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将近年關,醫院裏的人流量卻一點都沒有要放假的意思。邵成禹值了一個大夜班,躺在值班室裏精疲力竭地陷入昏睡,卻被護士敲門叫醒:“有人找你。”

他揉着眼睛出去,大腦疲累得無法運轉。女孩正坐在走廊上等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毛茸茸的外套裏,像一只身材壯碩、力大無窮的棕熊。

“來複查?”他在孟書妍身邊坐下,軀體疲憊到麻木。孟書妍把手揣在兜裏,“早上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啊?”

“昨天值夜班,累死了,沒聽到。”她難得安靜,看着他不說話,把他看得渾身不舒服,“你幹嘛呢?”

“我想啊,邵醫生,白衣天使,辛辛苦苦幹了一晚上沒休息,現在跟你聊這個,顯得我特別不是人。”

邵成禹心裏明鏡似的。“聊什麽,你男朋友?”

“不是我男朋友。”孟書妍鼻子癢,正要伸手揉,被他眼疾手快地打下來:“手多髒啊,嫌醫院沒住夠?”

她也不介意,繼續慢慢地說下去:“不是我男朋友,我單方面追他,有些日子了,他不答應。我原來想着這個不成就換個別的,可他一回來,往我跟前一站,我就知道這事兒還沒完。”

邵成禹點點頭,若有所思,“沒想到啊。”

“沒想到什麽?”

“沒想到你一個傻大姐,心思這麽細膩。”

孟書妍的拳頭并未如預期般落到他身上,邵成禹有些意外,但隐約覺得也在情理之中。她這個人看起來咋咋唬唬愛搞笑,單是交朋友,邵成禹也喜歡和這樣的人來往。他不是沒想過和她談戀愛試試,可兩人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玩耍,總有某些瞬間,她會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游的狀态,好像擁着自己獨一份的遐思和眷念,游走在這個吵吵鬧鬧的世界。

現在她就坐在他邊上,輕輕笑起來:“嗨,我可不就是傻大姐嗎?不是傻大姐能幹出這事兒?”

她還想再說什麽,邵成禹做了個stop的手勢:“差不多了,話說到這兒就行了啊,再說下去傷人了。”

孟書妍撇嘴:“不說就不說。”

日子迅速地流走,吳明川當真如他所說沒有回去。他先好好在信川玩了一圈,接着又走訪了以前讀書時認識的幾位中國同學,把信川周邊的幾座城市也玩了個遍。

Advertisement

江南的冬天時常落凍雨,吳明川坐在暖融融的咖啡店裏,看着窗外夜幕緩緩降落。萬家燈火将這座城市籠罩在溫暖的黃色光霧裏,羽絨服、圍巾和帽子把路上的行人包裹成球狀,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奔赴歸途。

這樣悠閑的日子對他而言,珍稀如沙中金。從有記憶開始,他就被各色各樣的人推上舞臺,先是扮演一個好兒子、好學生,接着角色轉變成了助手、精明的商人。這些面具偶爾令他透不過氣,但他沒辦法說不。舞臺華麗又龐大,脫掉戲服,他什麽都不是。

再過小半個月就過年了,陳季琰給的假期也即将結束,他很快又要回到自己的日常當中去。生意,合同,應酬,商人和政治家的裙帶關系,還有劍拔弩張的父親和陳季琰,這就是他的日常;而假期之所以為假期,正是因為它與日常截然不同。他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甩掉壓力和包袱,見一些平時不能見的人,說一些不适合在平時說的話,安然地浪費着時間與生命。

假期終結,這一段幻夢就要結束。要告別,要清理所有的痕跡,就像酒店清潔工打掃旅客離開後一片狼藉的房間。

不給別人帶去麻煩,是吳明川一貫的信條。

玻璃窗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吳明川吓了一跳,扭頭就看見孟書妍正趴在外面,笑眯眯地跟他揮手,頭上戴着頂毛線帽子,臉頰兩側各垂下一顆絨球,像小孩子愛的玩意兒。

她颠颠地推開門跑進來:“等很久了吧?葉嘉文太讨厭了,又拖着我不讓走。”

“也沒有很久。”他笑笑,“吃飯去?”

孟書妍只能吃一些比較清淡的東西,就帶他去了一家粵菜館。吳明川說過他母親祖籍廣東,做得一手好菜,最美味是老火靓湯,她一一記在了心裏,指着菜單給他介紹。

吳明川照着她的指點點了菜,兩人坐在臨窗的卡座上,聽她叽叽喳喳地講今天發生了什麽。講到最後,孟書妍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小川哥,你呢?說說你吧。”

吳明川舀了一碗湯放到她跟前,說:“我沒什麽好說的。”

“我的事你都知道,可你的事,我就知道那麽一丁點。”她還伸手比了比,吳明川被逗笑了:“你知道我什麽?”

孟書妍老老實實地攤手:“我知道你家住在金邊……你爸爸有點兇,我上次去都快吓尿了。”

她只知道這些東西。小孩子就是這樣的,見到漂亮的玩具就要抓到手裏、吞到口中,對其中的風險一無所知,沒有說明書可以給她看,給她也看不懂。

吳明川輕聲說:“我得走了。”

孟書妍的笑容凝固在嘴邊。“不是說放一個月的假嗎?”

