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王只需要兩句話的時間,就能夠令一切人類軍隊倒戈歸順。
這名開國的皇帝,其威儀和地位是在血和火裏打拼出來的,履歷寒暑,不容質疑。不要說他是在戰場上受到重傷,哪怕他病了、死了,屍體腐朽在棺木裏,在他的骨骸前,人民也将心甘情願崇敬地匍匐。
這是身為第二代的雅度尼斯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他帶來的精銳只用短短幾十秒就臣服在人王面前,他們将人類帝國的王室成員們帶回了宮廷中。
在這裏,人王進行了隐秘的審判。
萊茵哈特首先召集了禦醫和宮廷法師,調查雅度尼斯的情況。
法師們發現,雅度尼斯身上被下了誓約。這是一個極其惡毒的誓約,只要是雅度尼斯口頭上答應過的事情,他就一定會去執行——必要的時候,這個誓約甚至會影響雅度尼斯的思維和記憶。
他們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了緩解的辦法,他們将雅度尼斯的半顆心髒取了出來,養在法師的密室當中,讓它代替雅度尼斯來承受這個誓約,這樣大王子就能保持正常的思維。
然而大王子被從中解放出來之後并不快樂。非但不快樂,而且終日惶惶不安、憂慮而悲傷。
他拒絕見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他甚至将自己關在屋內進行絕食,試圖以結束自己性命的方式來進行贖罪。
但萊茵哈特在門外對他說:“你要逃避罪行和責任嗎?雅度尼斯,你太讓我失望了。”
雅度尼斯說:“我該怎麽辦呢,父親,我犯下了大錯,而且竟然絲毫不知悔恨。我好痛苦啊,請你們将我的另一半心髒也拿走吧,将我的生命也拿走吧,我已經無法承受這一切了——都是誓約的錯!都是誓約的錯啊!為什麽要讓我來承受這痛苦!”
到了夜裏,禦醫發現雅度尼斯的呼吸幾乎靜止了——他精神上的痛苦已經強烈到了這個地步,以至于他下意識地封閉了自己的呼吸,企圖讓自己窒息而死。
做出診斷時,人王和小王子就站在他的床邊。
瑟納沙冷冷地說:“當他惡毒的時候,我還感到他至少果決而睿智。但他現在不惡毒了,簡直軟弱得像個懦夫。”
萊茵哈特招來了他的宮廷法師,然後淡淡地說:“将那半邊心髒放回去。”
重新受到了誓約的約束,雅度尼斯奇跡般恢複了健康。
他忽然不再痛苦了,他的眼神裏閃爍着似曾相識的光影,并說道:“對不起,父親,我已經想明白了。這都是誓約的錯,但我也有錯——我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我以為我可以駕馭這個程度的黑暗。”
當他冷靜地告退之後,從萊茵哈特的王座後走出來了瑟納沙。
瑟納沙揮舞着惡魔的鈎尾,嘲弄地說:“他不是想通了,只不過是沒有了羞-恥感。是啊,于是犯下的罪行就不覺得痛苦了,害死的人民也不覺得愧疚了。”
人王看着自己的小兒子,緩緩地說:“瑟納沙,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将你們兩人同時作為繼承人來培養。現在已經過去将近二十年,再沒有時間讓我培養另一個繼承人了,你明白嗎?”
“王座是他的,我明白。”瑟納沙沉靜地看着他的父親,“但我依然想問你,你做出這種決定的時候,感到懊悔嗎?痛苦嗎?不甘嗎?因為血統,你無法留下純正的皇室血脈;因為血統,你必須放棄我,然後推上去這樣一個懦夫。”
人王說:“因為血統,我活到了今天。瑟納沙,不要為自己未曾得到過的東西難過,也不要為自己無力決定的事感到悲哀。”
他們安靜了一會兒,瑟納沙的心上湧現出許多年歲裏的許多事。
瑟納沙問:“因為無法決定的出身,他們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告訴我,只是在這裏發生,還是世間到處都會發生?”
