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寂靜在屋子裏蔓延。許久,他慢吞吞開口,“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歲。雲衡漫不經心的聲音在殿內響起來,“我幾年前種了株竹子,近日偶然去瞧,發現竹子長勢一切都好,就是纏了株野藤。我想着替竹子除了野藤,可又想着這藤和竹子共生時日太久,我怕下手會傷了竹子的根莖,你瞧着我該如何?”
沉冽目光一沉,慢慢開口道,“不過是株野藤罷了,師祖何必放在心上。”
“我這人,偏偏就是愛較真。這藤長得太盛,我擔心我那竹子最終會被纏繞而死。”
“藤依附于竹,不會傷他。”
雲衡的手頓了頓。空蕩的大殿裏,響起了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世上的人心,就像那清雲山上的煙霞,朝聚暮散,一日之間就有千萬變化。你倒是确定,那藤就一直不變?”
“不會。煙霞雨露,無論怎麽變,都是山中風物。藤生死枯榮,皆為草木本心。”
字字铿锵,擲地有聲。
聽完後,雲衡終于溫和地笑了,“可惜,我不信你。”
沉冽的眼一瞬間冰冷。
大殿陷入了詭異的寂靜。窗外一陣風吹過,似乎傳來遠處一兩聲弟子模糊的牢騷。這天,越發冷了。
“你下去吧。”雲衡雲淡風輕地開口,殿門一瞬間被打開。雲衡沒再看沉冽。
已經不需要繼續談下去了。
沉冽站在原地靜默了一會,接着轉身離開。他的背影瘦削,迎着光似乎要淹沒在一片白色裏。就在踏出大殿一步後,他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師祖,持劍之人,不一定有殺戮之心。”
門慢慢閉上了,沉冽看着那逐漸狹窄的門縫。最終,轉身離去。
殿中央,雲衡輕輕點上了香,煙霧缭繞中,他的臉色高深莫測。持劍之人,也許沒有殺戮之心,可真到了殺戮之日,誰與之争鋒?
世人總是看不清情況,莫名地高估自己的自制力。他甚至不需要仔細揣摩,那孩子的眼裏,全是壓抑的瘋狂。他終有一天會對自己失去控制,這不是所謂的偏見,這來源于雲衡閱遍人事後銳利的眼力。
沉冽,終究是不能留。無論是為了天下,為了清雲宗,還是為了他那傻乎乎的徒弟。
他雲衡不是瞎子,他看得出來,沉冽心底那陰郁的情愫。這諱莫如深的感情,讓人不安。
畢竟,情之一字,向來誅心。
牧清這幾天回來,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很多要處理的事。類似整理卷宗,謄寫劍譜,這些就不提了,詭異的是,例如後院阿黃(護院狗)要生了,請找到未出世孩子的父親(?)這種是什麽鬼?
“這是為了狗崽着想,小寶寶一出世就沒有父親多可憐啊!嘤嘤嘤。”一旁的青衣弟子誇張地抹眼淚,牧清的臉直接裂了。
少年,你的演技之浮誇,讓我分分鐘出戲啊!牧清僵硬拿起桌上的另一張紙,僵硬地打開來,“後廚的廚娘要請假回家成親。”還好還好,只是批張假條。
“師叔,你看錯了,張大娘年逾五十,自喪夫後尚未找到人家啊。”
“……那她請什麽假?”
“人家不是請假,張大娘是讓你給她找個忠厚老實的對象。”
“……”牧清覺得自己胸前一口氣猛滞,差點沒緩過來。這特麽找對象搞黃昏戀為什麽要找我,我不是高貴冷豔的上仙嗎我摔!
“我自小就是吃張大娘的飯菜長大的,張大娘人好手藝好,半輩子為了清雲宗……”
“停,我明天就去山下貼榜給她相親。”牧清忍着吐血的沖動說道。
“張大娘雖說年紀大了,但是心地素來是極為良善的,她……”
“停,我現在就去。”牧清一咬牙,“行了吧?”
青衣的弟子忙換上了一張狗腿的笑臉,“師叔果然古道熱腸急人所急。”
牧清想的是,雲衡上哪找的這麽個神助攻?這特麽簡直是雲衡2.0版,分分鐘把人往死裏逼。
這事,用腳趾頭就可以猜到,是雲衡那貨最新研究出的作戰方案。突破了以往的限制,由虐身升級為身心共虐,對牧清至少造成兩萬點以上傷害。
牧清黑着臉,下山貼告示去了。
牧清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折磨周而複始,循環往複,愈演愈烈,最終他怒摔文案,“老子不幹了!”
