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邊的旱季豔陽高照,陳季琰一腳踏到門外,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又縮了回來。年輕的女秘書從後面沖上來為她打傘,被老板搖搖頭拒絕:“直接走吧。”

甘帕薇今年二十一歲,正在讀大學最後一個學期。

中學四年級時,她在暹粒的公路邊向游客兜售紀念品、帶他們去吳哥窟內參觀解說,一個假期可以賺六百美金,這筆錢除了補貼家用,還支撐着她不管父母的阻撓,在當地破破爛爛的公立高中裏勉強繼續學業。

語言學校的費用太高,壓根就沒在考慮範圍內,甘帕薇借着一本舊書和堅持不懈地同游客溝通學會了流暢的中文,英文也會說一點,但說得不好。那個四月的下午,老師命令同學們把臉洗幹淨、穿上幹淨的襯衫,把他們聚集在運動場上,一個年輕女人在官員和校長的簇擁下走進來,把學校的每一棟樓、每一間教室、每一塊磚頭都看了個遍。

甘帕薇聽到校長說:“陳小姐,我們用去年的資金配置了投影儀,教學環境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投影儀從買來起就沒打開過,因為校長不願花錢改善電路。

陳小姐一直微笑着點頭,走到操場上,閱兵似的把每個學生的面孔都一一看過,最後在甘帕薇跟前停下,問:“投影儀怎麽樣,不好用?”

甘帕薇搖搖頭。她笑了:“撒謊。再給你一次機會。”

這一次,甘帕薇用中文說:“這些機器從來就沒開過,因此也沒什麽不好用的。”

校長聽不懂中文,陳季琰眼角細小的紋路卻一點點舒展開來。

這就是甘帕薇人生中的貴人。她被帶到大城市、送進最好的學校,有專業的教師來補習,助她考上大學。陳季琰很喜歡她,假期就把她叫到自己身邊幫忙,見一些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有些時候她的助理吳明川在場,有些時候他對此一無所知,甘帕薇跟她出去了幾次,心裏就有數了,陳季琰話裏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你是我的人,聽我的話,将來為我做事就可以了。

這一天來得比計劃中更快。

陳季琰派人把她從學校叫出來,中午十二點鐘,她踏進陳公館的大門,老板正在吃午飯,見到她就叫她坐下一起吃。甘帕薇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詭異,未等她開口探詢,陳季琰自己就說了:“我給吳秘書放假了,接下來的一個月,你來當我的秘書。”

甘帕薇鎮定到陳季琰本人都有些吃驚:“都聽您吩咐。”

陳季琰沒什麽心思去多關照她。如果說吳明川是她最好的搭檔——或者說曾經是——那麽這個女孩就是她精心培養的一杆槍。一杆槍就該指哪打哪,甘帕薇聰明、機敏、野心勃勃,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忠心不二。

她還太年輕,本應該歷練兩年再出場的,可現在吳明川已經不适合留在這裏了,陳季琰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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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吳明川打發走,她才可以騰出手來辦事。

坐在吳家的會客廳裏,對面是縮手縮腳的陳季寧,吳森就挨着他,對他噓寒問暖,神态慈愛到陳季琰幾乎懷疑陳季寧根本不是爸爸的兒子,而是姓吳的塞進陳家的。

她對這種奇異的父慈子孝場景感到生理不适,清了清嗓子,陳季寧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覺得她臉色不善,又飛快地把頭低下去了。吳森代他開口:“他連續兩個學期成績低于标準線,學校決定予以退學了。”

陳季琰盯着弟弟:“陳季寧,是這樣嗎?”

他嚅嗫着低聲說:“是。”

陳季琰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的成績單每學期末都會按時送到她那裏,沒見他真的有哪一科不及格,想來是特意找人僞造了寄過來的。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學校不要他,學生身份也維持不住,不回家就是在美國非法滞留。

“他自己拿了現金買的機票,上飛機前才告訴我,還求我先別告訴你,就是怕被你罵。”吳森這話她聽懂了:這事跟我可沒關系。

陳季寧的腦袋恨不得埋進胸口去。

吳森的話真假難辨,但陳季寧是絕對不能留在他家的。把這個倒黴弟弟拎回了陳公館,陳季琰扭頭跟甘帕薇商量:“學校課業多不多?”

