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九日重陽節,滄南鎮彌漫着菊花酒和重陽糕的味道。

溫行衣落在鎮外,側身接住一朵簪花,一群秋游回來的小姑娘被他一看都紅了臉,鬧哄哄地散了。

他寵溺地笑了笑,将花別在胸口,往家中走去。

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溫少爺”“溫道士”地一通亂叫,他也不去辯解,但竟有人叫他“溫真人”,聽得他臊紅了臉。

兄長溫富來正吃力地往家裏搬酒壇子,他比溫行衣長了幾歲,已顯出了些許老态,看到他只是擡了擡眼,用別扭的官話說道,“你來啦,幫把手。”說着自己進門去了。

溫行衣笑笑,他修為雖然一般,身體比常人總是好些的,于是輕輕松松地一手一個大壇子進了屋,回過身發現門口蹲着一群孩子,吮着手指頭盯着他瞧。

他本來就心軟,對小孩更是毫無抵抗力,當下拿出一盒米果分給他們吃。

孩子們激動得哇哇大叫,一個兩個搶着要,眉開眼笑地叫嚷道,“吃了做神仙啦!長生不老啦!”

“就像圓圓一樣做神仙去咯!”

溫行衣笑着捏了捏那個小孩的臉,以為他是自己小侄兒的夥伴,“圓圓怎麽啦?圓圓還好嗎?”

誰料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喊道:“圓圓去當神仙啦!圓圓跟神仙飛走了!”

溫行衣登時變了臉色,甚至忘了安撫這群野孩子,匆匆踏入房中,又緩了緩語氣問道,“哥,圓圓不在家嗎?”

溫富來背對着他灌了一壺茶,用土話叫道,“娘——你說。”

吳氏從廚房裏走出來擦了擦手,格外熱情地迎上來,“小草回來啦!噶麽也不叫一聲呢?”

溫行衣還是擺出了一張笑臉,溫言細語地問道,“娘,我聽外邊的孩子說圓圓不在家,他去哪了?”

“唉,”吳氏跺了跺腳,“小草多虧了你啊,我們家前年搬到鎮子上了,還送圓圓去私塾。可是圓圓跟不上哇,還給人欺負!有天掉到溝溝裏,有個白衣服的道長給帶回家的,還問我們去不去他那裏學東西!你爹說再想想,老大也打聽了是個好地方,後來啊,你那個很好的朋友特地來接的圓圓!原來那個小相這麽厲害啦,噶麽你也不跟家裏說乜?”

“玉闕宮?”溫行衣臉色一白,“娘,大哥,要是圓圓真想走這條路,你們可以事先跟我商量……”

溫富來反駁道,“你不也沒提嘛?”

溫行衣的笑容已經全部散去了,憂心忡忡之下流露出了難以掩蓋的一點憂郁,“大哥,這條路沒那麽好走的……”

“我知道嘛,圓圓不是那塊料,你是那塊料,是伐?”

“……我不是這個意思,圓圓真想好了也沒關系,我雖然不是什麽大人物,讓圓圓跟着我到淩雲山莊還是可以的,我還能照顧他。”溫行衣滿臉真誠,溫富來卻一直背對着他,“大哥,玉闕宮剛剛建成沒幾年,一些人不走正道,這一點飽受争議……”

“行了,比去你們山莊做個大夫強!一年到頭又沒多少錢。”

溫行衣一愣,竟是一哂,啞口無言。

“哎呀有什麽關系啦,我們原本也怕這個怕那個的,小相會好好照顧圓圓的哇。”吳氏連忙打圓場,笑得臉都皺了,“小相這人真真兒好,帶了好多東西來。這樣的朋友要多來往,下次再帶他到家裏吃飯!”

溫行衣不再争辯,反正已成定局,只淡淡地應着。看着吳氏興高采烈地穿梭于爐竈之間,他不再說話之後,溫富來也漸漸開懷起來。他心想,也罷,這樣就夠了。還争辯什麽呢。

只是夜裏躺在硬硬的床板上捂緊了被褥仍然覺得冷。酒意上頭,爹娘又在隔壁吵了起來,他們可能以為鎮上的磚房隔音不錯,溫行衣何嘗不想不聽,那些字眼卻無邊無際地鑽進耳朵裏。

“讨什麽小老婆!老小三十了還沒成家,吃人家的用人家的,還有臉想着讨小老婆!都是你慣的!”

“你、你小聲點——小草是他看不上哇,我們給他介紹個小女子,他哪裏看得上……”

“你是看上金龜婿了是伐?那是個男的!男的呀!”