青衣的侍者走進來,“師叔,你剛說什麽?”
“我說我要工作了。”牧清坐下來。威武不能屈?氣節?能吃嗎……?
迫于雲衡強大的武力淫威下,牧清又熬了一段時間。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輕輕把青衣的弟子拉到角落裏,“手底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兄弟,別過分了,貓還有點脾氣呢。
青衣的弟子皺了皺眉,“十顆雲夢丹。”
靠,靠,靠,少年你咋不去搶勒?你還是繼續虐我好了。
“我可以讓你離開清雲宗,我找個類似的任務不難。”
“成交。”牧清想,再在清雲宗呆下去,他鐵定會精神失常。這裏沒有特效藥,那就是一輩子的精神病了。
當牧清踏出清雲宗的那一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美麗了起來。
他的身後,青衣的弟子依舊挂着狗腿的笑,見他回頭還揮手致意。牧清臉一黑,這少年到底什麽來歷啊?“你到底誰啊,我以前沒見過你?”他忍不住問了句。長久以來,他就一直沒問問這人。
“竹青衣,我叫竹青衣。師叔一路走好。”
你才一路走好,你全家恕不遠送,牧清臉又是一黑,扭頭就走。
“怎麽樣?”大殿裏,雲衡問來人,“他走了沒?”
青衣的弟子點點頭,“嗯,他沒起疑心。”
竹青衣站在雲衡面前,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竹青衣,應該很熟悉吧。
昨天看到一段子,一妹子寫了幾十萬字的修仙玄幻小說,忽然不想寫下去了,遂草草完結
次日,讀者發現,文章的最後一句是:XXX(男主名)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做了個夢……
寫文果然刷節操
第 13 章
寂靜的夜裏,門忽然響了起來。沉冽放下手中的藥,打開門。
銘珏站在如水的長階上,一襲紫衣曳地。背着光,她的眼睛是沉沉的黑色。“師兄,我有些事想和你談。我,可以進去嗎?”幾日不見,她的聲音沙啞了許多。
靜默了一會,沉冽微微把門拉開,“進來。”
“謝師兄。”
一進門,一股淡淡的藥香就萦繞在銘珏身邊,她看了眼桌上還殘留着藥水的青花碗,只覺得那稠厚的黑色觸目驚心。
“師兄,你……什麽時候入的魔?”她的聲音仿佛輕的像一縷煙,卻砸的沉冽心頭一凜。
他擡頭看向她。她的臉色蒼白,平靜。
“師兄也許不知道,我自小修煉的天分不高,卻對氣息十分敏感。我記得你身上的氣息,師兄,那是魔氣。”
屋子裏一瞬間冰冷了起來。沉冽餘光瞥到桌上的劍,眼中一暗,沒有說話。
“師兄,我能幫你。我學過清雲宗正統醫道,沒有人比清雲宗藥師更懂得怎麽消除魔性了。”銘珏走到桌邊,端起那碗藥,“你這樣,壓制不住的。”
“不必了。”沉冽沉默了許久,終究是冰冷地回絕。
他,還是不相信她。銘珏忍不住看了眼沉冽,赤色的眸子,如畫的眉,這麽好看的人,偏偏就不屬于她。她輕輕放下碗,“牧清師叔如今不在清雲宗,若是他回來,看見你入魔,你覺得他會如何?他是你的師父,教你術法授你道業,恩重如山,你真的忍心讓他失望?”
說完那一瞬間,沉冽的氣息仿佛一下子變了。銘珏靠近了一些,“師兄,告訴我,你怎麽入的魔?多久了?”
“長華山,禁地,我遇到了一只妖物,之後就有些控制不住體內的氣息。”
銘珏皺起了眉,“長華山禁地,我有些印象……”忽然,她猛地開口道:“是梼杌!長華山禁地封印的是梼杌,它本是人心所化,亦道亦魔,長華派祖師以上古兇獸為他命名,永世鎮壓在長華禁地。不可能,它怎麽能出來?”
“他,的确很通曉人心。”沉冽記起那一日的場景,眼神逐漸冰冷下來。
“你殺了他?”
