了,家裏人在外面等我。”

孟華方覺得有點掃興,但人家家裏有事,他也不好說什麽,倒是周慧也笑着站起來:“我也差不多了,謝謝孟總,謝謝大家,這頓飯真的太開心了,大家有空再聚啊。”

兩個同事站起來說要送送她,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到門口,葉嘉文心不在焉的,可擡頭就看到陳季琰正站在外面,手指間夾着香煙,表情倒是愣愣的,看着雨珠出神。

他大步走上前去把她的煙掐滅,不快地說:“不咳嗽了?都好透了?”

陳季琰已經在戒煙了,今晚站在外面有點冷,就點了一根聞個味兒,也沒抽。想想終歸是自己不對,剛要低頭承認錯誤,就看到周慧從後面走來,微笑着問好:“是葉嘉文的姐姐吧?你好,我是周慧。”

送出來的兩個同事沒參加度假村的項目,并不知道這位就是曾經成為公司熱門話題的柬埔寨土皇帝陳大小姐,在旁邊一個勁起哄:“葉工還有姐姐啊,我們都不知道!”

陳季琰被這一棍子打懵了,反應過來之後自己都納悶:我是病傻了吧?

可她應該說什麽呢?我不是葉嘉文的姐姐?那周慧管她叫姐,也沒見葉嘉文跳出來反駁啊,她蹦跶什麽?

記憶回到那年夏天,賽後悶熱的男更衣室裏,籃球運動員們問葉嘉文她是誰,他說:這是我姐姐。

葉嘉文還沒想通這個關竅,只是下意識地對姐姐這個稱呼非常敏感。他讨厭把這個詞跟陳季琰關聯到一起,會讓他回想起很多不算美好的往事,比如他從十幾歲起就很抗拒她把他當小弟弟,比如她站在狹小的儲物間逼問他:對着姐姐的照片自/慰,很舒服吧?

姐姐這個身份如同詛咒,往事都像垃圾。

他往前一步把臉色慘白的陳季琰擋在身後,說:“不是姐姐。”

同事愣了:“女朋友啊?”

話講到這裏,葉嘉文才終于意識到陳季琰那張刻薄伶俐的嘴巴為什麽突然就當機了。

不是姐姐,那麽是女朋友嗎?還是普通朋友?飯桌上他可不是這麽講的,“家裏人”三個字脫口而出,是一個含糊而又無比親密的定義。

那種胸悶氣短的微妙感覺又升了上來。

葉嘉文想了兩秒鐘,給出答複:“嗯。”

作者有話要說:

但凡你倆早點開口,這一章起碼也能沒羞沒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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