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陳陽然低下頭, 咬着下唇。

這些年他背負着這個秘密,忍受着本屬于自己的功名利祿被人奪去的痛苦, 日日夜夜無法入眠,眼下有個機會能讓他沉冤得雪, 是進還是退?!

進一步, 說不定粉身碎骨, 家破人亡。

退一步,卻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只是往後餘生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仇人和那頂了他的榮譽的惡人飛黃騰達,蔭庇子孫後代衣食無憂,而他卻只能忍氣吞聲。

陳陽然內心萬分糾結,如同刀割火燎一般。

賈赦也不催促他,他知道這事要下決定不容易,世間事都是如此,哪裏有十全的法子。

陳榮貴在一盤看着都替陳陽然着急。

他是個直性子,當下就拍着桌子說道:“昭然兄,這事你還猶豫什麽,難得有個機會能讓你讨回公道, 你不同意, 難不成真要一輩子當個縮頭烏龜嗎?”

陳榮貴這話如同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把陳陽然所有的猶豫都擊碎了。

“好!我豁出去了!”陳陽然擡起頭來,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堅決說道。

賈赦嘴角揚起, 露出些許喜色, 他伸出手, 給陳陽然倒了杯茶,“有昭然兄這話,我便放心了。昭然兄也不必擔心,我這次來,內心已經有了盤算。”

他說道這裏,眼睛閃過一道幽暗的光芒,好似黑夜裏一簇火花一閃而過,不見蹤跡。

章府。

休沐時日,章桁難得有閑情逸致,他身着一身月白色竹紋鑲邊長袍,衣角處金絲暗紋若隐若現,手中狼毫筆一揮,一枝筆挺的竹子昂然沖天而上,不屈不讓不避的氣節透紙而出,中空外直。

章桁退後一步,欣賞着這靈感驟然而來畫成的峭壁青竹,唇角抿了抿,倒是和那人有幾分相似之處。

“老爺,榮國府賈公子求見。”書房外,一家仆垂手低頭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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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桁忽而笑了,這人還真是不禁念叨,才剛想到他,他就來了。

他将狼毫筆擱在筆架上,伸手入銅盤用皂胰清洗幹淨,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帕子擦幹手後,往外走去。

“恩侯怎麽來了?”章桁在椅子上落座後,笑着看向賈赦。

賈赦莞爾,“自然是想章大人的茶了。”

章桁斜挑起眉看向他,“我的茶價格可不菲。”

“大人放心,學生自是帶夠了茶錢來的,不知徐家可值得上一杯茶錢?”賈赦緩緩說道。

章桁眉頭一動,眼裏的輕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慎重,他看了丫鬟家仆們一眼,一擺手,衆人如潮水般退下。

大廳內獨剩下章桁和賈赦二人。

“此話可當真?”章桁正色問道。

“一點兒不假。”賈赦對答道。

“若是如此,那可就不止一杯茶錢了。”章桁起身,“此處四處開闊,不宜煮茶,恩侯随我來吧。”

他昂首闊步,身姿似山中松柏,潇潇簌簌,清幽中獨見風骨,一雙瞳仁黑若深淵,直視不見底。

書房內。

散發着清幽的竹香的水咕嚕嚕冒着泡,紅泥小火爐被炭火燒得越發紅豔,章桁攬袖,如玉般修長的雙手握着爐柄,娟娟熱水自壺嘴倒出,茶葉在水中打轉、舒展,最後緩緩地沉到底下。

茶香四溢。

帶着淡淡的苦和一絲意猶未盡的甜,賈赦嘆道:“好茶。”

“茶已經喝了,那麽茶錢也該付了吧。”章桁啜了口茶,輕笑着說道。

“當然。”賈赦道:“學生可不敢抵賴茶錢。”

待賈赦一五一十将此事經過說明白後,章桁眉頭緩緩舒展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正侃侃而言的賈赦,眉梢忽地跳出一點笑意來,他那畫看來還不像這人,這人應該是小狐貍才對,看似無害,但實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驚天動地。

徐家案子是一次,解元自辯是一次,而這次也是一次。

章桁心裏有股感覺,徐成松對上他,勝算不大。這念頭若是傳出去,必然讓人笑掉大牙以為他滿口胡言,但是章桁卻不是在胡說。

“你想我怎麽配合你?”章桁不愧是章桁,他在賈赦說完這件事後,就知道賈赦這次登門來的目的,陳陽然的确是扳倒徐家的一把利器,但這把利器尚未開鋒,傷到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章大人本事通天,想來必定有辦法能找到當年的證據。”賈赦眨了眨眼睛,歷年會試的卷子都會被封存到貢院裏頭,而當年徐成松雖然是主考官,但是他的本事再大,也無法銷毀卷子,因此只要找到當年陳陽然的卷子和那個冒頂了他功名利祿的官員的卷子,将二人的卷子與謄抄後的卷子對比,就能真相大白了。

