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距離新年尚有一周,吳明川提前結束了自己的假期。

最後一次見到孟書妍,是在那家熱氣氤氲的粵菜館裏。她不是傻瓜,立刻就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眼中漫起水霧,卻咬着牙就是不肯掉淚,最後說:“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坐在清邁的咖啡店裏消磨時光,吳明川忍不住地回想她離開時的背影。闌尾炎手術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她的臉瘦了一圈,埋在圍巾裏就巴掌那麽大。他跟在後面,看她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游走,站在奢侈品店的櫥窗外仔細觀摩裏面展示的包包,看了一會兒又拐進隔壁的蛋糕店,買了一份抹茶千層,小口小口地吃,直到店員過來催她:“小姐,我們要關門啦。”

吳明川無數次想上前去拉住她好好教訓一頓:身體是鐵打的嗎?還想住一禮拜醫院?又無數次忍住了,因為這樣親密的話,根本不是他這個身份立場應該說的,說了就是禍害。

這座城市在吳明川心裏留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孟書妍拖着疲憊的雙腿走進小區,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泰國只不過是離開的一個借口,他在此根本沒有任何人要見。為什麽不能說實話?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對着她因為期待和喜悅而舒展的眉眼,話都到了嘴邊,又咽回了肚子裏。

在清邁游蕩的第四天,新聞網站首頁上的頭版頭條讓吳明川霎時停滞了呼吸:暹粒文化村工地發生暴力沖突,永興掌門人負傷住院。

他訂了最近的一個航班飛去暹粒,辦公室裏只有頌唐,那是他挖來的職業經理人,具備管理層滴水不漏的好品質:“大小姐在接受治療。”

“什麽醫院?”

“大小姐說不讓別人打擾。”

陳季琰的私人號碼打不通,他又給陳公館打了二十幾個電話,那裏根本沒有人,而葉嘉文也像人間蒸發了——想到這個,吳明川驟然背後發涼。

他怎麽忘了,頌唐就是父親的老朋友在兩年前引薦給他的。

吳明川換了個問法:“吳先生在哪?”

他的父親在暹粒往北的叢林深處有一間小別墅,周圍綠樹成蔭,空氣濕潤而清新,持槍的保镖和來歷不明的軍人在四周二十四小時巡邏防衛。見他找到這裏來,父親好像一點都不驚訝,還招呼他坐下。

吳明川單刀直入:“陳季琰在您手上吧?”

“你們年輕人都有這個毛病,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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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裏,他終于确認了自己的猜測:從文化村糾紛、頌唐糟糕的處理策略,到此後的暴力沖突、外界新聞報導,背後操縱的人從頭到尾都是吳森。

“葉嘉文也在?您想逼她交權?”吳明川盯着父親,大腦飛速運轉。

這兩年陳季琰自己下了不少功夫經營,有好些關系是特意瞞着他的。吳明川只大概知道她跟哪些大人物有聯系,但無法确認哪一位才是她的保護傘。不過還有一個方法。吳森現在賭的就是在外界消息不同的情況下,無聲息地逼着陳季琰交權,最有效、最迅速的破局方式就是把永興內鬥的信息透露給全天下。他手裏有媒體渠道,這事不難。

紫砂茶壺在桌面上扣出清響,吳明川從沉思中驚醒,父親目光如炬,把他看了個透心涼。

“她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吳森微微眯起眼,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她連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肯給你,你卻願意為了她賣命,甚至不惜犧牲你的親生父親?”

“您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給你一個前途,讓你別在她手下讨飯吃。”

吳明川笑起來:“有必要嗎?”

這話把吳森氣得夠嗆:“你說的什麽混賬話?”

“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必要嗎?”他明明坐在椅子上仰視着父親,眼神卻沉着而堅定,“我早就跟您交代過,有些東西對我而言一文不值。您做這些到底是為了我的前途,還是為了自己的權欲?”

