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個牛肉行不行?你能吃辣嗎?”
信大門口的雲南火鍋店裏熱氣蒸騰,邵成禹低頭研究菜單,征求孟書妍的意見。沒聽到回音,他擡起頭,只見她望着玻璃窗上的水汽發愣。
邵成禹叫了她一聲:“孟書妍,你在嗎?”
孟書妍回過神,“啊,随便,都行。”
她提了兩杯冰奶茶,把中杯的推給坐在對面的邵成禹,大杯的留給了自己。邵成禹說我健身,不喝甜的東西,她驚訝:“你當醫生還有空健身?”
“時間嘛,就像海綿裏的水,擠一擠總是會有的。”
邵成禹長得斯斯文文,就是有時候突然會蹦出幾個特別老土的詞,弄得孟書妍以為在跟自己的爸爸講話。他們第一回見面,她出門磨磨蹭蹭,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他也不生氣,悠然自得地說:“好事多磨。”
回家以後表姐問她:“邵醫生怎麽樣啊?”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挺好的。”脾氣好,長得好,職業也體面,就是不來電。
“邵醫生也說你挺不錯,你們改天再出去玩呗?”
孟書妍自認表現并不好。遲到不說,講話也不積極,邵成禹抛出一個話梗,兩人你來我往不過三個回合,就在她這兒斷了。按她自己的眼光來看,既無趣味,也沒禮貌,這個邵醫生竟然還想約她出去,八成是眼睛有毛病。
邵成禹又跟她一起出去吃了兩頓飯。他跑來問她:“林風眠的畫展看不看?”
孟書妍只知道有這個人,對他的畫是一竅不通的,随口應下來。兩人在美術館門口碰頭,買了票走進去,邵醫生低聲給她解釋畫作的年代和技法。
“你還學過這個?”孟書妍驚訝。
“一直學到高中。”他頗有點得意。
孟書妍豎起大拇指,發出一聲由衷的贊嘆:“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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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成禹怔了怔,不由失笑。“哎,你跟誰說話都這樣?”
“哪樣?”
“缺心眼啊。”他嘴邊有個梨渦,笑起來特別明顯,年齡一下減了好幾歲。
在熱氣氤氲的火鍋店裏,這人坐在她跟前又開始笑,孟書妍被他笑得渾身不舒服,“邵醫生,我臉上寫字了?”
“嗯。”他點點頭,沒等她跳起來反駁,立刻又開啓了一個新話題:“哎,給你講個笑話,不好笑這頓飯我請。”
“您請說。”
“昨天晚上我在醫院值班,晚上十一點了,突然有人來挂急診科,說戒指卡在手指上拔不出來了。”邵成禹看她不以為然的樣子,表情唰的一下就嚴肅起來,“你別笑啊,這個還挺嚴重的,要是卡久了,血液循環受阻導致手指壞死,截肢也不是沒可能。”
孟書妍被唬住了:“然後呢?”
“那位一進來,嚯,保守估計二百八十斤,手指頭跟小胡蘿蔔似的,我尋思這麽丁點個戒指他怎麽戴進去的啊,一問,你猜怎麽着?”
服務員把鍋底和蘸料都端了上來,邵成禹開始往鍋裏下肉,孟書妍卻已經被他說相聲一樣的敘事手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怎麽着?”
“戒指是二十年前跟他老婆結婚的時候戴上的。倆人吵了三五年,那天晚上實在吵得過不下去了,這男的就說離婚吧,老婆說離就離,結婚戒指還是我媽置辦的呢,先把婚戒給我拔了。沒想到二十年長了一百斤肉,都是愛的饋贈,怎麽都拔不出來……”
“嗨。”孟書妍揀了一筷子肉塞進嘴裏,邊嚼邊說,“這不是侵占醫療資源嗎……”
話沒說完,辣味直沖鼻腔,她被刺激得狠狠咳嗽起來,顧不得許多,端起奶茶一口氣怒飲半杯。邵成禹第一次見人這麽喝飲料,又是新奇又是覺得好笑:“哎哎哎,不能吃別吃。”
孟書妍接梗的時候腦筋倒是轉得很快:“看不起我?”
