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時,黑淵峽谷中,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悄無聲息地展開了。
埃文立在峭壁上,低頭看去,見到山崖上下千千萬萬的骸骨軍隊都在陽光中消融,像微不足道的蝼蟻湧動着向黑暗的陰影中躲藏,骨粉在風中漫天飄灑,像一場終年不散的大霧。
他的肩膀上站着緋紅的分-身:“塔基裏斯終于按捺不住了。”
塔基裏斯,殺戮之神,骸骨與亡靈的支配者,死亡之陰影。
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殺戮和死亡的神幾乎是無法殺死的,但他卻又必須死。他若還在,骸骨地将永恒是一切生靈的最大威脅,一切戰争也必然繼續受到各個神明之手的撥弄——他将信手在大地上播撒死亡和恐懼的種子,而死亡和恐懼又将反哺成為他堅實的神格。
這就是諸神的權柄,是從古至今以來,泰坦、龍、精靈等等種族皆無法逃過的支配。
好在,神明是可以死的。不但可以死,還可以被替換。
“光明不能起死回生,但卻能令恐懼消融。”埃文說,“當死亡不再值得恐懼,這些生靈都将成為不可戰勝的強者。他們生生不息,源遠流長,鋪滿這片大陸的星火将綿延下去,直至所有的神明消亡殆盡,那才是真正的永生。”
長風烈烈,埃文腰帶上的配件輕輕扣響了他的鳳凰長劍,那霜刃在沛然的光明中發出了鳳凰般的鳴聲。
在埃文腳下綿延起伏的大地上,屬于死神的陰影正在鋪陳。
塔基裏斯的第一個目标,便是亡靈大君迷炎!
黑影洶湧的翻滾中,迷炎将法杖悍然點地,白骨剎那間自地面下咆哮而出,如犬牙般林立而起。他喊道:“導演!”
亡靈戰馬發出令人膽寒的嘶叫聲,死亡騎士手提長劍,将一枚紫色寶石緊握掌中,随即淩空而起!
這一剎那,天空中皎潔如白玉的光輪仿佛瞬間蒙塵,黑色的影子在其上一掠而過。
死亡騎士的戰馬淩空奔行,如蛟龍般穿梭過一切暗影。只見到導演單手持劍,寒光如割裂天地的雷霆,所過之處,懸崖峭壁土崩瓦解,露出了山巒深處的一點光。
在那崩裂的山崖上,埃文的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流星隕落于地,他只用一個瞬息就來到地面上,所有塵土因此一蕩而空,唯有鳳凰長劍出鞘時的光亮開天辟地般奔湧而前!
這道光劈裂了身前的黑暗,在其中終于露出了死神的一只眼睛。祂在看着這些凡人。
凡人亦在看着死神。
埃文從容行進,翡翠色的瞳仁中熠熠湧出光與火,在他身軀裏湧動的光明和力量令他肌體仿佛透明,如在光中誕生而來。
這時,死亡騎士的戰馬飄然落地,跟在埃文的身後。
他掌中一枚紫色的寶石铿然落地,化為一道黑色的影子,無風而長,從影子當中重新拉扯出術士迷炎的輪廓。
“團長。”
“團長。”
緋紅翻過手,傳送門已開,各個人影一一自天光當中顯現,像駐紮在埃文身後的勁竹。他們逼近死亡的陰影,卻輕松得好像即将開始一輪新的游戲。
埃文的肩上,緋紅道:“埃文,我們全員到齊了。”
……
光明已經近了,勝利已經近了。
人類的軍隊整裝待發,能夠繼續作戰的健全軍隊已經所剩無幾,但今天他們必須來,也必須贏。
在他們面前擺着酒。出征時所帶的補給早已消耗一空,如今只剩下法師們陸續帶來的藥用烈酒,一口喝下去時仿佛能讓四肢百骸都熊熊燃燒起來。
人王萊茵哈特騎着馬面對着這支軍隊,他的臉色是蒼白的,但是眼神是亮的,像有特殊的燃料繼續支撐着他的身體。燃料一日不耗盡,他就一日不會倒下,不會軟弱,更不會失去屬于人王的宏亮聲音:
“我知道你們會害怕。一百年前,人類最後一個部族被獸人俘虜時,你們害怕了,因而束手就縛。三十年前,獸人再次闖入我們的領土時,你們又害怕了,因而自甘作為奴隸,跟着獸人離開。我也會害怕,當時我就站在那裏,我問他們:‘為什麽不戰鬥?你們明明可以贏,明明可以不做奴隸的!’我想這些人是多麽愚昧啊,即便做了奴隸,也不可能逃避死亡的——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一點嗎?不,他們都清楚。”
“當你們揮劍就能殺死敵人時,為什麽會害怕?!你們根本不是怕死,你們只是害怕疼痛,你們在害怕痛苦!”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人要做成任何事,都要歷經痛苦:耕地會使你的肉-體疼痛,但不耕地你會毫無尊嚴地餓死;思考會使你的靈魂疼痛,但不思考你永遠只是個行屍走肉。戰鬥也會讓你疼痛!這種痛苦讓你們所有人都畏縮害怕了,你們後退了,你們讓其他人代為承受你們的痛苦——獸人劫掠我們的家園,亡靈肆意屠戮我們的人民,現在不管什麽種族都看不起我們,因為我們沒有脊梁,我們的人民沒有任何一個能擔當的起國家的痛苦!”