“最後一個學期了,我只要等畢業,沒有課。”

“今天起,你就住到這裏來,幫我看着他。”

陳季琰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無意識地咬着指甲。她像一只動物,直覺和本能讓她嗅到了空氣中危險的味道,但沒有任何事實的蛛絲馬跡可供她作文章。局勢越是風平浪靜,她越是焦躁不安。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甘帕薇猶豫了一下,手落到她肩膀上。她從沒見過這樣焦躁不安的大小姐,心情也跟着凝重起來。

陳季琰知道她想安慰自己,笑了笑:“應該讓你早點出來的,拖到現在,你出門去,也不知道人家認不認你是我的人。”

“大小姐你二十歲的時候不也是單槍匹馬給你父親報仇?”女孩也笑了,“我二十一歲了,幫您看個門還是沒問題的。“

陳季琰沒再說話。那一場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撲殺确實很有震懾力,起碼幫她鎮住了那群手腳不幹不淨的叔伯,但代價也非同尋常,單是她受制于鄭修齊那麽多年,交的學費就夠豐厚了。

“不過總不能讓他在這裏住一輩子吧?”甘帕薇輕聲問,“我這兩天看看,能不能送他去日本讀個語言學校之類的?現在還趕得上開學。”

陳季琰一錘定音:“就這麽辦。”

甘帕薇得了她的許可就走了,空蕩蕩的房間裏又只剩下她一人。

這棟房子處于金邊的郊外,給爸爸發完喪後,陳季琰花了大價錢把周邊都改建了一翻,重金請來一隊保镖二十四小時巡邏,力求此處固若金湯。即便如此,她還是有好長時間晚上睡不好覺,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驚醒。

一天晚上,窗外跳過的野貓觸發了警報,她幾乎瞬間就從床上跳起來,提着□□跑到樓下。保镖和傭人們迅速地集結到大廳,向她彙報說是一只貓,她卻神經質地要求他們再三排查。安排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沒顧上葉嘉文,血液立刻湧上頭頂,聲音都顫抖:“嘉文少爺呢?有沒有人叫他?”

葉嘉文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閃出來的,手掌厚實又溫熱,罩住她冰涼的雙手,低聲說:“我在,我就在你邊上呢。”

原來警報一響他就醒了,一直都跟在她背後。雖然從不曾問過,但陳季琰毫不懷疑,葉嘉文時刻準備着替她再擋一枚子彈。

他們就是這樣相依相偎着長大的。

陳季琰閉着眼,在腦海裏勾畫他的模樣。

眼睛的線條很好看,眼神卻有點咄咄逼人;鼻子很挺,嘴巴肉肉的,下颌又窄小,看起來就有點幼态。這樣的五官,不知長到四五十歲會是什麽樣子。

電話響起來,正是她在腦海中幻想的人,好像他正在遠程監視她的大腦。

“吃飯了沒有?”葉嘉文的語氣很放松,聽起來已經到家了。貓糧嘩啦啦地倒進不鏽鋼小碗,貓一個箭步沖過來,差點打翻飲水機,被葉嘉文拎住教訓了兩句。陳季琰聽着他像訓孩子似的訓貓,不由得笑了:“沒呢。”

“都幾點了?”

“也才六點。”她看了看表。

“什麽時候回來?”

“少爺,我才剛到沒兩天,氣都沒喘勻呢。”陳季琰盤腿坐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問,“你想我了?”

這是陳季琰最近特別喜歡的一個把戲。從某些方面來看,葉嘉文好像高中以後就再也沒成長過,比如特別容易被她逗得臉紅心跳,越是如此越口是心非,死活不肯認。陳季琰就常常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又在将将過界的地方緊急剎車,弄得他無所适從。

這樣的把戲她玩了好多次,看他卻也不惱,幾乎成了他們之間樂此不疲的一個新游戲。

按慣例,葉嘉文應該會別別扭扭地開始轉移話題,可這次交出的答卷出人意料——對着電話,他低聲回答:“對啊。”

陳季琰看不見,說完這話葉嘉文就靠着牆坐了下來,抹了兩把臉,耳朵尖紅紅的。貓的吃相太差,把貓糧攪得嘩嘩響,作為一個嚴父,葉嘉文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以示教訓,沒想到這個貓逆反心理不是一般的重,當場崩了他一個響亮的大屁。

陳季琰不說話,葉嘉文幾乎以為斷線了,捏着鼻子試探着問:“喂?聽得到嗎?”