吳森坐在椅子上,渾身無力。

權欲是真的,吳明川的前程也是真的。父子二人之間的話說得太直白,權勢和財富如碎紙翻落,層層華麗裝飾下,他也只是個幹癟的老頭。

吳森站起來按了鈴,三個保镖從門口走進來。

“您想把我也關在這裏?可如果我沒有回去,一封定時郵件就會發送給所有的大股東,告訴他們陳季琰被您軟禁在這裏。”吳明川用力攥住父親的手, “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給她當牛做馬的滋味就這麽好?”吳森臉上的笑意讓吳明川打心底裏毛骨悚然,“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許你高薪厚祿?還是用她自己跟你交換?”

在他開口駁斥之前,吳森用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不過我聽說你在中國遇見了一個女孩,有這事吧?”

電腦顯示屏被打開,一段十分鐘的視頻裏,孟書妍從家裏走出來,坐上公交車;下一個畫面就是她跟邵醫生坐在一起吃火鍋,她好像已經完全恢複了活力,講着好笑的話,表情靈動活潑。右下角有日期,是前天。

“孟書妍。是這個名字吧?”吳森的中文有非常濃重的口音,孟書妍這三個字卻字正腔圓,“她可是真的喜歡你呀。我告訴她吳明川出了交通事故,生死未蔔,她立刻就自己買了機票過來,公司也不去了,父母也不管了,現在應該已經到機場了吧?”

吳明川如墜冰窟。

“……她是外國人。”

“外國人怎麽了?小姑娘來這裏旅游,不知道雷區有多可怕,随随便便就走進去了。”吳森輕描淡寫地繪出一幅令他絕望的圖景。

“您想怎樣?”

“去勸勸陳季琰吧。你們好歹曾經算是朋友,你的話,她總會聽吧?”

他的臉色灰敗如同水泥牆面,吳森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我不會殺她。股權在她手裏,殺了她也沒用;要是她交了權,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跟吳森那一番對話費了太多心力,陳季琰被帶回房間後倒頭就睡。一覺睡到晚上九點,她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睛,轉了個身,差點吓出心髒病:吳明川像柱子一樣跪坐在她床頭,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一聲都沒吭,就等着她自然醒。

“怎麽回來了?”她啞着嗓子問,“假期還沒完呢。”

“看到新聞了。”

他眼睛裏布滿血絲,比身陷囹圄的陳季琰更心力交瘁。把她弄到這兒吃苦的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們之間曾經的信任、懷疑和利益沖突交織在一起,二人一時間相對無言。

這當口陳季琰忽然回想起父親的葬禮。

時局所迫,一切都辦得很潦草,她嘴上說着就算修個泰姬陵也沒用了,心裏說不清地難受。賓客們各懷私心,骨灰剛入土,就有一位叔伯急不可耐地湊過來,她恍惚間只能看見這人上下嘴唇一張一合,人聲從左耳朵灌進去,又一點不留地從右耳朵出。不遠處鄭修齊正在向一位來客借火,兩人談天說地,臉上俱是微笑。

一只手把她往身後拽了拽,将她藏好,肩膀寬闊,像一座可以托付的小山。這座小山用他一貫彬彬有禮的口吻替她發言:“有什麽事之後再說吧,大小姐最近要處理的事太多了。”

那時葉嘉文躺在病床上,一天裏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忙着同病痛搏鬥,和她并肩作戰的只有吳明川。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合作夥伴,互相信賴、互相扶持,這份情義她永遠不會忘。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遠遠超過了他們彼此的預料。

季琰變成了大小姐,你變成了您,小川依然是小川,卻多了威壓的意味。兩人上回一起吃飯還是在數月前,她在吳明川面前逃避自己和吳森的矛盾,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處理好。她就這點糟糕,寧願事情砸在手裏也不願退後一步敞開心扉,葉嘉文為此跟她大吵大鬧了好多年,終于把這個毛病治好了七八分;吳明川卻不是會放下面子跟她吵鬧的人,錯過了最初彌補的時機,嫌隙就愈來愈大,直到今天。

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吳明川:“對不起。”

陳季琰低着頭笑了一下:“跟你有什麽關系啊,你是他兒子,爸爸打定了主意,兒子能有什麽辦法。”

寥寥數字,他說得萬分艱難:“孟書妍在他手裏。”