“哪敢看不起您啊。”邵成禹把他面前的奶茶也推過來,“這杯您也幫我喝了吧,反正我健身,也喝不了。”
孟書妍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再給你點個不辣的?”
“今晚我請客是吧?”她捂緊了錢包,“不必了,我就愛吃辣的。”
邵成禹也豎起大拇指。
一片蒸騰的水霧裏,孟書妍突然想起吳明川。金邊的餐廳裏,夕陽燦爛如同融化的彩/金,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他認真仔細地問過她的飲食偏好、有否忌口,為她點一碗清湯牛肉粉、一盤清蒸魚。
吳明川是天下獨一份的美夢。做事井井有條,待人彬彬有禮,英俊到讓人不好意思看,仿佛對誰都很溫和,卻拒她千裏之外。
邵成禹不一樣。邵成禹快活、有趣、愛說說笑笑,她幹什麽他都覺得有意思。他穿着衛衣來接她去吃火鍋,指着上頭信川大學醫學院的标志說:“火鍋專用外套。”在學校和醫院這種封閉環境成長多年,還是一派天真,跟大學生沒什麽兩樣。
孟書妍突然放下筷子,捂住腹部。
“怎麽了?”邵成禹問她。
“肚子疼。”她小聲地說,頭上冒出汗珠。
千裏之外的南國,孟書妍的夢中人正坐在機場門口的貴賓室裏,等待父親口中的貴客。
兩個小時前,吳明川被吳森一個電話叫回了金邊。他忙了一整天,午飯都沒有吃,匆匆忙忙地就被攆到了機場,消化液在空空的胃裏翻江倒海,他一陣眩暈,胃部的絞痛幾乎令他腳下發軟。司機伸手來扶,被他搖着頭擋開:“沒事。”
廣播裏播送出航班到港的訊息。吳明川拍平了外套上的褶皺,強打起精神往外走,陳季寧拖着兩個碩大的行李箱已經走到了門口,見到他,笑了笑打招呼:“小川哥。”
所謂的貴客,是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吳明川愣了半晌,接過他的行李,“怎麽突然回來了?”
“想家。”
陳季寧是七年前被送出去的。陳季琰起初只想着眼不見為淨,能丢多遠就把他丢多遠,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之後又因為各種各樣的考量,防着某些人拿陳季寧扯大旗耍花樣,更是嚴令禁止他回國。
這七年裏陳季寧只回來過一次。那是十五歲,他在美國孤零零地待了兩年,實在是熬不下去了,自己偷偷買了機票跑回來,結果剛入海關就被吳森截住了。原來他所有的信息都被陳季琰掌控得一清二楚,前腳用信用卡付了錢,後腳她就知道他人在哪兒、坐哪個航班、什麽時候入境。
彼時陳季琰正為土地官司的事焦頭爛額,根本無暇懲治這個不聽話的弟弟,而她本人也對姐弟相見毫無興趣,因此只讓吳森把他帶去一個小別墅裏,坐牢一樣地坐了五天。到第五天,她終于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了,吩咐吳明川給他買好機票、送他回美國。
“一定要送到美國再回來,不要讓他自己亂跑。”她嚴厲地叮囑,“這事兒只有你辦我才放心。”
吳明川當然是應下。他打了個電話去別墅,接電話的正是陳季寧。少年正處于變聲期,嗓音嘶啞又難聽,活像只鴨子,“小川哥?我阿姐什麽時候來啊?”