沉冽點了點頭。銘珏的臉一瞬間失去了血色,“師兄,梼杌……是不會死的。他會在殺他的人身上,奪舍重生。”
看來低估那妖物了。沉冽眼中銳利起來。他仗着自己不死的體質,直接對上梼杌,卻是大意了一回。
“你最近身上的魔氣越來越重,應該是因為梼杌的緣故。他把魔氣渡到了你體內,誘你入魔。”銘珏忽然沉默了。梼杌為人心所化,那麽,沉冽心中的執念又會是什麽?或者說,沉冽他,居然也有執念。
“怎麽樣才能殺了梼杌?”
“這個我得回去翻一下卷宗。”銘珏沉思了一會,“你先不要喝這種藥了,玉顏散雖說能暫時壓制魔性,但極易損害心脈,服用多了,會神志不清走火入魔。最近牧清師叔不在,你不用太擔心被發現。”的确,沉冽除了和牧清外,極少和其他人接近。
沉冽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就先走了,等我查到消息再回來找師兄。”銘珏說完就朝外走,她必須趕緊找到對付梼杌的辦法。
就在銘珏踏出房門的瞬間,沉冽忽然開口喚住了她,“銘珏。”
銘珏的背忽然一僵,她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是平淡疏離的笑。這麽些年,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銘珏。
“怎麽了,師兄?”
沉冽隔着一道如水的長階看她,第一次,他看着她,瞳孔裏倒映着她,“你為什麽要幫我?”銘珏聽到他如是問。
這麽些年的心思全都是錯付,她卻忽然覺得滿足。真好,原來他從來都不知道。銘珏笑得雲淡風輕,“你我畢竟同門一場,銘珏幫你,不過是為了無愧于心。”
沉冽微微皺起了眉,“多謝。”
一句無關任何風月的謝辭,聽得銘珏心中一暖,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開口道:“師兄,我這一身紫衣可好?”在沉冽開口前,她忙接着說:“自然是好看的,我知道。師兄,銘珏先告辭了。”
轉過身走了幾步,她聽見門關上的聲音。銘珏仰頭,輕輕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我今日怕是不能活着走出這道門了。這身紫衣,我知道,自然是好的。”
那聲音被吹散在風中,劃過一聲嘆息。
夜色中,一角衣襟消失在樹後。
清雲宗是個很不符合武俠審美的地方。它作為一代修仙聖地,天下道宗眼中的神話,它居然沒有懸崖!對的,沒有懸崖!沒有懸崖,男主如何英雄救美,如何生死別離,如何奇遇刷級,這故事如何蕩氣回腸?
這裏,應該有個懸崖的。懸崖下還應該有個水潭,保證男主不會意外摔死。
當然,就算有懸崖,其實也沒有什麽卵用。因為,大家都會禦劍……這不是武俠的世界,這是仙俠的世界。
為什麽要糾結懸崖的問題呢?因為,清雲宗忽然多了一座懸崖。
壁立千仞,大氣磅礴。
竹青衣坐在崖邊,浩蕩的長風穿過他的身體。那一刻,腳下雲海沸騰翻滾。
“師兄,請吧。”
沉冽單膝跪地,一雙眼猩紅似血,死死盯着竹青衣。慢慢地,他唇角溢出黑色的血。
“師兄,別硬撐着了,這是雲衡師祖的封魔訣,你撐到死,也就是個死。”竹青衣低頭看了眼崖下,“這倒也是個好去處,天地為墳茔,雲煙為香火,浩蕩長風唱挽歌,師兄你又何必苦苦惦記着那點人和事?”
