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醫院的白床單散發着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兒,孟書妍揉了半天鼻子,噴嚏還是像火箭筒一樣沖了出來。緊接着腹部的刀口就傳來劇痛,痛得她叫出了聲。

“吊嗓子呢?”

白大褂站在床尾,腋下夾着個文件夾,口罩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露出兩只笑盈盈的眼睛。

“別說風涼話了。”孟書妍翻了個白眼,“你帶我去的什麽店啊,把我吃出了闌尾炎,沒向你索賠就不錯了。”

邵成禹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望了一眼,“能說會道的,看來恢複得不錯啊,明天就能出院了。”

“這麽快?”孟書妍驚訝。

“騙你的,起碼住到七天吧。”邵成禹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你謝謝我吧,不然你現在躺在走廊上打點滴呢。”

“床位這麽緊張啊?”

“你以為呢?”他把手插在兜裏,“我忙去了,晚上再來看你。”

周六晚上的牛肉火鍋吃得讓人一言難盡。肉還沒下半盤,孟書妍就被邵成禹背着去了醫院,她把奶茶和下午吃的小餅幹都吐了個一幹二淨,要不是邵成禹扶着,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診斷結果是急性闌尾炎,邵成禹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當晚就給她動了手術,孟書妍什麽都沒操心,眼睛一閉一睜,人就在病房裏了。

倒黴到這個份上,孟華方都不好意思苛責她了,反常地表現出了慈父的一面,一會兒問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問要不要喝粥,問得孟書妍心煩意亂:“你去問問邵醫生我能不能吃。”

聽到這個名字,孟太太突然像打了雞血一樣湊到她耳邊,小聲叨叨:“妍妍,媽媽看噢,這個邵醫生真的不錯。”

孟書妍把被子拉到頭頂,“我困了。”

煩死了。

晚上葉嘉文來看她,坐在床邊跟她講話,一點都不客氣地抓了個橘子吃,邊吃邊跟她聊手頭項目的移交情況,末了說:“別擔心,我都處理好了,你就安心養病吧。”

孟書妍問着橘子味兒直咽口水,“給我也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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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文警惕地問:“你能吃?”

“能吃了能吃了。”孟書妍主動伸手揪了一瓣丢進嘴裏,橘子的清香在舌尖漫開,蓋過了藥味。葉嘉文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你這一住院,氣色也好了,精神也抖擻了,醫院給你吃什麽神丹妙藥了?”想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是那個醫生?”

孟書妍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胳膊上。

葉嘉文腹诽醫院夥食不錯啊,把她養得挺壯實,看來自己提來的一箱牛奶根本用不上,又搓着手問:“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別裝糊塗,邵醫生怎麽樣啊?”

孟書妍想不通:“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聚餐他來接你回家,全組人都知道了。”

孟書妍捂住了臉。“你們別瞎說行不行,八字還沒一撇呢。”

意思是這字兒她已經打算動筆寫了?葉嘉文暗暗松了口氣,忽然又想起正經事來,從背包裏掏出樣東西,“這是吳明川讓我帶給你的,說上回你落在他那兒了。”

孟書妍一骨碌爬了起來。

床頭放着一支未拆封的唇膏,是她在金邊的免稅商店買的。她以為掉在了回家路上,心疼了好幾天,除了罵自己兩句豬頭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沒想到是落在了吳明川家裏。

走之前他還問有沒有東西落下呢,她大言不慚地說這點數我還是有的。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世界第一大豬頭。

葉嘉文呆了一會兒就走了,說要回家喂貓。孟書妍一個人躺在病房裏,把玩着唇膏的外殼,口中發苦。吳明川這個名字簡直像一盞千瓦級的白熾燈,他一出現,她的心就裏裏外外都被照得透亮,連自己都騙不了。

他的號碼就躺在聯絡簿裏,是伊甸園的蘋果,她在樹下蠢蠢欲動。

陳季琰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就買好了機票準備回金邊,這個決定太突然,葉嘉文猝不及防:“什麽時候回來?”

