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停雲峰上終年浮雲積雪,缥缈世外。新春回溫,冰泉泠泠,山間點點翠色連綴成一層薄煙。
“咚”。
一個東西砸上後背,溫行衣恍若未聞,小心翼翼地挖出藥草的根莖收入藥簍之中,才終于回過頭。
他以為是什麽貪玩的小松鼠,轉過頭東張西望地找了找才發現是一臉不高興的師弟。
相儀坐在藥廬的屋頂,神情是慣有的冰冷帶些睥睨。
溫行衣撿起地上的白靈果,物如其名,白白胖胖,吃了有助功力。擡頭問道,“給我的?”
相儀點頭。
溫行衣笑了,平淡的臉上添了些許顏色,“每人一個月份例就一兩個,你不吃嗎?”
相儀哼了一聲,“你不是也給了別人。”
溫行衣将果子在衣物上擦了擦,“人家可憐巴巴的,我怎麽能見死不救。”
相儀蹙起眉頭,“開年考校在即,可知你已經自顧不暇了。”
溫行衣不跟他争辯,低頭咬了一口果子,一聲脆響,汁水滿溢。他卻驀地皺起了臉。
“怎麽了?”相儀登時變了神色,掠身下地。
“……酸。”
“那我吃。”相儀知道他怕酸,接過被缺了一小口的果子,毫不嫌棄地咬了下去,清芬拂面,分明滿口清甜。
那廂溫行衣已經又蹲身下去采藥了。
他本不喜甜,入口方知被騙,卻因此一路甜到了心頭。
相儀呆呆地站着,有些苦惱,一面莫名地高興,一面又暗暗地生氣。兀自猶豫是否翻過這一頁去,默默地吃完了果子,說道,“吃完了。”
溫行衣擡眼看他木木地站着,也不動,也不走。于是取出一方手帕,給他擦了擦手。
手掌白皙,骨節冷硬,一動也不敢動,一根根手指被細致地擦得幹幹淨淨。
相儀面上不顯,左手卻微微蜷曲,紅透了耳根。
“重圓。”
鏡中蕩起水波,溫行衣單薄的背影漸漸不見了。
溫重圓慌慌張張地轉過身,讪讪地低下頭行禮,“二宮主,你醒了……恭、恭喜二宮主參破化神境!”
“擡起頭來。”
溫重圓漲紅了臉,面對眼前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擡頭看一眼都是一種亵渎。餘光只能看到雪白的衣袂和長袍,無風自動,仙氣飄飄。
相儀眼簾低垂,又重複了一遍,“擡起頭來。”
溫重圓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二宮主,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覺得很稀奇……”
“手。”
溫重圓出了一身冷汗,懵懂地松了力氣,右手被輕輕一點,他一驚,下意識地收攏了,又放下戒備,慢慢松開。
相儀點了點頭,“見了人不要畏畏縮縮,手也不必藏起來。不要怕,不要躲,問心無愧即可。”
溫重圓點了點頭,心裏的不安被一股暖意蓋過。
他的右手生得無比醜陋,他自小就引以為恥。他與別人不同,天生六指,那多出來的怪肢已不知何處去了,如今只留下一個突出的節,可他至今仍然記得那陣劇痛。
“這塊鏡子叫做‘照夢回’,奇淫巧技,沒什麽稀奇,你若喜歡就拿去玩罷。”
“二宮主!”溫重圓畢竟年紀小,一沖動就問出了口,“你,你是因為小草哥才收下我的嗎?”
話音剛落他就後悔了。這麽顯而易見的事他又何必問呢?
玉闕宮門生遍布天下,相儀身為二宮主卻從未收過徒。他這麽鼎鼎有名的人物,年少時候的那些陳年往事早已傳遍了江湖。溫重圓自己來到玉闕宮之後也聽說了不少,更別說剛才在鏡子裏看到的種種。
或許相儀也是這麽想,一雙琉璃般的美目毫無波瀾,沒有回答,反而問道,“為什麽這麽叫他?”
“啊……”溫重圓反應過來,漲紅了臉,“因為,因為,我阿爹……家裏人都這麽叫。”
“我知道。以前我去過你家。他是你爹的弟弟,你理應叫他一聲‘叔’。”
溫行衣兩三歲還沒有取名就落入了人販子手裏,一直胡亂地叫着小草。後來顧微塵收他為徒,帶他去淩雲山莊之前幫他找到了家人,更名“溫行衣”,因為家裏貧窮,他娘只給他添了一身行衣。顧微塵後來才知道,除了一副軀殼,那大抵是這個家庭給過他的唯一一件東西。
“啊,那是因為,你們這些修仙的人看上去都太年輕了,臉白生生的好像要發光哩……我小時候不肯叫他叔,就一直叫他‘小草哥’。”
相儀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輕輕一陷,竟是笑了。
溫重圓呆呆地看着他。縱使玉闕宮上下百千號衆卧虎藏龍,有許多漂亮的哥哥姐姐,卻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人。這樣的人竟然願意去過他家?那種窮鄉僻壤?這幾年搬到了鎮上才好些,之前可都住在村裏頭呢。
“他對你好嗎?”
“小草哥嗎?他對我特別好,他對我們家、對大家都特別好!要是他知道我來了玉闕宮,他一定……一定……”溫重圓興沖沖地開了口,又讪讪地住了嘴。
“哦?他還不知道。”相儀淡淡地應了,周身的氣勢仿佛頹了下去,有些冷冰冰地寂寥。
……他們倆從前一定很好很好。
想到此處,溫重圓登時心虛起來,整只手瑟縮在袖中。眼前華樓廣廈,椒蘭珠玉,這一切仿佛是他偷來的。
再回過神,卻發現相儀眼神定定的,正看着他。
“重圓,不要躲,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