一滴一滴黑色的血滴到沉冽撐在地上的手上。竹青衣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他。竹青色的衣襟繡着銀色的雲紋,帶着些許淡淡的檀香。竹青衣俯身,輕聲開口道:“師兄,你現在還不知道,其實有時候,死人比活人,快活很多。你放心去吧,我會告訴牧清師叔,他最得意的弟子下山時遇到了妖魔,血戰而死,死的其所。說不定,他還會逼着雲衡師祖把你的牌位挂在清雲祠吶。”
竹青衣走到沉冽身後,纖細的手輕輕抵着沉冽,一推。
下墜的銀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崖下雲海中。只有那雙血色的眼,依舊在竹青衣眼前揮之不去。他皺了皺眉,收回了自己的手。
身後,一個身影逐漸靠近。竹青衣起身,回頭看去。“師祖。”
雲衡神色無喜無悲。“他這一生,其實也不曾傷過一人。這接下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師祖,給這崖取個名字吧。”竹青衣笑了笑。
雲衡沉默了一會,淡淡開口:“不歸。”
“不歸崖。”竹青衣點了點頭,手中清亮長劍出鞘,片刻即回。
一旁的岩壁上,有碎屑剝落。灼灼陽光下,“不歸”二字點畫肥重,卻隐隐有淩厲之氣。雲衡擡眼掃去,“這麽些年,終究還是你的字最好。”
竹青衣靜靜立在一旁,溫潤地笑,餘光掃過岩壁下的碎屑。其中有一縷紫色的絲線,竹青衣眼中劃過一道光,歸于沉寂。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四級考的寶寶心力交瘁,寶寶心裏苦,寶寶心裏委屈
第 14 章
是夜。竹青衣安靜地守在崖邊。
月明有清風,他從懷裏摸出一支青玉的笛子,吹了起來。悠揚舒緩的曲子,是首再簡單不過的民間小調。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音。竹青衣頓了頓,收起了笛子。他朝那聲音的方向慢慢走了過去,走近了,發現地上有只翠羽的青鳥。“真是可憐。”竹青衣搖了搖頭,輕輕把青鳥抱到懷裏。“還沒會跑就想着飛,現在你們這群小東西真是……”
身後忽然有極輕微的響動,竹青衣的手頓了頓,繼續道:“現在你們這群小東西,真是沉不住氣。”
一道紫色的劍氣無聲劃過不歸崖,禦劍的少女面無表情,朝崖底俯沖而去。
就在靠近崖底不遠處的高度上,她忽然愣住了,眼神中全是震撼。
鋪天蓋地的流動金色懸浮在崖底,繪成一張符網。她盯着其中一處細看,那是一段流動的經文,是清雲宗的無上心經。
符網中央,一個少年坐在一池幽幽潭水之上,面容沉靜。
“師兄?!”銘珏瞳孔猛縮,沖着那銀發的少年喊道。“沉冽師兄!”
見沉冽沒有反應,銘珏臉上緊張了起來,她忙倒退一步,仔細觀察這前所未見的陣法。以字為域,注入雄渾的靈力,施陣的人絕對是布陣的奇才,每一個字都與另一個字緊緊聯系在一起,缺一字,毀一魄。
只是,這陣法雖強,卻沒有殺氣,更多的是一種……慈悲。
慈悲?
飄逸的金色符文,雄渾的純正靈力,雖是死地,卻留了半寸生機,全然不像魔道的妖邪法陣。
“沉冽師兄!”銘珏忍不住又喊了一聲,她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沒想到,陣法中央的少年卻忽然掙開了眼睛,猩紅的眸子裏是一片血色彌漫。銘珏心中一驚,那魔氣,已經重的侵毀神志了。
手中的劍輕輕震顫着,似乎在抗拒着主人的意志。銘珏慢慢地,拿起劍,直指法陣。
如果魔氣繼續入侵,沉冽撐不過這一夜,他會被奪舍,然後死在這陣法中,抑或,被永生永世困死在這。
大殿中,雲衡正在打理盆中一叢細竹。這是清雲宗特有的小細竹,可以種在盆中,重在崖上,只要有土必活。
竹青衣緩緩推門進來,懷中抱着一只翠羽的青鳥。他憐惜地撫着它青色的翅羽,眼神溫柔。
“你怎麽過來了?崖那裏還是找人守着些。”
“我叫人看着了。”竹青衣清潤的嗓音響起來,“不會出事。”
“那就好。”雲衡收回落在竹青衣身上的視線,繼續打理竹子。
“他。”竹青衣的手頓了頓,“他真的會死嗎?”
雲衡掃了竹青衣一眼,“你覺得呢?”
