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沉默的新娘

展示櫃的角燈散發着柔和的暖黃色光輝,将鳳冠襯得熠熠生光。金龍翠鳳交相纏繞,正中龍頭口銜寶珠,騰飛于花絲所作的如意雲頭,而翠鳳盤踞博鬓之上,尾羽輕展,似是欲飛。整個鳳冠金絲交疊,珠玉堆壘,卻不顯得沉重刻意,反倒處處透着巧妙靈動。匠人的高超技藝以及制作時的認真與用心,可見一窺。

只是這真空展櫃裏驚豔絕倫的鳳冠,不知怎的卻透出一絲莫名的哀意來。

程陌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玻璃,還未觸及,一個若隐若現的虛影便突然出現,橫在了他與展櫃之間。程陌擡起頭,不由得怔住了。

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及笄[注1]之年的樣子,卻早早顯出成年後的冠絕風華。眼若星辰,眉如遠山含黛,顧盼間眼波流轉,眼角一顆朱砂痣紅得滴血一般。這姑娘容貌絕美,眉宇間卻始終透着股淡淡的哀愁,黛色柳眉微微蹙着,也不出聲,只哀哀地看着程陌,想說話,卻不知怎麽開口似的。

令人奇怪的是,這女孩一身大紅緞子,卻不似外衣,布料也算不得上乘,可她頭上戴着的,卻分明是展櫃中那頂精美絕倫的鳳冠!只是在她身上,那頂鳳冠不過是一個輕飄飄的虛影而已。

“喏,就是這個小可憐。”紅鯉魚朝這姑娘揚了揚下巴,聳着肩一臉沒轍,“問她什麽話都不說,佯裝要打也不知道躲,只知道在這鳳冠邊上守着,也不知道在等什麽。明明鳳冠都已經被她戴上了。”

那姑娘像是聽懂了她的話,眼中哀意更甚,只轉過頭定定地看着展櫃裏的鳳冠,伸手輕撫着銜珠的金龍。她當然無法真切地撫摸到鳳冠實體,手指剛觸及表面便虛虛地穿透了過去,她卻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撫着,表情卻越來越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唉,有願望又不肯說,這瞎雞兒猜的,誰能猜得到啊。”紅鯉魚氣得跺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她本就脾氣暴,遇到這種柔弱姑娘,打又不能打罵又舍不得罵,憋得一張漂亮小臉皺成一團,粗口都爆了出來,“最怕這種命比紙薄的姑娘了,一副誰欠了她一輩子的樣子,咱們這不是給她伸冤來了嗎,有機會又不好好把握。”

“不是不想說,是說不了。”秦楚河忽地開口,他剛剛默不作聲地盯着那姑娘看了好一會兒,像是明白了些什麽,掉轉回視線,淡淡道,“她是個啞巴。”

紅鯉魚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一下子靜了。

而程陌也有了新的發現,他仔細看了看姑娘那一身不合時宜的裝束,道:

“你們有沒有發現她的衣服有點奇怪?帶着鳳冠,說明是待嫁裝束,可這姑娘身上穿着的,雖然是大紅緞子,卻分明是件裏衣。古時女子成婚都着鳳冠霞帔,鳳冠在這兒,可霞帔在哪裏?”

他這話一出,幾人一齊陷入了沉默,只有那姑娘聽見“霞帔”兩個字,眼睛猛地亮了亮,急急地沖到程陌面前,卻又在離他半米遠的地方早早剎住,像是怕吓到他,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觸了觸他的衣角,指指自己頭上的鳳冠,又指指衣服,朝他哀哀地點了點頭。

“錯不了,她的願望是想讓我們幫她找到霞帔。”姑娘的動作足以說明程陌的猜測正中靶心,秦楚河掃了紅鯉魚與綠鯉魚一眼,“關鍵詞屏蔽,你們不主動說出‘霞帔’這個關鍵詞的話,她是沒辦法給你們提示的。這套路在高級副本裏不少見吧?怎麽忘了。”

他語調淡然,并無半點責怪的意味,紅鯉魚與綠鯉魚卻還是漲紅了臉,一副小學生犯下低級錯誤被老師逮到的樣子。只有毫無心裏負擔的驢在綠鯉魚懷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

“現在就是要想辦法找到成套的霞帔。”程陌思索了一會兒,決定從鳳冠的來源入手——照理說鳳冠與霞帔一般成套出現,知道鳳冠來源的話,便可以對霞帔的所在地做一個初步的判斷。他朝紅鯉魚問道,“你知道這鳳冠是從什麽渠道獲得的嗎?一般說來博物館的館藏,要麽是通過拍賣取得,要麽是私人捐贈,這兩種途徑應該都有文字記錄才對。”

“一個英國佬捐贈的。”綠鯉魚冷不丁開口道,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表情更差了點,“你知道這個博物館的文物,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通過合法途徑獲得,更多的都是那幫英國人從世界各地搜刮,或者說強搶而來。我們調查過那個捐贈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因為作戰的英勇表現被女王授予過爵位,這東西是他早年在我們國家打仗的時候,從一戶人家裏‘友好購買’的。”

