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寂

那年初見時,他的小仆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那時候,小仆還沒有傻,乖乖地陪在他的母親的身邊。見人會羞澀地躲在他的母親的後面,那小嘴唇,似乎是常常含着笑的。明明還不是懂事的年齡。

他看着那兩個小酒窩,就想戳一戳。可惜,那時候小仆還是小公子,他不能失禮。于是,就只能不茍言笑地站在一邊,直直看着那小公子。看着小公子躲在大人後面。

然後,跟着父親轉身,去拜訪別的誰。忍不住回頭了一眼,卻見那個孩子俏生生地從母親裙擺邊探出來了半張臉,黑亮亮的眸子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太亮太大了,裏面幾乎能看到他的影子。

他一下子就記住了。

那個小公子是獨子,整個何家都很寵愛。

只是第一面,他就記得,那個孩子叫做,何秋白。

何秋白家離他只有一個院牆的距離。

對,他家旁邊就是何家。何家何秋白的百日酒他的父親還喝過,但是他太小。什麽也不知道。

他大了一點,開始進學。從母親的宅院裏搬到一個僻靜的小院。小院裏只有一溜的翠竹。還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梧桐的枝葉繁茂,好些枝丫已經伸到了隔壁的院子。

他的院子牆很高很高。很安靜,幾乎沒有什麽人會過來。不過大概父親也沒有想到,才在幾個月之後,何秋白就搬到了隔壁。

他們之間,只差那麽一牆之隔。

他這裏很安靜很安靜。他是去前院進學,但是大部分時候都還是在這院子裏看書。而自從何秋白搬到隔壁,他忽然就能聽到很多聲音了。

小孩子烏拉烏拉的哭聲,還有清脆到極點的笑聲,還有奶聲奶氣地學說話的聲音,都肆無忌憚地穿過這小小的院牆,到了他的耳邊。于是,他總覺得看不下手中的書。

書童問他是否要詢問他的父親,讓他換一個地方。但是他不願意。

忽然有了聲音,忽然感覺到了生活的氣息,挺好的。

Advertisement

那個孩子漸漸長大,他能聽到的就更加多了。比如,那些仆役大呼小叫的聲音。書童有些嫌棄何府仆役的嘲哳,但是有什麽可以嫌棄的?

看得出來,那個孩子很調皮。他似乎是不再像之前那樣的乖巧,處走,到處爬。

而且,那個孩子的說話能力正在上升。他漸漸能聽懂那個孩子所說的話。

有一天,大概是又一年的春天,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他輕聲詠讀着聖人詩篇。而後忽然聽到樹梢嘩啦啦的聲音。但是并沒有風來。他轉頭從半開的窗,就看到那似曾相識但是已經長大了好多的娃娃騎在牆上,擡着壓在牆上的樹枝,驚慌地看着他。

還是那樣黑亮黑亮的眼。倒映着他,只是眼裏有了濃重的驚慌,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

他敲擊在桌上的手指停頓,游離的思緒也停頓,他就看着那個孩子。

那孩子很快扭過了頭。消失在院牆的另一邊。

只有他一個人,在半開的窗子後,看着晃動的樹枝,那一聲聲的沙沙,直直癢在心底。

然後,他故作無事地轉回了身子,手指再度敲擊在沉重的木桌上,一聲聲詠讀着聖人詩章。

那個孩子長大了,但是還是瓷白的肌膚,墨發烏眼。

本來,他等着那個孩子長大,等着那個孩子再次越過院牆來看他。但是,世事難料。

一場大火燒盡何府。

只有那個孩子活着。

火勢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沉睡。他被熱度燒起,然後便看到梧桐的那邊已經是火色沖天,吵吵嚷嚷。

他爬起來,第一次手腳并用地爬上梧桐樹。那個孩子仰躺在樹下,一身血污,雙眼緊閉,了無聲息。

他驚慌地爬過院牆,毫不猶豫地跳下牆壁,他緊緊抱着那個孩子。不敢大聲說話。直到他的家丁找到他。

“我要他。”

他對父親說。

“他可以給我當書童。”

坐在上方的男人臉上的寒冰仍是未消。

他抿了抿唇,接着說:“我會乖乖的。”