萊茵哈特說:“到處如此,永恒如此。”
瑟納沙揚起雙翼,說:“既然如此,從現在開始,我也将鄙夷所有人,遺棄所有人,我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萊茵哈特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以父親的目光,以君主的目光,也帶着慈悲,也帶着憐憫。
他站起身,将一把潔白的長弓遞到瑟納沙的手中——那是貝蘭蒂斯唯一的遺物。
人王說:“我将正式将你驅逐出境,我的兒子,瑟納沙。你将被褫奪皇室的名義,但我會為你賜下新的姓氏——
“從今天開始,你将是瑟納沙·奧丁。在我的國家中,你将是背叛和罪惡的化身;但在你的君王面前,你被授予的是戰神的孤獨的名號。
“記住這個名號,高貴地活下去,因為你是月精靈之王貝蘭蒂斯唯一的血脈,你是我人類第一帝國皇帝所承認的兒子。也記住,‘跨越過所有的荒漠,你才有資格說世上真的沒有綠洲;路過世間所有的神龛,你才有資格說信仰都是虛僞的謊言。’。在我心中,你并非被驅逐,而是被賦予一個使命,去找到這世上真正的、你的綠洲。”
在走之前,瑟納沙的影子映照在雅度尼斯的床頭。
雅度尼斯在噩夢當中,聽到了自己曾經的兄弟的聲音。
瑟納沙說:“你沒有贏,我也沒有輸,我的兄弟。你将會留下一條人類帝國王室的血脈,而我将會留下一條月精靈王室與惡魔的血脈。現在,記住這個誓約,這将是我唯一的誓約——
“你的後裔,将沉淪在我的後裔的陰影當中。
“你會發現王位只不過是冰冷的石頭,宮殿也不過是累積的泥沙,無論何等輝煌的王國都無法阻止一個凡人皇帝的隕落。你将惶恐,你将無助,你将在死亡的陰影面前痛哭流涕。到那時,我才會來到你的面前,品嘗你血管中流淌着的恐懼和悔恨。”
雅度尼斯做了儲君,他或者不是最聖明的君王,但他的溫柔、他的陰狠在奇異的平衡中得到了發揮,他是天生能夠掌握和發展起複雜政治結構的人。萊茵哈特便慢慢将政務完全放手了。
戰争繼續延綿了好幾年,人王麾下的将領正在一一老去,但他們依然在帶兵南征,為同樣垂垂老矣的皇帝開疆辟土。雅度尼斯不敢讓他們太過冒險,于是也會令一些老将軍在王都中休養身體。
每一年,将軍們會在麥酒噴泉前齊聚,扶着一些肢體殘缺的兄弟一同暢飲,直到這支精神矍铄的隊伍漸漸只剩下一半,又漸漸只有三兩人,最後只剩下一位老人,沉默地坐在噴泉前整理自己的勳章。
每個人走前,都會來向萊茵哈特道別。
而人王也親手為他們在凱旋門上挂下名牌。
有一天,雅度尼斯坐在潔白的玉石長桌上享用國王的盛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每一頓晚餐。
那個時候,萊茵哈特坐在這個位子上。兩邊是他的生母斯蒂芬妮,和他的王後阿芙蒂爾。而他,雅度尼斯,總是在斯蒂芬妮的下手邊;瑟納沙則總是挨着他的母親阿芙蒂爾。
長桌的兩邊是沉默的,但是兩個王子年紀還小。瑟納沙總是在桌面下使壞,欺負自己老實的哥哥,然後被王後阿芙蒂爾在背後進行教育。萊茵哈特是不管這些事的,他認為兩個孩子打打鬧鬧是增進感情的好辦法。
那個時候他們多麽好啊,盡管會有摩擦,盡管會有不快,但是他們都在一起。
而現在,桌上只剩下了雅度尼斯一個人。
雅度尼斯忽然感到非常惶惑。
這是為什麽呢?那麽大一個家庭,怎麽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雅度尼斯急切地想要尋求來自父親的話語,不管是什麽話語,他只要見到萊茵哈特就能感到安慰。
人王的身上似乎有着這樣一種魔力,在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會感到消沉。這或許是因為,任何人在一位英明的領袖面前,都會感到自己受到保護和引領,而這種感覺對一個孤獨而迷茫的人來說,是那麽彌足珍貴。
但人王竟不在宮廷當中。
雅度尼斯派人找尋了很久,才在城外一座樹林的小木屋當中找到了萊茵哈特。
人王這時的身體已經衰-弱了,滿頭白發,倚靠在陽臺上的一把長椅當中,閉目進行養神。椅子很像是某個法師做的,有着古怪但舒-适的造型,還在一搖一擺,發出樹葉摩擦的聲響。
雅度尼斯恭敬地問他:“您今晚要回到宮中來嗎?”
但他沒有得到回複,只聽到椅子的聲音。
雅度尼斯又問了一遍,擡頭看見萊茵哈特的臉上挂着一抹笑容——竟然是帶着些許俏皮的,孩子氣的笑容。
萊茵哈特說:“別踩壞這個陽臺。鳳凰會在這裏落地,埃文老師喜歡這個躺椅。”
雅度尼斯只好退回去,又等了很久,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雅度尼斯重新走上前,伸手去探萊茵哈特的鼻息,最後發覺他已經死了。
萊茵哈特走時是微笑着的,躺在埃文最愛的躺椅上面,兩手蓋着一本自己年輕時的筆記本,看起來還根據法師留下的書籍,又學了一些東西。
于是雅度尼斯發現:萊茵哈特感到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不是當年登基加冕,也不是戰争勝利後的榮耀凱旋,甚至也不是從一無所有中建立起一個國家的峥嵘歲月。
而是他一無所有,孤零零在法師塔裏進行學習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知道自己會有一個國家,他描繪着這個國家的圖景。他興致盎然、迫不及待,想擠出自己每一滴心血,把世界上所有的光明、最好的繁榮,都捧進這個圖景裏。
和世界相鬥的這些年,他漸漸衰老,但他興味不減、光彩依然,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