“嗯,準備去泰國見一個朋友。”

“你說什麽呢?”孟書妍咬牙切齒。

吳明川擡起頭,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機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下午就走。”

女孩臉色慘白,比剛在醫院裏見面的時候還要難看。腦海中無數個念頭飛快閃過,她竟然笑起來:“問你一個問題行不行?”

“……你說。”

“你這次來中國幹什麽?”

他再次出現在她生活裏,不聲不響、毫無頭緒。老老實實待着不提離開的時候,孟書妍總是提心吊膽,疑心第二天早上起來這人就不見了;如今他親口說了要走,話說到這裏,她驚奇地覺察到自己有巨石落地的釋然。

吳明川沒想到她會驟然發難,還在組織語言,孟書妍不依不饒地逼上去:“我說過的吧,我喜歡你。”

“我也說過,我們不合适。”

“所以你千裏迢迢來這裏,就為了跟我說這個?告別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吳明川你是嫌上次告得不夠好,要來補考嗎?”

仔細算算,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都在幹什麽呢?吃飯、聊天、在公園裏走來走去,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單方面輸出,大壩洩洪一樣沒頭沒腦地把自己的人生說給他聽。吳明川永遠是個好人,給的問候不溫不火、距離不遠不近,心裏有一把尺子,将分寸感拿捏到了極致——除了偶爾一點點出界的關懷。

就是這一點點出界的關懷,讓她豬油蒙了心。男人遍地走,可除了吳明川,她誰都不要。

孟書妍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說上一回在金邊的道別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見”,有十萬八千裏的餘地可供她再接再厲,那麽這一次就是幹幹脆脆的永別。

他不會再見她了。

鼻子酸酸的,孟書妍覺得丢臉而努力忍着。在吳明川面前,她的名片是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孩,仿佛想用委屈和眼淚逼他妥協,可她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飯是吃不下去了,孟書妍把三百塊錢甩在桌上,站起來往外面走。吳明川跟上來,她根本不能看他:“我自己回家就行。”

“……你的帽子忘了。”

孟書妍破涕為笑。“不必吧?”

“不必什麽?”

“我今晚夠丢人了,你就不能假裝沒看到嗎?讓我潇灑一下。”她吸了吸鼻子,“哦,你怕下次還要特意跑來一趟拿給我,對吧?不用,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孟書妍在外面游蕩到半夜,坐了末班公交車回家。

老孟夫婦在外地參加了老同學兒子的婚宴回來,孟書妍才動完手術沒多久,本應該在家好好躺着,現在人不知道去哪裏了,電話也打不通。就在孟太太即将撥出報警電話的前五分鐘,她沒事人似的悠悠地走進了家門。

孟太太氣得要死,可不管怎麽罵她,好話爛話說了一籮筐,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到後來甚至進都懶得進,徑自站起來說我要睡了,趿拉着拖鞋,臭烘烘地就往床上爬。

表姐昨天才打電話來說邵醫生的事黃了,孟書妍眼下又像根實心木頭,油鹽不進的,孟太太一肚子邪火沒地兒撒,只好狠狠捶了丈夫一拳。

孟書妍躺在被窩裏,毛衣散發着一股豬肚雞的味道,真奇怪,在店裏聞起來讓人饞得流口水,帶回家就成了馊味兒。她閉上眼,聽到爸爸在外面說:“你打我幹什麽?”

“不打你我打誰?打妍妍嗎?”

來打我吧,把我吊起來狠狠打一頓,打過才能長記性呢。孟書妍心想。

手機壓在枕邊,嗡嗡地震動起來,她看了一眼,是葉嘉文發來微信:“孟女士在嗎?”

這個笑話還是在她住院前發生的。有一回跟邵成禹說起來前臺小妹奶茶蛋糕成堆收的事,邵成禹笑眯眯地問她:“那我也給你送一回?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她老不客氣地說好啊好啊,還現場指定了要哪一家。

次日下午就有外賣送上門來,上頭寫着三個大字:孟女士。孟書妍在全組同事的目光下前去認領了這一份點心大禮包,笑得要死,心想邵成禹,你挺閑啊?

葉嘉文看她不回,又加了一句:“孟女士,我明天開始休年假了,還有幾張圖紙要你幫忙去送,沒問題吧?”

等了好久,對方發過來一個字:“好。”

葉嘉文摸着腦殼,心想她又生病了嗎?聯想到某人就在信川,他一拍腦袋,明白了。

孟書妍這個傻大姐,撞上了南牆也不回頭,非得把頭都撞掉了才罷休。不過看看自己,誰又比誰好到哪去了?

但他滿腦子都是要休假去金邊,顧不上她。陳季琰通過視頻看着他收行李,不住擺手:“別帶了,家裏都有。”

“你給我買了?”

“你上高中時的衣服都還在呢,一件都沒扔。”

葉嘉文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高中時代對他而言并不是什麽愉快的記憶,先是陳季琰不在身邊,兩人隔着太平洋打仗,後來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又為時局所限,把自己的婚約寫進了合同裏送給鄭修齊。他的青春期空虛而漫長,荷爾蒙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愛的人或是遠隔萬裏,或是咫尺天涯,一直觸摸不到。

“小文?”屏幕裏的葉嘉文回過神來,陳季琰松了口氣,“我明天去機場接你吧。”

“好。”葉嘉文點點頭。貓又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巡視領地,被他一把抓起來:“跟姐姐打個招呼,明天就把你送去寄養了。”

陳季琰立刻被帶偏,對他發布號令:“拿遠點,你怼着攝像頭,我什麽都看不到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