說到這裏,綠鯉魚不屑地嗤笑一聲,一副惡心至極的表情:“你能想象吧?他口中的‘友好購買’是種什麽場景。在這幫白種佬眼裏,我們不過是一群渣滓、雜碎、輕而易舉就能碾死的螞蟻而已,‘友好購買’?我都要被他語氣裏的冠冕堂皇都笑了,紅鯉魚硬拉着才沒讓我一錘子把他掄死。”

“所以他當時只見到了鳳冠,沒有看到霞帔?”程陌問道。按照他們全數掃蕩的原則,如果霞帔當時還在那戶人家的話,必然也會被他收為己有。

“是的,他說他不知道還有霞帔這個東西。”紅鯉魚點點頭,相比一身戾氣的綠鯉魚,她看上去冷靜得多,“而且根據我們的了解,他收藏這個鳳冠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此前也并沒有将它捐贈給博物館的打算。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他不得不忍痛割愛。”

程陌看着虛空中沉默不語的姑娘,從她哀愁的眉眼中看出一絲略顯狡黠的笑意一閃而過,忽然間明白了些什麽:“鬧鬼?”

“是的,鬧鬼,應該是這小可憐搗的鬼。”紅鯉魚不知從哪摸出來個泡泡糖,塞進嘴裏嚼着,有些含混不清地說,“老子爵對這東西喜歡得緊,這鳳冠原本一直放在他家的收藏室裏,每天都安排了專人把守。大約三個月前吧,一個看管人員突然瘋了,說夜裏看到了‘一個中國女人的幽靈’,臉色白慘慘的,一身是血,就蹲在這鳳冠旁邊。”

“起初那老頭也沒當真,畢竟鳳冠在他那兒也放了好些年了,不可能說鬧鬼就鬧鬼。他就暫且替換了一波守衛人員,每晚從一人值班安排成了兩人一組,出了事也可以不用只聽一家之辭。沒想到接連幾天值班的守衛都說見到了幽靈,描述也一致,都說是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國女人在鳳冠旁邊,有時候蹲着有時候站着。那波守衛哪見過這陣仗,一個個吓得幾乎要得失心瘋,給再多的錢也不肯替這老頭值守收藏室。情況愈演愈烈,到後來連家裏女仆都說半夜看到一個紅色幽靈,在家裏飄來飄去。”

“老頭子女有信教的,勸他把這鳳冠還回中國,他不肯。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起夜去洗手間,跟‘幽靈’來了個臉貼臉。”紅鯉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看向那姑娘的眼神也多了些暖意,“我都有點喜歡上這小可愛了,也不知道她哪裏想到的,搞一身血躲在洗手間裏吓老頭。”

姑娘聽懂了紅鯉魚的話,抿着唇,嘴角現出一點稍縱即逝的笑意來。她笑起來的樣子分外好看,像是一樹桃花都開了。

姑娘把手伸到自己旁邊,比了個跟自己個頭差不多大小的人形來,在人形後腰一攔,示意是個長發及腰的女孩。她在女孩身上比了個嘩嘩流血的手勢,用手蘸着虛無的血跡,在自己臉上勾勾畫畫,然後又是羞赧地一笑,垂下了頭。

“遇到了借你血的好朋友啊……”程陌笑了笑,看着姑娘好不容易活潑了一點的樣子,不知怎的突然一陣心酸。

一個滿心歡喜等待新郎的女孩,是誰如此狠心,讓她的生命就此停駐在穿着喜服的這一天?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她的執念深附這與她身份不符的華麗鳳冠,一起遠渡重洋,來到了離故國萬裏的世界這一端?

“喏,反正最後一家子被她搞得神神叨叨,老頭自己都差點神經衰弱,最後實在沒辦法,又不想把這個還給咱們,就索性捐給了這博物館。”紅鯉魚聳聳肩,語調中也透出一絲淡淡的譏諷來,“真厲害啊,寧願捐給博物館都不肯物歸原主。想想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程陌卻忽然察覺出紅鯉魚剛才敘述中一絲有些異樣的部分。

“等一下,你剛剛提到,這鳳冠之前在那子爵家裏放過很長一段時間了,一直都沒有出過事,是嗎?”

“是啊,那老頭說是幾個月前才突然開始鬧……哎?”紅鯉魚驀地瞪大眼睛,明白了程陌的意思,“之前一直好好的,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程陌點點頭,看向漂浮在虛空中的姑娘,自語道,“我覺得應該是出現了什麽契機,比如說……”

“比如說,霞帔在附近出現了。”秦楚河接上了他的話。

話音剛落,與他們所在位置隔着一個大中庭的正對面,忽然傳來了物體爆炸的巨響。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指女子十五歲。古時女子十五歲結發,行笄禮,因此稱十五歲為及笄之年,也指已到結婚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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