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君虞,你到底來不來?”齊聲咆哮着,氣得直喘,“當初叫你來你不來,現在說要來,行,我也高興啊,可我都安排好了姑奶奶你說不來?什麽道理啊?”

君虞猶豫了一下,細聲細氣道:“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來!把叔叔阿姨何清圓跟大明星都帶上!哥們兒在黃金海岸是有分舵的!”

所謂的分舵是齊聲的朋友,名叫珀拉斯的金發青年。這位同學是土生土長的悉尼人,十九歲那年他父母突發奇想要搬到海邊來住,這家人行動力十分之強,七月有的這個想法,九月就舉家遷往黃金海岸開了家旅館,從此再也沒回過悉尼。

“什麽時候倦了,我也來這裏開旅館。”時羲笑着說。

齊聲戲谑:“那慕名而來的粉絲太多,恐怕得蓋摩天大樓才裝得下。”

君虞笑了。身邊的小蘿蔔頭也跟着咯咯笑,看見時羲回頭,就揮舞着藕節一樣肉乎乎的手元氣十足地喊:“爸爸抱!”

清圓捏捏他臉:“你比你爸爸都壯,還讓他抱啊?”

蘿蔔頭不服氣地想捏回去,奈何身高差距懸殊,無力反抗。君虞蹲下來抱起他,“冬冬,我來幫你。”何清圓怪叫着跑開。

血緣真是奇妙。在機場第一眼看見這孩子,君虞就明白了:這孩子和時羲長得太像,真的太像,兩個人站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那孩子肉肉的、白白的,跑來一把抱住她:“姐姐你好,我叫時冬,今年四歲了。”笑容又甜又軟,讓人怎麽都沒法讨厭。

君虞玩下要跟他握握手:“叫我姑姑。”

珀拉斯家的旅館是一棟三層的小樓房,隔着一條馬路就是淡金色的沙灘和湛藍如天空的海洋,海風清新濕潤。這樣好的風景使心境都回到了少年時代,三人約好一起看日出,三點半起來,坐在陽臺上一邊聽廣播喝茶一邊等太陽,兩個女孩裹着毛毯,惹得齊聲大笑。

最終日出還是沒看成。君虞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洗臉刷牙下樓吃早飯,然後去沙灘上玩,沙子極細,踩上去軟軟的,海水微涼。謝家爸媽去散步,時羲給大家拍合照,設好相機定時就跑過來,不小心絆了一跤,連帶着邊上的君虞也倒了,清圓和齊聲去抓她胳膊,也一同摔倒,最後拍出來的是四個人一起四腳朝天跌坐在地上的場景,時冬雙手叉腰巋然不動,十分滑稽。

時羲在S市住了兩天。謝媽媽非常喜歡小孩,常常逗完時冬轉身就幽幽地對着時羲嘆氣:“我們君虞,就是不知足。小賀多好啊,說分手就分手,當自己還是高中生。”

時羲笑着勸慰:“緣分沒到而已。不過高中的時候您也不許她談戀愛啊。”

“早知如此,就該勸她趁早開始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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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虞端着一盤蘋果經過,差點跌倒在地:“媽媽,我也才二十四歲。”見媽媽挑眉,忙加上一句:“我向來算周歲的,周歲二十四歲。”

時羲笑出聲來,走開去。君虞輕輕瞪他一眼,這一瞪,又叫她有些恍惚了。大概是近了年關的緣故,總是特別懷舊,也覺得什麽都可以原諒了。過年了嘛,這大過年的,什麽欺不欺瞞什麽辜不辜負,都可且放一放,大家都還是當時模樣,喝兩杯酒,就可以撒嬌的撒嬌,包容的包容。

小年夜的時候,謝爸爸燒了一桌好菜,跟大家吃完後就主動去收拾碗筷,謝媽媽則拿出紅包:“這是給冬冬的,冬冬長大後也要好好學習,跟你爸爸年輕時那樣。”

“哥又沒老。”說完這句君虞就吃了母親一記眼刀:“還小?都三十出頭了。你以為都跟你一樣?”什麽話都能扯到她頭上,她只好求饒,躲到陽臺去,一開門就感到寒風裹挾着煙味兒迎面沖來——陽臺上只有時羲,看見她來,慌忙把煙頭摁滅,好像作弊被老師發現的初中生。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君虞并不清楚。她不清楚他的日常生活已經很久了。“媽媽說,挑個時間,請冬冬媽媽到家裏來吃飯吧。”

“她不喜歡到處走。”他的笑容裏含着幾分歉意,“辜負老師一番好心了。”

“冬冬呢?冬冬總是跟你到處跑,幼兒園也不能上。”

“時冬像我,願意跟我親,那我就帶着他。幼兒園的東西我自己就能教。”他神色淡漠,輕輕呼出一口氣,偷換主題,“……君虞,人有的時候,一定要會放手。你要學會松一松……要好好過。”

君虞知道了。吃飯前母親與他長聊,當時她不是不疑惑,只是沒放在心上,更沒想到他們在聊她的事。母親怎麽說的?時羲,我女兒這麽多年才談過一個男朋友都是因為你,你有錯,你有罪,你要彌補。一個母親,他的恩師,是用了怎樣激烈或幽怨的言辭,将他的好口才硬生生擠壓成幹豆腐?

他勸說的言語如此艱澀。君虞又聞到煙味。被母親背叛的羞恥和憤怒如晚餐時的辣椒醬席卷口腔直達心髒,将她逐步包裹吞噬。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忽然天邊炸開一朵煙花,喉嚨口那一團棉絮突然給咽了下去,冷空氣沖進鼻腔,激得她打了個冷顫。

她幾乎抵着頭問的。“她是誰。”

他沉默很久。“是我愛的人。”

“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君虞。”

他眼底的憐惜比這句話更讓她崩潰。

往事如幻燈片迅速地拉過。

這些年來她為他找了好多借口,好多理由,好多難言之隐。如今他親口說,可是我心甘情願。

君虞說不出話來,腦海裏似有一場爆竹噼裏啪啦炸過,只餘一地殘殼,風吹過,就什麽也不剩了。她轉身拉開陽臺門,卻被迎面撲來的小孩子抱住了腿:“姐姐,去看春節聯歡晚會。”

姐姐姐姐,哥哥哥哥,這輩分亂得。君虞說,叫我姑姑。小蘿蔔頭咯咯地笑着,喊了一聲:姑姑。電視機裏傳來喜慶的大笑聲。

太荒唐了。滿室歡聲笑語裏,她笑着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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