“師祖的心思,堪比女人心,海底針。”竹青衣面不改色地說,“弟子不知。”
“我看你的心思才是千回百轉,深不可測。”雲衡一刀裁下了細竹的一束枝葉,咔的一聲,幹淨利落。
竹青衣眼角一跳,這,有殺氣啊。“師祖……”冷靜,冷靜,你是一代宗師要有氣度。
“若是他看得穿放得下,心如止水倒也罷了。若是他一心入魔,執念深重,他的命,就與我無關了。”
“師祖的意思是,你沒想殺他?可那陣法是個必殺之陣。”
“那陣法我改了改。經者,徑也,衆生修行之徑路。五千四十八卷,八萬四千法門,我把路指給了他,能不能走下去,是看他的造化。”
“他魔性太重,這路,估計走的夠嗆。”
“正是因為危險,我才瞞着牧清,他想顧着這孩子,我卻要顧着這天下和他。”
忽然,竹青衣的表情僵住了。“師祖,如果……”
一陣強烈的魔氣洶湧而來,雲衡猛地擡頭看向一個方向,眼神一瞬間冷冽如冰。
竹青衣把剩下的話壓在了喉嚨裏,如果有人強行破陣,會怎麽樣?還能怎麽樣?他朝那魔氣的源頭看去,他想自己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等到雲衡趕過去的時候,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銀發的少年眼中一片猩紅,劍上滴着粘稠的血,一滴一滴砸在人心上。沉冽立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身衣裳勝似二月梨花白。
地上,全是身着青白校服的清雲宗弟子的屍首。他們沒有死在妖魔手上,死在了自己的同門劍下。
死在了自己同門劍下。雲衡想着這句話,祭出了明央劍。
明央劍出,鬼神同悲。傳說,鑄造明央劍的人是個聖人,他鑄出了絕世之劍,第一反應竟是痛哭一場,因為劍乃兇器,殺人飲血方成神兵。故而明央劍從不輕易出鞘,出鞘必飲血,飲血必悲泣。
雲衡執劍,直指沉冽。
劍出手的那一瞬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那聲劍鳴,如訴如泣,劍之悲鳴。沉冽迎上他的劍鋒,身上的煞氣一瞬間洶湧,兩道不同靈力激蕩出萬丈氣流,震得一些弟子直接當場吐了血。
雲衡眼中冰冷更甚,心裏最後一絲悲憫蕩然無存。此子不除,必禍亂天下,傷及生靈。今時今日,他還能殺了他,以後等他成了氣候,就是無可挽回。
明央劍蕩出一陣白色劍氣,雲衡淩空而立,長劍瞬間穿透了沉冽的心髒。忽然,雲衡的眼中浮現出驚異。
沉冽擡頭,看着雲衡,一雙眼靜如死水。
明明,明明已經被穿透心髒的人,就這麽看着雲衡,仿佛看着一片虛空。
“不死?”
自古以來,唯有傀儡不死。可沉冽分明并不是傀儡,他是人,不死之人。他活着,就是永恒地活着。
他就是長生。
雲衡忽然記起他為沉冽蔔的卦,那樣混沌的命數,怎麽都算不出未來幾何。這一瞬間,他意識到,這個人,是天道之外的異數。
于此同時,沉冽的劍已經到了雲衡面前,呼嘯着殺意。雲衡眼神凝重,明央劍橫在他面前。
“沉冽!卧槽,你們在幹什麽?沉冽,你給我住手!”
沉冽眼中的殺意一瞬間消散,他僵硬地回頭看去。青衣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滿眼的不可置信和震驚。
不過只是一眼,沉冽就覺得他幾乎要溺斃在絕望之中。他開口說話,可是卻沒有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他說的是:“師父。”
第 15 章
牧清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場夢裏,一個他常做的夢裏。他想着,這夢怎麽還不醒,怎麽還不醒?
紫色的朝霞萦繞在天邊,黎明的曙光綻放出豔色。天地之間,海晏河清。除卻這一地的血腥狼藉,這一切都是詭異的安寧。
最後,牧清聽見自己說:“沉冽,你給我跪下。”
少年幾乎立刻就跪在了地上,跪在了一地的血腥中。牧清忽然覺得心裏空了一塊,他該怎麽辦,他能怎麽辦?他說到底,拿沉冽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是讓沉冽去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死。
一道清冽的劍氣忽然劃過長空,牧清擋在雲衡面前,“師父。”明央劍被緊緊抓在牧清的手心。鮮血直滴。牧清看着雲衡,“師父。手下留情。”
沉冽猛地擡頭看向牧清,眼中仿佛一瞬間複蘇了生氣。
雲衡冰冷地看着牧清,“我殺不了他,但是我能殺了你,你知道嗎?”