“處理好我弟弟的事就回來。”她安慰地捏捏他的手,“很快的,你放心。”

葉嘉文從後面伸展手臂,像熊一樣把她整個地包起來。“我又不怕你跑了。”

“也是,一直都只有你跑我追的份。”

他笑起來。“哎,我過年放假,咱們一起回去吧。”

“行啊。”

隔日一早,葉嘉文就送她去了機場。

孟書妍因為闌尾炎手術請了一周的假,她手頭的活就都扔給了他。到快下班的時候,老孟又過來通知他下禮拜一起出差,雖然就在隔壁市,但要坐車趕來趕去,還得過夜,葉嘉文一想到這個就頭疼。

他背着兩個人的活幹了一天,借口要回家給貓洗廁所就先走了。到十點多鐘,吳明川的電話打了進來。

“嘉文,有一樣東西,拜托你幫我轉交給孟書妍,可以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像乘飛機繞了地球一周,“是她上次落下的。”

“你來中國了?”

“嗯,就在你家樓下。”

葉嘉文飛奔下樓。外面的氣溫接近零度,吳明川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比上次見面看起來瘦了一大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他也不好問。吳明川把一個小袋子遞給他:“一支唇膏。我那邊沒人用這個,想必是她的。”

兩人都對孟書妍追着他死纏爛打這件事心照不宣。吳明川客客氣氣地問:“最近都好吧?”

“我挺好的。”

“孟書妍呢?”

“她……”他緊急踩下了剎車。

葉嘉文對于孟書妍死心塌地薅着吳明川不放這件事一向持悲觀态度。前兩天陳季琰聽說孟書妍在相親,而且跟相親對象處得還不錯,郁悶了一晚上,恨不得立刻給吳孟二人包辦婚姻送入洞房;葉嘉文倒是覺得這個走向很不錯:先不說吳明川早就明确拒絕過了,即便他動了心,吳家又怎麽可能看得上孟書妍?孟書妍這種傻大姐去了只有被人遛着玩的份。

眼下吳明川自己問起來了,他只能如實回答:“她動了個小手術,闌尾炎,不是什麽大事,下禮拜就出院了。”頓了一頓,忍不住問:“小川哥,金邊是不是出事了?”

冰冷的夜空下,葉嘉文一開口,大團的白霧就從嘴裏飄出來。

吳明川微微笑了一下:“不是什麽大事,你別擔心。”

這個說辭顯然不能讓葉嘉文心服口服,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問下去了,只說如果有什麽事也告訴他一聲,吳明川一一應下。

陳季琰一回來就不讓他插手季寧的事了,他的假期即日開始。她是防他防到了這個地步,還是真的如她所說,要放他去做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吳明川看不明白,正如他看不明白父親究竟是真的像對待小兒子一樣疼愛陳季寧,還是和其他在暗處虎視眈眈的人一樣,只想從這個孩子身上榨出最後一滴油水。

和陳季琰并肩二十幾年,他們曾經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心意相通的搭檔,可走到今天,父親和她之間的空間一天比一天狹窄,他夾在當中幾乎窒息。塵土飛揚的金邊城像一個巨大的牢籠,他在裏面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尋找一個出口。

吳明川在酒店裏躺着度過了假期的頭兩天,只思考一個問題:我怎麽就來這兒了呢?

孟書妍的名字一直在手機屏幕上閃爍。理智告訴他不應該再多加叨擾,可是心裏有一個聲音沒日沒夜地叫嚣:這就是出口。她就是出口。

她是出口嗎?坐在醫院樓下的咖啡店裏,他撥通了那個女孩的電話。

孟書妍在醫院裏呆到都快發黴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就要出院,滿臉都寫着快活,邵成禹笑話她:“你屬皮球的吧,蹦了一下午了累不累?”

“怎麽着,地板你鋪的?”孟書妍拿鼻孔看他,随手按下接聽鍵,“喂?”

她的聲音中氣十足,跟病號沾不上邊,吳明川愣了愣,“孟書妍?”

孟書妍霎時安靜下來,心怦怦直跳。邵成禹還在旁邊叽裏呱啦地講笑話,她從床上跳起來跑進洗手間,小心地對着手機說:“小川哥?你來信川啦?”

“嗯。”吳明川突然想起自己臨別前還說以後不會來中國了,話說到這兒,他也頗有點尴尬,沒有給她提問的機會,直接切入主題:“聽嘉文說你住院了?”

“啊……”孟書妍的音量下調了十個分貝,“對,動了個手術。”

“現在還在醫院吧?”