男人再度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也沒有反對。

他知道的,其實他的父親一直看不起何家。何家的男人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人,對待鄰居很熱情。但是,他們家,一次都沒有拜訪過何家。只是在何家剛剛搬過來的時候遞了帖子。

而何家大火,火勢起的很突然,人死的也只剩一個何秋白。這明擺着就是有仇家,這是一場布局精密的複仇行動。

他的父親看不起商賈之家,自然也看不上何秋白。

但是他喜歡何秋白。

所以,還是要說的。

收留何秋白的意義,當時他還不知道。

不過,他後悔得也很快。

何秋白失憶了,而且還變傻了。

一個傻兒,雖然不是那些癡癡流着口水、鼻歪眼斜的,但是就是不會說話,只會啊啊啊。明明他曾經聽過那孩子奶聲奶氣念着《音韻啓蒙》。

那孩子不會哭。只會啊啊啊。不過那雙他特別喜歡的黑溜溜的眼珠子還是那麽明亮。

他并不嫌棄那孩子。

畢竟,他可以抱着那孩子,盡情地撫摸了。他尤其喜歡那孩子的眼睛,每天都喜歡上手摸。他的手指靠近那孩子的眼睛,那孩子直直盯着他的手,盯着它越來越近,就這麽變成對擠眼。真的上手摸了,只能摸到溫熱的眼皮。仿佛是還有心跳的躍動,就在他的指尖上跳動。隔着薄薄的一層眼皮,眼珠子的轉動都能感覺到。

他真的是極喜歡那孩子的眼睛的。

除此之外,那孩子的手也讓他着迷。畢竟何秋白是被嬌生慣養的,還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手掌也就只有他的半個大,但是很白,很細膩柔軟。這樣搭着他的手,對比明顯。明明是夏天,但是何秋白的手一點都不熱。五個小指頭下是小小的坑。指關節就是淺淺的粉紅色。他就時常把那孩子的手搭在他的手心,把玩着這圓鈍的五指。

還有那孩子的頭發、耳垂、鎖骨……好吧。這孩子的每一寸都很合他的意。他就是喜歡那個孩子。

雖然,有些粘人。

何秋白真的有些粘人。

如果他抱着何秋白,何秋白就會乖乖的。不哭不笑,安靜地打量着世界。不過,最近,何秋白更多地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就這樣瞅着他。清清亮亮的目光,不含任何雜質。

光看着何秋白,你不會想到何秋白是這樣粘人的一個人。畢竟,就算他放下何秋白,何秋白眼珠子都不會動一下。只是目光會跟着他走。

如果,目光跟着走了,眼看着他就出了門,然後就看不見,何秋白最開始都不會有什麽聲音,就這樣安靜地坐着。只是越來越緊張,而且,只盯着一個方向。門的方向。

何秋白能這樣看到他回來。

小厮這樣說的時候,幾乎是要哭了。小厮是知道這位傻傻的“書童”的,這是小公子從火場裏抱出來的人。

小公子幾乎是不假手他人地照顧何秋白。

他聽到小厮這樣說,明明是應該不開心的,因為何秋白這樣就太難搞了,太麻煩了。可是,心卻提了起來。

“他沒睡覺嗎?”

“沒有。”

“沒吃飯嗎?”

“沒有。”

他抱着何秋白,何秋白乖乖巧巧地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何秋白對于八歲剛過的他還是有點勉強,不過讓何秋白坐了一會,他就有點腳麻了。

他在學堂擔心了一整天的何秋白。被夫子罰了站、打了手心。被他挂在心上的何秋白果然沒有好好被照顧。

“你是怎麽照顧人的?!”他心下的暗火發作,不由喝了這麽一句。

小厮諾諾。

這時候已經是日暮了。

他是從學堂回來就先去前堂,一家人先吃晚食,然後再回他的院子。也就是說,他已經沒有吃飯的時間了。

何秋白可能要接着餓着。

果然,不一會,何秋白就啊啊的喊起來了。他捂着空癟的小肚子,面無表情地叫了幾聲。他心疼地撫摸着何秋白。

猶豫了幾番,還是喊過來小厮。

“跟姆媽說,我餓,問一下她能不能給我送來點夜宵。”

這個家,只有姆媽心疼他。之前姆媽給他送過夜宵,讓他拒了。而且,父親也不喜歡用夜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