萊茵哈特拿起酒杯,将其中烈酒灌入口中。
熱辣的疼痛如同一柄利刃剖開他的肺腑,無數滾燙的年歲在這種疼痛中一一被回味。
“這世界加諸我身的痛苦,我宣誓一飲而盡!”人王将酒杯投擲在地,聲音如雷霆奔湧在軍隊中,“我就是聖裴裏亞,我就是白門壁壘,我生時是人類第一帝國最嗜血的劍刃,我死後枯骨也必将庇護着我的子民!我不是生而為王的人,我和你們一樣,生而痛苦——”
“但是今日,我要為千秋百代之中我所有的子民,将它盡數飲盡!”
“假如十年、百年、千年之後的陽光下,有什麽人能夠生來安樂,不知這痛苦是什麽滋味,那麽一定是因為今天——今天你們以每一寸血填平了他們的苦難。今天,我們開辟一個世紀的光明。”
人類喝完了最後一滴酒水,沒有一丁點被殘餘下來,終于出征。
護衛在兩翼的,是教廷方的第一批光明騎士——他們便是聖殿騎士團的前身,如今幾乎已是大陸頂尖戰鬥力。教廷的騎士後方是随軍的牧師,他們布道的時日還短,但是已能夠處理戰場傷勢。在亂世當中,所有其他技藝都要為戰争而繞道。
在往後,是精靈的部隊。當他們看見疲敝交加的人類軍隊時,無不感到極為震撼。
戰争當中,一支軍隊只要失去十分之三的人口,就必然失去了鬥志;如果失去一半,那麽幾乎就已經沒有戰鬥力。這是白銀種族也無法突破的壁壘。
但是人類改變了這一切。在這片大陸所有的軍隊當中,除了為光明而生、為光明而死的教廷軍,人類種族的軍隊是唯一一支哪怕死傷達到了八成,也還能悍不畏死地聽令進攻的軍隊。在往後數不清的歲月當中,人類的單兵作戰能力依然排名相當靠後,但他們卻能以這種堪稱恐怖的軍隊士氣,硬生生坐穩了大陸最強種族的寶座。
國家啊,國家。若沒有悍不畏死的人民為其築基填充血肉,又如何能堅不可摧,昌榮繁盛。
後世的史學家相當一致地認為,最初的變革來源于第一代人類皇帝萊茵哈特。是一頭獅子帶領的羊群最先嘗到了血腥味,從那以後喚醒了人類基因當中深藏的嗜血和統治天性。
這批羊,将用以抵禦亡靈的白門壁壘,硬生生變成了自己手中的沖要關隘。以盾為劍,将北方腹地千裏的肥沃草原牢牢掌握在手中,并迎來了帝國建成以來最繁榮的黃金發展時期。
這批羊,将精靈帝國中溫和發展的光明教廷引入之後,又演化出了激進的唯權派,反過來作為宗教文化的強橫沖擊力,天神下凡般攪亂了所有白銀種族的政治結構。
這批羊,最後還将萬千世界浩瀚知識緊握在掌中,以信仰愚弄着所有平民,為此不惜悍然反叛,獵殺所有法師,将一切異端打入地獄。他們會将所有聲音全部關在匣子裏,讓大陸之上只充斥自己的聲音,只執行自己的命令,只聽到自己的理念。
在這信仰的真空當中,唯有“光明”二字永存,虛幻的光明神将永恒地敞開懷抱,指引他們信任和愛戴人類同伴,也指引他們黨同伐異,滅絕所有非我族類。他們從另一層面上講,屠戮了所有的神明,報複了所有的戰争,扼住了真理的咽喉,更攥緊了權力的王冠。
然後,他們還将內部分化,自相殘殺,通過一輪一輪的角逐,找到人類種族當中最強盛的族裔。每個年代,每場戰争,都必将有一頭獅子獲勝,然後站出來帶領羊群。
蓋種族之強盛,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