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孟書妍還是第一次住這麽豪華的度假村。獨門獨戶的小別墅有單獨的露天泳池,傭人在長廊下為她準備新鮮水果和椰子汁,之前在金邊見過的那位太太也在這裏,孟書妍知道她叫波法,是吳明川父親的情人——不是填房妻子,只是情人。

去機場接她的正是波法。孟書妍滿腦子都是吳明川,一心以為自己就在去醫院的路上,結果半小時車程後,她被塞進了永興旗下的度假村。波法安頓好了人轉身要走,孟書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們不去醫院嗎?”

她聽不懂中文,沒法回答,卻也知道這女孩應該是在問吳明川,就用柬語回答:“小川沒事,在這裏休息兩天,他會來找您的。”

孟書妍心急火燎,抓着波法不放,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兩個身強力壯的傭人過來把她拖開,電光火石間她突然醒悟:自己受騙了。

吳明川大概根本沒事,她被人騙了,心甘情願地自己買了機票送上門來。

除了照顧她們的傭人、定期送鮮蔬果魚肉的運輸車,這裏一片死寂。沒有網絡也沒有電視,孟書妍靠玩手機消消樂度過了漫長的兩天。第二天傍晚,吳明川敲響了她的房門。

不過一周沒見,他看上去竟老了三歲。

孟書妍試探着叫他:“吳明川?”

他好像沒聽到,走進她的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雙手抱頭,臉都埋在陰影裏看不分明。

挨着他坐下,孟書妍輕聲問:“出什麽事了?”

“我得跟你道歉,是我連累了你。”他臉色很不好,還竭力維持着一貫溫和的語氣,“他們抓錯人了,再過十來天就會把你送回去。這兩天你就在這裏,不要四處走動。”

“什麽叫抓錯人了?誰要抓誰?”

她打破沙鍋問到底,吳明川頭痛欲裂。“這些你都不必操心。”

自打初次見面起,吳明川永遠體面、胸有成竹,孟書妍從未見他這樣狼狽。他在撒謊,一定是出大事了,城門失火,殃及她這條池魚。

她在他面前跪坐,伸手捧住他的臉,迫使他擡頭看着自己:“我不是小孩子。”

吳明川逃避她的視線,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突然湊上去吻住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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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親吻倉促而生澀,不過短短數秒,空氣仿佛凝固,吳明川屏住了呼吸。孟書妍松開他坐下來,又問了一次:“能不能告訴我?”

一滴熱淚墜下來,滴在她手臂上,重如千鈞。他嘴角噙着苦笑:“我拿你換了陳季琰。”

“……什麽意思?”

吳明川把事情的經過一一講給她聽。父親計劃長遠,季寧突然從美國回來,差點壞了他的好事;陳季琰試圖談判而失敗,現在葉嘉文就作為人質被捏在對方手裏……他想要救她,卻被告知但凡有半個字被透露出去,孟書妍就完了。

孟書妍安安靜靜地聽着,這件事超出了她作為一個守法公民二十幾年人生的認知範疇,她不知該說什麽,更不知道怎麽辦。

末了,吳明川喃喃地說:“我做錯了。”

“你做錯了什麽?”孟書妍在問他,也是在問自己,邊想邊說:“不是陳季琰就是我,選了陳季琰,我當場小命不保,選了我,或許還有斡旋餘地,你做錯什麽了?”