吳明川頓了一下,找到一個委婉的方式向他傳達陳季琰的命令:“她太忙了,沒空過去。你在美國還要上學呢,明天就回去吧,我送你。”
電話那端的人一下安靜了,吳明川甚至可以聽到窗外的鳥鳴。
後來他再也沒有提過要回家之類的事,即便說出來了,語氣也約等于向陳季琰伸手要錢,能給是最好,不能給就算了。陳季琰在金錢上一點都沒虧待他,剛成年就給他在當地置辦了一套大房子,雖然說不上豪宅,價格也相當可觀。
房産、基金、每個月定期的生活費,共同傳達出一個鮮明的信號:随便你在外怎麽揮霍,別回來就行。
一個有錢而不受家庭約束的年輕人,很輕易就可以成為同齡人簇擁的中心,陳季寧也不例外。但他交往的不算什麽好人,扔出去的是錢,捧回來的是藥物、酒精和各種惹是生非的違法記錄。二十歲的陳季寧,健康狀況和精神狀态都不算好,有時候吳明川看着他的眼睛,甚至都懷疑他的魂靈根本就不在此地。
眼下陳季寧就坐在身邊,沉默得如同一尊木雕,吳明川甚至不知道怎麽開口問他是怎麽回來的,如果用的是陳季琰的錢,信用卡一刷,她和自己立刻就能知道。想了半天,問了句廢話:“你姐姐知道你回來嗎?”
陳季寧咧嘴笑了,搖搖頭,“我姐要是知道,怎麽會讓我回來?”
吳明川一時無言。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陳季琰,開口第一句就是:“陳季寧回來了?”
她有自己的勢力和耳目,不經吳氏父子的手。吳明川暗自嘆了口氣,“是的,我剛接到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您。”
陳季琰并沒有發作,好像有點不安,拿着手機走來走去,末了說:“你爸爸讓你去接他的?”
“是。”
“下次有這樣的事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她低聲說,“現在送他去我那裏,你爸爸問起來,就說我很快回來。”
“……好。”
聽筒裏突然傳來第三個人的聲音:“陳季琰,吃不吃飯啊?”
是葉嘉文。
對話還未終結,吳明川不知道回什麽話,是陳季琰自己接回了話頭:“小川,還在嗎?”
“在。”
“孟書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嗎?”
他怎麽會知道。南國的冬季也有三十度高溫,塵土飛楊,陳季琰躲在小小蝸居裏和她心愛的人過小日子的時候,他在兩地奔波勞碌,給她賣命,孟書妍這個名字遙遠得仿佛上輩子的回憶,他怎麽會知道?
電話裏,她的聲音從未如此溫和。
“小川,取消婚約那件事,你還是覺得我太任性,對吧?但我想通了。人這輩子不長,我得跟我中意的人在一起。”
“您想跟我說什麽?”
“我後天回金邊,你先幫我把陳季寧看牢了,別讓你爸爸動手腳。等我回去,給你放一禮拜假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見你想見的人,好不好?”
吳明川靜了一會兒,說好。
結束通話,旁邊的陳季寧用玩味的目光注視着他。“小川哥,你談戀愛了。”
“讓你失望了,我還沒有呢。”
陳季寧把手放在左胸口,用一口流利的柬語說:“這裏不會騙人。”
他掌心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虎口,是少年時期作惡多端、無法無天的陳季琰給他的見面禮。見吳明川盯着自己的手發愣,陳季寧把手掌舉到了他眼前:“看這個嗎?”
傷口縫了針,然後愈合、結痂,時隔多年,依然可以看出血肉翻飛的痕跡。
吳明川移開視線。陳季寧坐回去,摸着肚皮抱怨:“小川哥,我餓了,你帶我去吃粉吧。”
“現在?”
“嗯。”
姐弟倆在撒嬌這件事上倒是如出一轍地頗具天賦。吳明川向司機報出一個熟悉的地址,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黑暗中,孟書妍尴尬的小表情突然浮現在腦海裏。同一家餐廳裏,她捧着一大碗清湯牛肉粉,先把牛肉和粉撈了個幹幹淨淨,然後傻乎乎、直愣愣地問:小川哥,這湯能喝嗎?
他最佩服孟書妍的就是這一點。她一直都很敢于橫沖直撞,在這個陌生而可怖的世界裏,像只低空飛行的蜂鳥。
作者有話要說:
彩/金也是違禁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