牧清忽然朝雲衡跪了下來,“師父,沉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相信他……他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其中一定有問題。”
“你……”雲衡閉上了眼,連氣息都是抖的,“牧清,你擡頭看看,這些死在他劍下的清雲宗弟子,他們也曾叫你一聲師叔。在這清雲宗,你不是只有一個弟子。”
“弟子知道,沉冽有罪。弟子……絕不徇私。”
大殿裏,牧清站在一旁。長清站在殿中央,朝座上的雲衡施了一禮,“師父,看過了,死二十八人,重傷十四人,傷者衆。沉冽,按清雲宗門規,殘害同門,堕入魔道,當處極刑。”
“慢着。”牧清走出來,立在階下沖雲衡施了一禮。“師父,當徹查。至少,得知道沉冽是怎麽入的魔道。”瞬間無數道銳利的目光射到牧清身上,牧清想,如果眼神是箭,他應該已經是萬箭穿心了。
“牧清師兄,你這是在包庇你的弟子。他既然已經入了魔道,就是妖魔,當除之。更何況,殺人償命。”
牧清看了眼那開口說話的弟子,忽然一陣心累,估計殿中大部分人都是這麽想的吧。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反駁他們的話,畢竟,沉冽的确是入了魔道,殺了人。只是,他仍然覺得,此事有蹊跷,沉冽究竟是怎麽入的魔道?
他依舊不相信,沉冽自己會入魔,會殺人。
“參見師祖,弟子有話說。”門外忽然沖進來一襲紫色,牧清回頭看去,是銘珏。
長清在看見銘珏的一瞬間就皺起了眉,“銘珏?你來這幹什麽?回去。”
銘珏臉色蒼白,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明顯是受了重傷。她筆直跪了下來,“師祖,父親,我有話要說,沉冽師兄他,罪不至死。這一切,都是銘珏的錯,是銘珏令沉冽師兄堕入魔道。”
長清的臉瞬間就變了,“胡說什麽?銘瑄,帶你妹妹回去躺着,我看她傷到腦子了。”
“父親,不用包庇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沒有領會師祖的苦心,擅自破了陣法,導致沉冽師兄入魔。最終傷了同門的性命。”
“什麽陣法?”牧清眼中劃過一道銳利。
銘珏撐着地,慢慢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除卻了梼杌的事。最後她重重磕了個頭,“師祖,我沒有領會到師祖所設陣法的真實意圖,最終犯下大過,但求一死以謝罪。”
牧清擡眼看向雲衡,忽然跪了下來,“師父,銘珏沉冽都不曾有過害人之心,發生這樣的事确是不能全數歸罪于他們。”
長清也忙跪下,“師父,銘珏她也差點喪命于沉冽手下,求師父念在她年紀尚小,又是無心之失的份上饒她一命。”
“師祖,一切都是銘珏的過失,求師祖賜死以告慰同門。”
看着底下跪着的三人,雲衡鎖起了眉。最終,他緩緩開口道:“銘珏,杖一百,沉冽,死刑。”
牧清臉一瞬間慘白,他還想說話,卻被雲衡打斷了,“牧清,你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空曠的大殿裏只剩下雲衡和牧清兩人。
雲衡走到階下,給牧清倒了杯茶。“牧清,你可知道,沉冽真正的死罪在哪?”
“堕入魔道,殘殺同門。”
雲衡慢慢搖了搖頭,“他的死罪,就是他自己。”
“什麽意思?”
“獲罪于天,無可禱也。他是天道外的異數,不死不滅,是天注定他不死,也是天注定了他必死。”
“師父,我不信天,不信命,天命之說,于我而言,是封建糟粕。我只相信,人定勝天。”
雲衡靜靜打量着自己的徒弟,半晌,嘆了口氣,“我少時同你一樣,總覺得這世上的事,都是人可以周旋翻覆的。後來,才發現世上的事,除了不得已而為之,還有非人力所能及。前者無奈,後者遺憾,到最後,這些就成了你的命。”
“師父,我無法保證以後不後悔,只能盡力做到以後不遺憾。師父,求你饒沉冽一命。”
“你為什麽一定要救他?”