“沒那麽簡單。”他抹了把臉,嗓音沙啞,“爸爸不會那麽輕易放過她的,還有葉嘉文。”

葉嘉文,愛擺一張臭臉耍酷的葉嘉文。她剛去公司的時候什麽都不會,笨得要死,是葉嘉文手把手地教她用軟件繪圖;她畫一張,他就仔仔細細檢查一張,給他添了那麽多麻煩,他嘴上說着她不上進,卻從沒真心怨怪過她。

孟書妍咬着嘴唇,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也是葉嘉文,早八百年就告訴過她別跟吳明川牽扯不清,可她偏不信這個邪,要死要活地追着人家跑。如今他命懸一線,裏頭也有她的功勞。

兩個罪人額頭碰着額頭,孟書妍低聲地說:“……我也做錯了,我們一起錯,誰也不比誰好。再想想辦法……肯定有辦法的,肯定有的。”

吳明川搖搖頭:“沒有了,沒有辦法了。”

“肯定有的。”

事到臨頭,她竟然還如此篤定。吳明川覺得不可思議,內心卻又想,早該料到的,孟書妍不一直都是這個性格麽,哪怕是命運白紙黑字寫下的結局,她也從不肯順服。

叢林深處的別墅裏,葉嘉文和陳季琰像被人圈禁的動物,周圍的空間太狹小,他們什麽也幹不了,每天只能靠下棋消磨時光。

吳森給了她十天的考慮時間,每天早晨傭人進來送餐時都會恭恭敬敬地給她倒計時,今天已經是第六天了。

十日過半,陳季琰下棋時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輸給他的頻率也越來越高,葉嘉文知道她還在想辦法,也知道她心裏着急,屏着一口氣閉緊了嘴。房間裏實在太安靜,以至于門外的保镖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開門進來看看他們還在不在。

當天晚上,陳季琰突然提出要見吳明川。

吳森像個監工坐在他們後面,一字一句聽得分明。陳季琰的臉色因為巨大壓力而呈現不健康的菜色,眼神卻如古井無波。她越過吳明川,直接跟吳森對話:“交易可以做,但我想求您兩件事。事情辦完,我就簽股權轉讓協議。”

“什麽事?”

“有一份合同,本來說好明天送去的,但我現在在這兒,簽字蓋章都要麻煩吳秘書了。”陳季琰把脖子上挂着的吊墜摘下來,推到吳明川跟前,那是一把精巧的鑰匙,用來開她辦公室裏的小保險箱,“是暹粒鄉村小學的資助項目,裝在一個黃色的牛皮紙袋裏。條款都已經談好了,把合同送去公證人那裏就可以,地址在末頁。”

“還有呢?”

“幫我去爸爸墓前送束花。守墓的是一個小孩,記得給他小費。”她似乎徹底厭倦了這種你來我往的推拉對話,笑了笑,“吳叔叔,你不會連這個都不讓我辦吧?”

她看上去是真的灰心了。吳明川扭過頭去,看見父親微笑着說:“怎麽會。“

陳季琰又被帶回了房間,吳森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事還挺多。什麽小學,還有守墓的孩子,你知道麽?”

吳明川脫力地坐在椅子裏,口中發苦,“她從六年前開始資助鄉村中小學,修水電、買書、置辦器材。有個孩子被地雷炸斷了腿,她每月付他一百塊美金,讓他守着陳叔叔的墓。”

“你別去了,我叫人去就行。”

“保險箱的指紋鎖只有我和她能開。”

吳森有些惱怒,又覺得沒必要在這時候跟兒子生氣,一揮手道:“那你帶四個保镖,明天快去快回。”

陳季琰回到房間時,葉嘉文正坐在床上看書,英文的《荊棘鳥》,他懷着心事,看書也囫囵吞棗,把紙翻得嘩嘩響。陳季琰在他邊上趴下,把臉對着他小聲說:“你還看得下去啊?心态真不錯,是幹大事的料。”

葉嘉文摸摸鼻子,“這裏也沒別的可幹。”

“不問問我談得怎麽樣?”

“你自己會告訴我啊。”他自然地确信。

“不怎麽樣。”陳季琰的臉上寫滿疲憊,“……認輸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聽她親口說出窮途末路的話,葉嘉文心裏還是一沉。把書往邊上一扔,他也躺下來,跟陳季琰面對面。她額頭上都是碎發,如果不好好收拾,就像個巨型猕猴桃,葉嘉文摸着這個毛茸茸的猕猴桃,說:“算了。”

“什麽算了?”