“……聽得到。”

他也看不見,千裏之外,陳大小姐捂住了臉趴在書桌上。窗外晚風習習,她在心裏暗暗地想:真可惡。

接到陳季琰的電話時,吳明川正帶着孟書妍從醫院回來。

老孟兩口子的心眼都比井口還大,愣是讓她這個剛出院沒幾天的人自己去辦醫保報銷手續,孟書妍開始還忿忿不平,突然靈機一動,借此東風,求到了老好人吳明川親自開車帶她出門。

她還遠遠沒恢複到能活蹦亂跳地帶着他上街暴走的程度,也不能吃正常食物,卻急着履行自己的承諾,說一定要帶他去吃她最愛的館子。起初是小女孩式的胡攪蠻纏,軟硬兼施,說到最後吳明川巋然不動,她的神情近乎懇求:“你就放一禮拜的假,等我能吃東西,你早都走啦。我帶你去嘗嘗,我自己不吃,行不行?”

吳明川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由着她胡鬧。

“這家老字號,點心特別特別特別好,全國各地都有連鎖店的,可是就信川本地最正宗……”

孟書妍的嘴皮子上下翻飛,簡直可以去裸考導游證。吳明川感到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趕緊叫停:“我接個電話。”

“小川?”孟書妍住嘴得不夠及時,陳季琰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你到信川啦?”

“嗯。”吳明川覺得莫名羞恥,但這事也沒必要瞞着她。她見好就收,迅速切入正題:“跟你商量點事,假期給你延長到一個月,怎麽樣?你過完年再回來。”

吳明川的第一反應就是父親搞什麽幺蛾子了,他脫口而出:“季寧出事了?”

“沒有,你別操心了。”她笑嘻嘻的,辨別不出真實情緒,“之前我說放假就放假,勞累了你好久,現在輪到你休息了,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好老板?”

陳季琰的意思吳明川都明白:現在她和爸爸之間的關系太緊張,他夾在當中兩邊不是人,只會進一步激化矛盾。可他忍不住:“你一個人……”

“你留在那裏別動,就是幫我大忙。”陳季琰一句話堵死了他的退路。

通話不過三五分鐘,他卻心不在焉了半個鐘頭。孟書妍躲在菜單背後暗中觀察,看了半天,拉拉他的袖子:“點個桂花糖藕好不好?”

“好。”

吳明川非常勉強地把思緒拉了回來,這頓飯總算又有滋有味起來了。孟書妍向他介紹本地的各種特色菜肴,還說這家店有淵源:“我爸媽談戀愛的時候就來這兒吃飯。”

這句話的語境幾乎暧昧,吳明川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那開了好多年了啊。”

孟書妍不聲不響地把踩在三八線上的腳縮了回來:“對啊對啊,菜好吃嘛。”

她早在心中盤算好了要帶他去哪裏玩,掰着手指頭一樣一樣地說給他聽,講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個破身體根本沒法當地陪,灰心喪氣地問:“你什麽時候再來信川啊?”

“我不知道啊。”吳明川見她的表情迅速黯淡下去,趕緊補了一句:“說不好,說不定過段時間還要來一趟。”

一個人的表情竟然能如此多變,這是超乎吳明川的認知的。他看着她從遍數當地風物時的神采飛揚,到發覺他可能不會再來的沮喪,再到現在,他只是随口說了句不知深淺的話,她的眼睛就又被點亮了。

“那你下次來還叫我嗎?”

“行啊。”他夾了一片糖藕放進自己的碗裏,“忘了告訴你了,剛才老板給我打電話,假期延長到了一個月。一個月後你能吃東西了吧?到時候我請你吃飯,怎麽樣?”

孟書妍的心裏有兩個小人,手牽手地跳舞。她使勁點頭,嘴巴不說,笑意從眼睛裏溢出來。趁着吳明川低頭咀嚼,她肆無忌憚地觀察着他的五官輪廓,看來看去,怎麽看都歡喜,心想,這人也太帥了吧……

一句話不經大腦地從嘴裏冒出來:“小川,我還是喜歡你。”

叫什麽呢?小川?這才幾天啊,連哥都不是了。小丫頭順杆爬倒是一把好手。吳明川拿筷子的手頓了頓,沒接茬。

孟書妍心虛了,小聲說:“我說我喜歡你呢。”

吳明川在心裏嘆了口氣。“我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吳明川:小丫頭片子還有這麽多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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