“嗯。”

吳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剛好在附近,等會兒上去看看你吧。”

通話已經結束了,孟書妍的手機還貼在耳朵上。洗手間鏡子裏的人穿着一件起球的舊毛衣,頭發兩天沒洗了,蓬頭垢面的,嘴唇還幹燥起皮。她打了個激靈,迅速洗了一把臉躺回到床上,被子都蓋好了,又坐起來從抽屜裏摸出唇膏在嘴唇上薄薄塗了一層,怕顏色太豔,還用餐巾紙擦了擦。

邵成禹在旁邊目睹了她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興味盎然地發問:“孟書妍,你男朋友要來看你?”

孟書妍這才意識到他還在這兒,但她腦子已經轉不動了,粗聲粗氣地說:“不是,是朋友,你,你別管了。”

邵成禹好像發現了什麽新奇物種,不依不饒地打破沙鍋問到底,孟書妍都快被他問發瘋了,求爺爺告奶奶地懇求他快走吧。可吳明川好像是瞬間移動過來的,說話間就推開了病房門。邵成禹還沒走,見他進來,眉毛一挑。

吳明川以為他是來查房的醫生,把手上的東西一放,問了個好,眼前的白大褂青年卻笑了:“我不是她的醫生,是她朋友。”

他胸前挂着名牌,吳明川掃了一眼,迅速記住了這個名字:邵成禹。

陳季琰的話猶在耳畔:“孟書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嗎?是一個醫生……小川,你好好想想吧。”

吳明川自己都沒察覺,跟白大褂握手的力道沒來由地大了三分。

白大褂出去了,這兒又只剩下了他們倆。孟書妍躺在床上,身體好像還是很虛弱,大概這個手術也并不如葉嘉文說的那麽輕松。沒等他開口,她就急着辯解:“那個是我表姐的同學,在這個醫院當醫生。”

“我知道。”

她傻乎乎的:“你怎麽知道啊?”

“他胸前挂着名牌呢。”吳明川笑笑,指着床頭,“給你帶了一束花。”

一束小雛菊配滿天星,用牛皮紙包裹着,小小的很可愛。孟書妍小聲地哇了一下,眼睛彎起來:“好漂亮啊。”

那個活力四射的傻瓜又回來了。這個女孩子太好哄,一束花就能讓她喜笑顏開,這種毫無負擔的喜慶感讓吳明川也忍不住笑起來。

孟書妍叽叽喳喳地說着自己身邊的事。公司裏來了很漂亮的前臺小妹,天天都有人送奶茶小蛋糕,全分給她吃了;葉嘉文家撿來的貓竟然會放屁,還專在有人抱着的時候放,難怪叫豆豆;還有爸爸最近又迷上了二十四點,自己買了一套籌碼天天在家玩牌,賭場是不會去的,他摳成那樣,一輩子都不會去的……

她的天地就這麽小小一點,卻有無窮趣味,吳明川邊聽邊給她削蘋果,偶爾應上兩句,被她的形容逗得直搖頭。

“你呢?有什麽好玩的事嗎?”

“我啊……”

相較之下,他的生活乏善可陳。陳季琰瞞着他的事更多了,父親也不再給予全部的信任,這兩個他最重要的人現在背着他各打各的算盤,拿他當盾牌、當緩沖,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該逼着他站邊了。

吳明川不想把這些事說給孟書妍聽。她是傻乎乎的小女孩,是枝頭羽翼未豐的雛鳥,沒頭沒腦地就要往低空俯沖,他應當警告她、保護她,讓這個兇險的世界離她越遠越好。

想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大小姐在暹粒的文化村動工了,預計明年就能開放,到時候給你留個門,什麽時候想來就跟我說一聲。”怕她覺得無趣,又追加解釋:“會很好玩的,可以去參觀高棉式民居,還可以看當地居民制作手工藝品。”

“那你跟我一起去玩嗎?”

“你要是來,我當然帶你去啊。”

她伸出手:“那拉勾吧。”

這樣幼稚的游戲,讓這個承諾看起來像小孩過家家。吳明川笑着伸手。指尖相觸的瞬間,孟書妍感到他的溫度和他的味道像空氣一樣包裹着自己。窗外,下午三點的陽光明媚,她悄悄說:“小川哥,明天來接我出院好不好?我,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吳明川的發聲系統不聽使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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