但是,這個過程無疑于大海撈針,而且要進入貢院可不容易。

賈赦沒辦法做到。

但他相信章桁可以做到。

“你倒是看得起我。”章桁嘴角噙着一抹笑容,卻是默許了。

賈赦笑一笑,“章大人的本事,誰人不知。”

他意有所指,章桁擡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心知他是猜到了鄉試裏頭的交鋒,垂下眼眸,輕吹茶杯上的點點碎末,“恩侯言重了,本官不過有點兒本事罷了。”

然而,有點兒本事的章桁在過了三天後,就将證據交給了賈赦。

賈赦低頭看了一眼證據,再擡頭看看章桁,有點兒懵。

這麽快?!

“章大人。”賈赦徹底服氣了,他本來還以為少說得花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能找到,沒想到這才三天就把證據拿到手了。

章桁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他壓了壓笑意,淡淡道:“你們看看吧。”

“是。”賈赦道,他對一旁坐立難安的陳陽然說道:“昭然兄看看吧。”

陳陽然緊張地說了句是,低下頭去看那四份卷子,會試規矩,考生的卷子是糊名的,糊名後還要再由着小吏們謄抄一遍,為的是防止有考官認出筆跡,沒想到這一本是放着作弊的法子到了徐成松手上卻成了他幫助考生作弊的方法。

“這一份是我寫的。”陳陽然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卷子出來,他又看了一眼,把另外一份卷子也挑了出來。

這另外一份則是小吏們謄抄的。

但是名字卻不同,陳陽然寫的那份卷子上是他的名字,而另外一份卷子上寫得則是白用恩這名字,而白用恩則正是請陳陽然當幕僚的那位官員。

“物證已在了。”賈赦指着卷子說道。

眼下萬事俱備,只欠一把火了。

回府後,賈赦回到書房內,他在書房靜靜地對着書桌沉思了半晌。

忽而,提筆揮揮灑灑在紙上寫下一篇文章來。

第一步。

示敵以弱。

“賣報啦,賣報啦,甲子年科舉舞弊案新鮮出爐,快來看看吧。”一大早,京城裏便有不少小少年懷裏揣着一大疊報紙在街頭巷尾叫賣。

“嘿,這報紙是何物?”茶館裏,有人喝着茶聽到叫賣詫異地問道。

同座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道:“那報紙是近日來京城的稀罕事,你才回京沒多久,不知道也正常,幹脆買一份來瞧瞧便是,一份報紙也就幾十文左右。”

能到茶館裏來消磨時間的多半是手頭寬泛的,幾十文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碗茶錢,索性就招手買了一份報紙。

打開一瞧,這報紙中間赫然寫着一個震人發聩的故事。

那人看的目不轉睛,不到半盞茶時間已經将故事看完。

待看完後,那人氣怒地拍了下桌子,“嘿,這事到底是真是假?難道真有大臣該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那舉人的功名轉給他人不成?”

後頭不知何時圍觀的人紛紛問道:“兄臺,這到底講了什麽,讓你惱成這樣,快和我們說說。”

那人也不客套,見衆人都翹首以盼,索性把說書先生的工作也擔了,拿着報紙在茶館中大聲念出,他的語調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将個故事說的揪心不已。

衆人聽罷,也紛紛叫罵那大臣不是人!

“不過是一故事而已,何必當真。”掌櫃的忙出來打圓場說道。

“可不一定就是故事,你們瞧這寫的人是誰,是“滿口胡言”,此人前次不也說了大臣誣陷解元郎清白的故事,後來咱們不也都知道,這事是真的!”有人氣憤不平地說道。

“是啊,是啊,你們看今日這則故事的大臣和那解元郎故事的大臣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我看,指不定真是那位。”有人朝徐府方向努了努嘴。

衆人瞬間了然。

再仔細一想,甲子年——算算時間,不正是徐成松當主考官的那年嗎?

所有人頓時都明白了,這個“滿口胡言”所說的故事恐怕又是真事了。

随着一份份報紙的賣出,京城中風雲再起。

各個大臣們拿到報紙後,有人對“滿口胡言”的話深信不疑,有人則滿腹狐疑,疑心這“滿口胡言”這回真是胡言!徐成松這人,雖然心狠手辣,但是可從未傳出過這樣的傳聞出來,這次的事說不定是有心人誣陷他清白。

所有人都沒有出聲,都在觀望,等着事情的發展。

“大伯,大伯。”蔡良手拿着報紙匆匆跑到徐成松的書房內,待看到徐成松陰沉着臉看着報紙後,他的聲音立即消失了,屏息凝氣地站在一旁等着。

徐成松看着報紙,他一言不發,身上卻不斷地散發出叫人心驚的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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