原來如此。

要說她心裏沒有期待,那是假的。在陳季琰的計劃裏,她有兩層保險:一是甘帕薇的忠心,二是吳明川的情義。甘帕薇出事之後,她把僅存的丁點希望都寄托在了吳明川身上。

現在他在她跟前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她一方面近乎絕望,另一方面卻又釋然:小川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啊。要不是老不死的吳森拿孟書妍要挾他,他是肯定會努力把我弄出去的。

“別的都不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說。”他仿佛贖罪。

“讓我和葉嘉文見面吧,就算關也要關到一起。”

吳明川鄭重地點頭。不知道他是怎麽跟吳森說的,總之半個多小時後,葉嘉文就被帶過來了,見到她第一面,痞裏痞氣地笑着說:“陳季琰,你住得比我好哇。”

陳季琰強作鎮定,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慌亂:“怎麽說啊?”

“比我那兒大多了。”他拿起平板電腦,“還有這個呢,吳森怎麽這麽摳啊,就給你不給我?”

她很勉強地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前兩天在運輸車上她也露出過這種表情,但當時是昏了頭了,不明不白地就想着怎麽求饒,現在還這個模樣,恐怕是真的走到絕路了。

葉嘉文心裏也有數。吳明川親自來提他,在路上特意跟他說了一聲對不起,他雖然對永興內部那些勾心鬥角的勢力只是一知半解,卻也知道吳明川這樣不說站到吳森那邊去,起碼也不是陳季琰這邊的了。

三天沒見,她瘦了一圈,本來就沒幾斤肉,現在兩頰都快凹進去了,兩只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像只營養不良的猴子。葉嘉文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側過頭看她:“陳季琰,怎麽回事啊?頹成這樣。”

陳季琰苦笑:“能不頹嗎,這下是真的要完蛋了。”

“你手眼通天,肯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這次是真的沒辦法啦。”四下無人,她終于褪去了精幹的僞裝,頹然地伸直雙腿,像個坐在路邊耍賴皮的小孩,“完蛋了。”

他腿上還有傷,小心翼翼地也放平了,用腳趾戳戳她的小腿:“咱們倆能活着出去嗎?”

“不知道哇。”她喃喃地說,垂着腦袋,眼神渙散。

不交權,葉嘉文必死無疑;交了權,他們共同為人魚肉。

葉嘉文伸手撥開她額頭上被汗水沾濕的頭發,故意在她衣服上擦擦手,她果然瞪回來:“幹什麽?”

“我都被你當人質了,你也不問問我怎麽看?”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情人之間的呓語,陳季琰卻汗毛倒立,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怎麽看啊?”

葉嘉文看着她。

他生來只是普通人,努力念書讀大學,畢業後做着自己喜歡的工作,每月吭哧吭哧地還房貸,緩慢而一心一意地建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不是陳季琰又一次走進他的人生,這樣的日子會十年如一日地過下去,而他也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好——除了對她的思念周期性地如潮水将他淹沒。

而陳季琰,和外表不同,陳季琰的脆弱和敏感遠超旁人想象。她依賴權力,試圖用威嚴與財富解決所有問題,身為皇帝,自然也沒有人敢挑戰她的思維方式,乃至葉嘉文一開始指着鼻子恨恨地說她不知道平等和尊重,她都覺得不可思議,非要等到上蹿下跳地鬧過了才能好。

從這個程度上來說,葉嘉文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馴獸師。

籌碼和交易這件事,她仿佛比葉嘉文本人更介意,耿耿于懷地反複自我折磨。他沒有巧舌如簧的天分,只會剖開自己的心,捧給她看。

“但我相信你啊。你知道的吧,陳季琰?”葉嘉文捉住她的手吻在掌心,眼神直勾勾的,一眼就能看到底,“你叫我上哪我就上哪,我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二十幾年的人生一半多都是陳季琰,剔不掉、離不開。肉骨凡胎,他自然也怕痛怕死,可仔細想想,竟然還是最怕她不相信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柬埔寨真的沒那麽亂,我都是瞎寫的(再次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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