“因為……”牧清忽然陷入了沉默,如果沉冽死了,那麽,這個世界不就會一直安寧下去了嗎?他就可以完成任務帶着牧冷回家。可是,他不想讓沉冽死。一點都不想,那個孩子,是沉冽,不是所謂的會毀滅世界的奇葩設定。牧清目光堅定起來,“因為,他是沉冽,他于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于你而言重要的人有很多。”
“是的,可是,每一個重要的人,都是無可替代。”
雲衡搖了搖頭,“即便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還是必須死。牧清,我畢竟是清雲宗大宗主。”
“師父,留他一條命。”牧清袖子中的手緊得指節泛白,“施剔骨之刑。”
“那并不算太重的刑法,剔去仙骨,不過是毀去仙根罷了。”
“不。”牧清咬了咬牙,“不是剔仙骨,是剔骨。”
雲衡忽然頓住了,半晌,他不太确定地問,“你确定?”
“既然他是天道異數,不死不滅,那就算要殺他也得費一番周折,倒不如留着他,剔骨刑下,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沉默了一會,雲衡看了眼牧清的臉,他那素來沒心沒肺的徒弟一臉的蒼白。“就依你吧。”他終是慢慢開口,“施剔骨刑,鎖在不歸崖下,對外宣稱他已經處了極刑。”
“謝師父開恩。”
就這樣吧。雲衡心中嘆了口氣。
不是他心慈,而是他一時的确沒有什麽辦法殺了沉冽。天道異數不是真的不死。這世上之人,輪回守衡,就沒有不死一說。只是這辦法……雲衡想到上古書籍記載的那句話,不禁皺了皺眉。
古老枯朽的竹簡上,不知是哪位上古的仙人用鈍刀刻下遠古的文字,深淺鈎折,不過一句:心死而身滅。
雲衡思及此,擡眼看着牧清,很久很久後,他轉開了視線。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幾章比較陰暗啊,,,額,再過一兩章就好了
第 16 章
所謂剔骨,原本是種上古的刑法。傳說中一位仙人,獲罪于天,雙親背棄。他絕望之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從此絕了骨肉情分。
後來,剔骨逐漸演變為一種死刑。面目慈悲的行刑者,手持輕薄的剔骨刀,游刃于肌理中,一刀一刀。除卻頭骨,全省骨骼一一剔下。骨是骨,肉是肉,骨肉分離。接着用長針引着麻線,把剔完骨的皮肉重新一針一針縫好,再把軟膩的肉屍堆置于盤中,熏上厚重的香除去腥膻味,這就是肉衣。
上好的剔骨師制成的肉衣色澤粉膩,皮膚紋理毛孔清晰,手感軟而冰滑。受刑者面容平靜,頭顱微微陷在軟肉中,遠遠看去宛如上好的冰瓷小人。
如果這不是一種殺人的刑法,這一精妙技藝,擱在二十一世紀估計可以申請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牧清想笑,可是臉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一般。
顫顫微微的剔骨師正在他面前磨着各種形狀的刀具,刺啦——刺啦——一聲一聲在空曠的屋子裏響起來。“好多年沒有用過這副刀具了,如今拿出來都是生滿了鏽……沒想到如今還有人請老朽來執刀。”
牧清猛地站起來,他甚至沒發現自己的手在抖。目光落在遠處的陰暗的屋子裏,他知道,那個少年就被關在那裏。
“上仙,想去瞧瞧就去吧。”剔骨師吃力地磨着一把小刀,時不時把刀平舉到眼前看一眼刀刃的厚薄,“這刀還得好好費勁磨磨啊,我如今年紀大了,氣力不如從前了,還得費點功夫。”
屋子的門被猛地拉開,坐在地上的銀發的少年擡眼看去,青衣的男人,灼灼的陽光。
“沉冽。”
少年的眼中一下子仿佛盛滿了陽光,臉上卻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師父,對不起。”
牧清緩緩搖了搖頭,不,不是你的錯。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他走上前,忽然想揉揉那孩子一頭好看的銀發。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做過了,他卻還記得那柔軟的頭發的手感。最終,他還是沒有伸出手。他聽見自己說,“沉冽,活下去。”
無論如何,活下去。屈辱也好,傷痛也好,生不如死也好,請你好好活下去。
銀發的少年依舊面無表情,只是一雙眼卻深深注視着牧清,“師父,對不起。”那張一直面部表情的臉下,其實掩藏着少年的脆弱彷徨。活也好,死也好,原本他就不在乎。他在乎的,一直只有面前的人。他重複着這句話,“師父,對不起。”
他終究辜負了他的期待,入了魔,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