“我這條命當年就該交代了,被你拉扯回來,又白賺了七年,不虧。”

他什麽都明白,可怕她為難,什麽都沒說。

陳季琰愣了愣,淚水突然失控地順着眼角滑落。壓力和疲憊推着情緒上湧,起初是無聲流淚,接着就變成了啜泣,最後葉嘉文伸手把她攬進懷裏時,她幾乎在痛哭。

“小時候如果不是你把我帶走,給我吃給我穿、送我上學,說不定我小小年紀就當了混混。十五歲偷、十六歲搶,到十八歲正好坐牢去。”

都這時候了他還有心思跟她逗趣,一臉混不吝,活像個流氓。陳季琰看他還要說下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不會的。”

牆角的監控攝像頭閃着紅光,樓下書房裏,吳森坐在顯示屏前微笑:“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啊。”

吳明川緩緩地說:“您不覺得惡心嗎?”

他從沒說過這麽重的話,吳森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說,躲在這裏窺視,您不覺得惡心嗎?”

就這一來一回的工夫,吳森錯過了約十秒的電視劇內容。

他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狹小的房間裏,陳季琰雙眼通紅湊到葉嘉文耳邊,咬着後槽牙,用最小最小的聲音對他許諾:“不會的,不會的葉嘉文,我不會讓你死的。”

按照陳季琰的要求,次日清晨,吳明川回到了金邊。

他先去了陳志興的墓地,按照慣例送去一束雛菊。守墓的小孩拄着拐杖跟在他後面,這孩子也就十一二歲,管陳季琰叫姐姐,問:“姐姐不來嗎?”

這個稱呼讓吳明川感到新奇。他摸摸小孩的頭,遞上一張銀行卡:“她有事要出遠門,以後可能不會常來了,這是她留給你的。”

小孩猶疑地接下,問:“真的不來了?”

“也不一定。”吳明川這樣說道,也像在安慰他自己。

他按陳季琰的指示,在合同上蓋了她的印章,帶着文件出門。父親派給他的四個保镖個個持槍,與其說是來保護他,不如說是來監視他的。

車子在一棟紅磚樓房前停下,保镖向他伸手:“我幫您交給他吧。”

“我親自去吧,你不放心的話就跟着我。”

真是想多了。吳明川心想,人都在你手裏,我能翻出什麽浪?

來應門的是一個老太婆,雞皮鶴發,足有七八十歲了,要請他進門坐一坐,保镖伸手阻攔:“我們還有要緊事,請您把文件交給主人吧。”

一個穿着綠色軍裝的中年男人從後面走上來,面孔暴露在日光下,是一位經常能在電視上見到的三星将軍。見到門口堵着的一堆人,他很不高興:“你們是誰?”

吳明川示意保镖稍稍往後,自己向前一步:“您好,我是永興陳小姐的秘書,我姓吳。大小姐要我把這份合同送來給您,請您查收。”

“大小姐要你來的?”他接過來打開信封,嘩啦啦地翻頁,一目十行,“她說了什麽沒有?”

“她說,謝謝您對教育業的支持,這份協議能談成,多虧您幫忙。”

他點了點頭合上冊子,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吳秘書進來坐坐吧。”

“……我還有事,恐怕得先走了。”

将軍笑起來。“您的父親是吳森先生吧?”

“您認識我父親?”

“早一二十年交往過一陣子。”他吸了一口煙,吐出來的煙圈都噴在吳明川臉上,“我倒也想請他來我家做客,可他不樂意。吳秘書,你呢?你總能請得動他吧?”

日光下,他臉上的微笑像用水彩筆畫上去的,手法拙劣,線條扭曲。吳明川耳後突然傳來風聲,有人以手刀劈向他後頸,眼前的陽光像被拉了閘的白熾燈,瞬間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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