“噓,輕點!輕點聲……”

果然安靜了一會兒,溫老爹咳嗽了一聲,聲音粗粝地滾過不眠者的耳膜,“你們就是仗着老小人傻,對咱們好。他要是知道當年……”

溫行衣猛閉上雙眼,好似有驚雷炸在耳邊。

太冷了。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手腕上仿佛傳來久遠的痛感。

他想念他的青蘿閣,想念厚重的棉被和熟悉的氣味,他想念另一個人的體溫,想念他記憶中的少年。

可是突然他又想起了玉娘子的那一鞭,抽得他皮開肉綻,還有那個鄙夷又冰冷的神情,從她優美的雙唇中問出一句砭人肌骨的話:

“你也配?”

他突然松開了手,平靜地倒在冷硬的床榻上,不敢再胡思亂想。

好了,好了。明日早晨,再笑意盈盈地與家人道別。

玉闕宮建于山谷,入秋後冰不很冷,落葉翩跹,金燦燦地覆滿了大理石的長階回廊。剛入門的弟子六人一個小院,每天天不亮溫重圓就起床打水洗臉、看書練功。

他入門将将一個月了,向來不擅與人交往,又覺得自己身無長處卻能師從相儀,實在是于心有愧,因此與幾位同門話也沒說幾句。

同院的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地練完劍,其中一個高的突然叫住了他,“喂。”

溫重圓一慌,又驚又喜,努力挺直了腰板,“你好,我叫溫重圓。”

“溫?溫、重、圓?什麽破名字!”

溫重圓沒想到玉闕宮裏也有這樣的人,多少有些狐假虎威,小聲反駁道,“是二宮主起的!”

“二宮主起的怎麽了?二宮主什麽都好,就是眼神兒不好!”那個少年生氣地把劍往地裏一插,“我就說呢,你也姓溫?那個溫藥師是你什麽人?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個見利忘義、臨陣脫逃的孬種有什麽值得二宮主念念不忘的!”

另外一個矮個兒的頓時吓得魂飛魄散,“王正!你小心點兒說話!就連玉娘子都不敢提溫藥師!”

溫重圓憋了好幾天的情緒終于爆發了,指着他的鼻子質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他不是這種人!”

王正冷哼一聲,“你知道什麽?現在玉闕宮發達了人人眼紅,前些年被那些‘正派人士’圍剿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那個溫藥師膽小怕事吃裏扒外害得二宮主身受重傷,這種人——”

“王正!你閉嘴了!”另外一個少年個子不高,力氣卻不小,捂住王正的嘴連拖帶拽就把他塞進了屋裏。

溫重圓滿肚子委屈沒處發洩,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突然嘗到鹹鹹的東西淌到嘴邊,才發現自己哭了。

他擡手去擦,卻越擦越多,慢慢地連氣都喘不上了,站也站不住。

院子裏栽着幾樹桂花,香氣熏人。他蹲着身子,眼淚打濕了地上的落花,記起每年秋天,溫行衣帶給他吃的桂花糕。

他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被人瞧不起是應該的。可是溫行衣是他們家祖祖輩輩最出息的一個,也是他此生遇到過最好的人了,怎知即便是這樣旁人還是瞧不起的。

“你……你沒事罷?”

後背被拍了拍,溫重圓終于喘過氣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男兒有淚不輕彈,少年其實有些不屑,但還是安慰道,“別哭了,王正這個人就這樣。他打小就特別崇拜二宮主,死乞白賴地鬧了好久二宮主都沒收他,是嫉妒你呢。別往心裏去。”

溫重圓擦幹了眼淚站起來,擡起了頭,“他憑什麽這麽說?從前的事我是沒見過,那時候他也還小,他也沒見過啊。他根本不了解小草哥,他憑什麽這麽說……”

“行了行了,我會說他的。不過我勸你一句,你可別向二宮主告狀啊。你要真鬧到二宮主前頭去,王正沒好果子吃,但是二宮主肯定更難受!”

溫重圓點了點頭,“那你告訴他,小草哥人很好的,他真的不是那種人。”

“好好好。”少年扶他起來,原本準備走了,又折回來,手指搔了搔臉頰,猶猶豫豫地問他,“你……和溫藥師很熟嗎?”

溫重圓有些害怕,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唉,那、那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勸勸他呗。不管他當年幹了什麽,你看二宮主這個樣子,根本沒有怪他。你勸他過來跟二宮主認個錯,兩個人和好如初,不是再好不過了?”

溫重圓如夢方醒地點點頭,伸手擦淨了臉,心中燃起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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